第四节 慈祥阿爷给苹果吃

第四节 慈祥阿爷给苹果吃

狄阿鸟搂着一只小小的云吞兽,带着他的“哈达达”,唱着歌上路。也许是他怕流泪会被人扣下云吞兽,不知道是难过还是路上受寒,这一路上问着奇怪问题,回到防风镇却是给生病了。

旧宅还没有生火,狄南堂只好暂时借住邻居段大路家。

他请来自己的郎中老友胡八袋给阿鸟检查一番,只得些退热的药物。

段大路夫妇的子女都已经成年,儿子也算出息,去关内投军,在小李都帅帐下混了个甲士长,每年捎钱回来,生活也是有滋有味。

现在,他们身边有个孙女照料,竟也不担心狄阿鸟是什么瘟疫之类的病,就让他住了进来。

段大路的孙女叫段晚容,比狄阿鸟大三岁。在狄阿鸟的印象里,她不是在晚上和一群丫头围坐在坪上一起唱难听的歌,就是端了碗跟着自己阿奶坐在土屋后吃饭,不怎么搭理自个不说,还老告状,不让自己在她家屋子旁边撒尿,不让自己捉弄他们家的狗。

可身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他病恹恹地围着被子坐着,怀里还抱着那只云吞兽,看别人撇着嘴巴看自己,勉力取悦说:“咱们一起玩吧。我让你抱抱我的阿宝!”

云吞兽小的时候,样子很像体型宽阔而又合口平展的小狗,它难养也就难养在这里,小的时候身体小,牙口也不好,尖牙长起来而磨牙却没有,偏偏又是马,不能吃水分不够或者纤维太长的草,而食量还不小。

段晚容真以为是条狗,不敢碰它。

她看狄阿鸟脸上绽着笑容,理所当然认为对方在笑话自己,便不快地嚷:“不就是一只狗嘛!”

狄南堂看了儿子一眼,害怕他胡乱卖弄,却听狄阿鸟回答:“是呀,以后我不让它咬你,好么?我们牵着它一起玩。”

“谁给你一起玩?”段晚容依然口气不满,但表情却很丰富。

“我把我阿妈留前给我的贝壳送给你,好不好?”狄阿鸟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贝壳,嗓音沙哑地说。

这小子出口就骗人,偏偏嗓音还真哑着。

狄南堂心想,这贝壳明明是他自己拣回来的,却说是阿妈给的,眼前这丫头又不知道他有了新阿妈,只会当宝贝。

果然,段晚容见贝壳的外面好像浸了一层彩色的油斑,螺纹雀黄色,中心有红色条带,迟疑了一下问:“真要送给我吗?”

成功了。

狄阿鸟把小拇指伸了出来:“那当然!好朋友?”

段大路摆了酒,拉看不下去的狄南堂和余汉山到外屋陪他喝酒,留两小在里面说话。一等阿爸不在身边,狄阿鸟立刻带着炫耀的心理问:“阿姐!你喜欢上学吗?”段晚容大几岁,自然能够理解话意,摇了摇头,说:“阿伯说你是回来上学的,上学好吗?阿爷说闺女认字没用!”

狄阿鸟往外撇了一眼,低声说:“我阿爸也说儿子上学没有用,我就偏偏上学,听说好玩得很呢。知道不?镇上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上学呢,要不好玩,为什么他们都上学呢?”他再一次心虚地往外面看看,小声说:“我带着你上学吧,不过,你要装成我的随从才行呢。”

反正费用是有钱的三叔出,以后还会有人替自己照料小云吞兽,做日常杂务等等,想到这里,狄阿鸟便不由邪恶地一笑。

他开始讲起一段一段的故事,把“头悬梁”,“锥刺股”等勤奋学习的话儿一股脑倒出来,让对方去相信读书是值得的大事。段晚容也渐渐深信不移——是呀,不然谁会把头发结到梁上读书,谁又舍得用锥子刺自己的肉?

