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床

好看的床

春天的某一日,我去拜访木易阳。

一位朋友对我说,木易阳酷爱诗歌,写的也非常好,现在虽然不得志,将来一定大有发展。当然,这不是我拜访他的理由。在这座仅有十万人口的小城,“从文”的人本就甚少,更需要互相支持和理解。

到了木易阳家,我才知道“木易阳”是笔名。他居住的小房有些“破烂不堪”。半截小炕铺着几块儿花色不同的炕革,那无疑是从垃圾堆捡回的。这倒不用怎么为难,从他家里出来不用三十米,就有一个高似小山的垃圾堆。几块砖落起来的小台,上面放着两个已经看不清本色的饭碗——这大概就是他的餐桌了。两根木棍钉在土墙上,上面棚着一块木板,再上面有笔有纸有两本掉了页的书,那一定是他的写字台了。无疑,他的那些被誉为“非常好”的诗,一定诞生在这块木板上。窗上已经没有几块玻璃,有的钉着塑料,有的用木板摒凑起来,总算可以挡一点风。房子正中的顶棚上有一透明之处,好象缺了几块瓦,偶尔有泥土落下来。他穿着20世纪60年代的粗布衣,上面补丁落着补丁。满脸连毛胡子翻翻卷卷着,和几个月没洗过的头发粘在一起。

我报出名字。他眨着小眼睛疑惑地摇着头:“没听说过。”于是我说:“我也是文人,特来拜访!”这句话消除了他心中的猜疑,有几分欣喜“若狂”,激动地在屋中度了几步,撩开一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布帘,拿出一瓶仿佛珍藏了多年的老酒。看看两只碗,拿到外面洗了一回,总算能看到白瓷了。把酒倒了满满两碗:“兄弟,为了文人的未来,为了美好的世界,干!”他如饥渴者突然遇到甘泉一般,“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干了。他的豪气感染了我,他的酒量却震住了我。我也把碗端起来,先放在嘴边闻了闻,是想通过酒气测测酒的浓度,做到心中有数。可那酒味儿淡得不能再淡了,一瓶中最少九层以上是水。那还怕什么?我也憋口气“咕嘟咕嘟”几口喝下去。“好!是兄弟!”他拿起酒瓶还要再倒,可瓶中之酒所剩有限,连半碗也倒不成,就拎瓶子出去了。我听到了压水井的声音。他回来时又满满一瓶“酒”了。我们各自又喝一碗。他有些醉态了,赞扬世界多么美好,却大骂女人虚荣,只爱金钱不爱艺术,以至于他现在还是独身一人,不知女人何味儿,并一再高呼艺术是多么崇高……

邻居一位瘦消老头儿进来。我以为他的声音扰了老头儿的清净。老头儿怯懦地说:“木诗人,你的信。”木易阳连个“谢”字也没说,把信接过拆开,拎出几张稿纸。他的诗作又被退回。“啊!什么编辑?连我的大作都不认可!没有我木易阳的诗,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生机?是大地的悲哀,是太阳的悲哀啊!”他一把抓住我,拉我进了老少间。这间小屋才是他的世界。粉白的墙壁上,用各色纸条组成方格,写着各种不同的“栏目名称”。最上面写着“木易阳诗歌园地”。有的栏目下面已经贴满了稿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他的诗作。他精心地把这几页稿纸的折痕拂平,细细贴在“走向明天”栏目下,接着后退二步,非常有感情地诵起他的诗作……

吟诵完闭,他仍然眯着小眼睛,深情地品尝着诗的余味。那份投入,不亚于一位歌星的激情演唱。半晌,他才从诗的情境中走出来,拉住我的手:“你也朗诵一遍。”我照着他的要求做了。而后,他又有些欣喜若狂:“我有读者了,我的诗歌发表了……”他又要饮“酒”,

我只能以“不胜酒力”而拒绝。我问:“你有发过的作品样刊吗?”他痛苦了一下:“这个世界不爱诗,这个世界的人不懂诗,要真发表了,是糟蹋了我的诗。咱们自己发表。我看得出,你懂诗,往后你常来,有你读我的诗,强过发表……”

从他家回来后,我很快把他忘记了。后来想他起时,我感觉有些惭愧:失去了我这个读者,他也许很痛苦。

夏天的某一日,我请他下了一次饭店。

还得从头说起。本来我已经把他忘记了。那日走在街上,忽听胡同内有女尖叫“救命”的声音。我急忙冲进去,原来是木易阳。他见一位年轻女人长得漂亮,便纠缠住,要给人家写诗。也许那女子并不知道诗为何物,却被他吓得连呼“救命”。我忙上前解释,那女子才疑疑惑惑说了声“谢”字走了。

木易阳见了我,仿佛久别重逢的故友,一把拉住我:“我的诗作发表了,满大街都是。走,跟我去看!”到了一根电线杆下,才知道他的作品是怎样发表的:他把纸张裁成64开,每张上面写几行诗,下面坠两行作者简介,然后贴到电线杆上。他渴望人们知道他,渴望人们读他的作品……我心里有几分痛了。看看天近中午,我请他下饭店,想借此机会开导他放弃文学梦想。

这家饭店的布置有些特别。刚一进门就设了一道屏风,里面一张小桌。见餐厅里客人已经满了,我们就坐在了屏风后面。他嫌热,或者想显示一下自己,让别人知道“我木易阳也坐在饭店里了”,把屏风上挂着的布帘拉掉。菜上来,我故意要了两瓶好酒。