段大路正在劝狄南堂和余山汉喝酒吹嘘,突然间见他的孙女从里屋里跑了出来,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问狄南堂:“阿伯,‘头悬梁’,‘锥刺股’是真的吗?”段大路一愣,猛地一挥手,让她起开。

段晚容没有走,只是恳切地看着狄南堂。

狄南堂肯定这是狄阿鸟给人家说的,微笑着回答段晚容:“当然是真的,怎么?狄阿鸟给你讲的嘛?”

段晚容点点头,说:“阿鸟答应我,带我去读书呢!”

“死丫头,读什么书?读书有什么用?顶吃,还是顶喝?”段大路训斥她说,“去到里屋陪你狄阿鸟阿弟去!不要在这里耍疯癫。”

狄南堂虽知狄阿鸟在身后捣鬼,听到段晚容如此坚定的话,还是内心隐痛。稚子向学,这应是予以成全的好事。段晚容在用更大的声音来顶撞自己的爷爷,眼中泪花闪闪,大声喊:“我可以做阿鸟的随从,吃,穿,用都不用你们管,什么苦都可以吃,反正我一定去。”段大路的老伴也闻声站到了门口骂:“你这死丫头!读你娘的腿!”

眼看孙女不依不挠,段大路站起来还想打,被余山汉拦住。

狄南堂劝道:“阿叔!就让她和阿鸟一起去读书吧,钱的事由我出。这女娃能说出这样的话,那是非同一般。”

“是呀,我就是没认几个字,现在后悔死了!”余汉山附和说。

“若她是个男的还好,一个女娃子。嫁出去嫁不出去?”段大路拍着自己的大腿叫不是。

狄南堂更愿意成全孩子,劝导说:“街上开铺子的也要算帐不?见不着他阿爸,你得出钱找人写信不?镇子规模大了,觉得识字好的人家会越来多,将来还能找个好婆家。我看你就应下来,花费是我的。”

段大路还是拿不定主意:“我还是找个人写封信问问他父亲!”

狄南堂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似有所说:“找人写信?这小丫儿认了字呢?”

“噢!好,就让她跟阿鸟一起去。”段大路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只是让你出钱不行,你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

狄南堂一再坚持,段大路本来就无意坚持出钱,就应了下来,顺便讲起他在关内从军的儿子,觉得儿子的年龄放着,不两年就得回来,让狄南堂给瞅着合适的事情做,好像这就是他答应孙女上学的条件一样。

狄南堂笑了一笑,也答应了下来。

※※※

开学的那天,狄阿鸟的病早好了。

狄南堂带他和段晚容参加开学典礼。可他没有想到,龙百川还会大费周折地举行个仪式,引来很多无关的百姓围观。

在龙青云出席后,随着一声悠长的牛角声,大量的骑士绕着马圈走动,又排开阵型。

他们披风雪在肩上,头盔上,带着如同挂月的弯刀,被检阅一样走了个来回,更衬托出学堂的气派。

众人生出来萨满举行神秘仪式地时才有的肃穆,大多忘却寒冷,只站着观看。几个来看的娘们还低声地议论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接着,一个司仪模样的人开始宣读学生的名字。

学生的家长大多是头脸人物和大小首领。

他们一听到叫自己家孩子的名字,便带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往门廊里走。叫狄阿鸟的名字了,狄南堂也牵着狄阿鸟和段晚容一起往里走去。不料,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武士追上。

狄阿鸟仰着头,也听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见父亲要跟他走,惆怅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被余山汉加把力气才扯进去。

他和段晚容被带到一个房间里,那里坐了一排的先生。

狄阿鸟移动目光,发现这里的规矩的确新鲜,每个孩子——无论是学生还是伴读都要给一付画磕头,然后给老师们拜礼,便把眼睛瞪大,朝要膜拜的画儿看去。那里面有一位胡子很长,长袖半揖的老人,丑丑的,头上还有两个疙瘩,在家里见过,就像家里墙上挂的。旁边的小孩也大多在看,却是不认得,交头接耳地议论画里的人是谁。

狄阿鸟见那画里的老人既然和自己家挂的很像,一味地告诉他们是自己阿爷的兄弟——家里阿爷的牌位就挨着这挂像。

这话赢得了很多孩子的敬畏,他们都看着狄阿鸟,比较他和画里的老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狄阿鸟心里不免得意,揪揪这个,拽拽那个,吐沫横飞。他觉得段晚容有点害怕,紧紧从后面拉着自己的衣裳,就故意一次一次地拱她到人前。段晚容躲了两躲,又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只好推推狄阿鸟,提醒他该这一排去跪拜了。

狄阿鸟和一旁的孩子说嚷得过瘾,临了还往人脸蛋捏去,以至于人家都已经跪倒,才飞快地跟上这一排的同伴。虽然磕头非他喜好,他也只好跟着磕头。磕了好几个,一抬头,才发现一起磕头的几个小孩已经换了方向,在给高矮胖瘦不等的先生们磕,想补又害怕比着他人吃亏,直接等着跟着他们退到一边去。

先生们大概见他皮衣破旧,也懒得管他。

三轮头磕过,拜礼这才结束。

先生们纷纷退了出去,留下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房子里。

狄阿鸟绕行一圈,看到另一伙人在歪着头看他,再一看其中有自己见过的女孩龙妙妙,便非常大度地上前打招呼,准备告诉说自己叫“狄阿鸟”。他到那里需穿过站立的小孩们和墙上挂幅下案几中间留出的空隙,而案子上正供放着苹果,经过时,红红的苹果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他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在皮袖子上擦一擦红的一边,啃了一大口。段晚容只以为是学堂发的,也学他拿了一个塞到口袋里。

“喂~!”

狄阿鸟吞咽着苹果到龙妙妙面前,一大圈小孩跟过来围在他周围,纷纷谴责:“你敢偷吃苹果?”

一个十来多岁的男孩说:“这是供果,吃了之后要掉耳朵,烂肚子的!”

狄阿鸟吃得高兴,连皮子一口吞下,自然不在乎掉什么或烂什么。心里却在说,我快要换牙了,掉牙齿最好。身后的段晚容却很紧张,却又没有勇气把苹果拿出来放回原位,只好使劲地捂住厚衣服下鼓起的一块。

龙妙妙不但没有理睬狄阿鸟,还带着两个女孩瞪了狄阿鸟一眼,往外边走去,几个女孩也跟着她往外走。

片刻之后,她带了一个一名白胡子老人过来,把正在一大群男孩子举手翘足,讲得神采飞舞的狄阿鸟揪了出来。

来到的老人姓田字晏风。

他可算当代备州名士,因背了一宗官司遭受流放,受龙百川的礼聘做了学堂的总务。他清瘦而高欣,下边的胡须狭长,很容易给孩子们留下好印象。孩子也大多不怕,吱吱咋咋地围在他身边,问苹果可以不可以吃。狄阿鸟拿着啃剩的半个苹果,大方地递到一个很憨的娃子嘴下,时而打量田晏风,时而问别人吃不吃。

田晏风看他年纪小小,断定他是浑噩不知事,这才不知轻重吃了供品的:“你不知道供品不能吃吗?”

狄阿鸟收回半拉苹果,放到嘴巴上贪婪地咬了一大口,才做出交上来的动作,很礼貌地问:“这苹果是别人送给你的吗?阿爷?会放坏的。”这自然是他的招牌话,“带水的会坏,不带水的会硬”……人家要是肯给他吃的话,他就将来也给人家吃好的,于是人家过两天还能吃好吃的。

田晏风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人老忌提“死”字,而狄阿鸟却把苹果当成给他的,那是供品,还不是?还好,他后面的话也还没说。老人恁是好修养,却还是哭笑不得,只好耐着心地说:“你几岁?七八岁了吧?要知道这是祭品,是送给那个老圣人的!抬头看看,格圣你知不知道?他是……”

狄阿鸟营养充足,个头显出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大。

“是他阿爷的阿哥!”旁边一个小孩兴高采烈地表现自己。

狄阿鸟心虚,抢白说:“很慈祥的阿爷哦?!”

田晏风为怎么解释发愁,见相比前一个小孩,狄阿鸟回答的还有点不太离谱,就朝狄阿鸟点了点头,确定地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很慈祥的阿爷,很有学问的阿爷……”

“那你怎么相信那个诬陷人的小女孩,怎么就知道白胡子阿爷不是把这个苹果送给我吃呢?慈祥要有慈祥的事呀。吃一个苹果他就生气还慈祥呀?”狄阿鸟反问。

龙妙妙眼睛猛睁,四处看人,向田晏风求助。

老人这才知道自己小看了面前又大摇大摆去啃了口苹果的小孩,你明知道他做的是错的,偏偏你指责不出他错在哪!

他惊讶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

狄阿鸟心中觉得坏了。

若说他还有害怕的人的话,就是花流霜和自己阿爸。此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老人要去告状,便打了个哈哈说:“虽然我替那位白胡子阿爷吃了苹果,让他好,做了好事,可也不用留名呀!”说完转身就走。

反倒是他成全格子的慈祥之名?

“田阿爷,你怎么要他走了呢?他是在说谎。”龙妙妙大为着急,“赶他走吧。别让他在我们这儿呆。”

“等上课的时候,我再罚他!”田晏风无奈地说。

他心中却已留意到了狄阿鸟,再一看他又想去抓苹果,只好远远地吆喝。狄阿鸟回过头保证:“我再吃一个,剩下全留给阿爷你,不然吃多了坏肚子!”说完,又拿了一个,溜到一边大吃大嚼。

田晏风气得胡须发抖,半截黄土埋身,还被一个孩子暗指贪吃,给他争苹果。

众多的孩子也馋,但是觉得不能吃,都眼巴巴地望着田晏风,希望田晏风能惩罚这个小孩,让自己的心里平衡。

终于到了家长来领孩子的时候,余山汉大叫狄阿鸟的名字。

狄阿鸟看余山汉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便迎了过去。

田晏风一直看着这个语出惊人的小孩,见有人叫他,也连忙走了过去,问余山汉是不是狄阿鸟家长。

余山汉称是。

田晏风开始苦笑,客气地说:“此子不俗,若悉心教导,一定会成为栋梁之才!可放任他,一定会无父无君!”

这话极为严重。

虽然余山汉不是读书人,也知道无父无君那是十恶不赦。

人家口气虽然客气,余山汉却是一身冷汗,连忙说:“阿鸟宝特刚来第一天,先生就给这等评价,是怎么了呀。”

“你不是他的父亲?”即使余山汉不说,田晏风也看出他不是狄阿鸟的父亲,叹了口气说,“带回去给他父亲,让他父亲好好管教!”

余山一再追问怎么回事,闯了什么祸。田晏风一个劲摇头,半晌才说:“我看?也不算是闯祸。按说死去的人一去万事空,但子孙后代焉能不作怀念?我看你们这塞外之人,祭祀祖先也毕恭毕敬,但他呢,却拿了祭奠圣人的果品,吃了吃了,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是圣人让他吃的。”

狄阿鸟倒听不太懂。

他也不怎么害怕事情被余山汉知道,只是仰头摇余山汉的衣服,乐着问:“阿爸呢?他回去了?”

余山汉谢过田晏风,去抠去狄阿鸟手里的果核,可人还在屋子里,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只好连连督促说:“主公走了。你下次可别吃这些东西了,不然就坏肚子。”

“真的?”狄阿鸟不信。

一出门,他又摸出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第三个苹果,放到嘴巴啃。

余山汉这次再要不下来,想想,这天早没了苹果,孩子的确稀罕,口馋也难免,就光用坏肚子吓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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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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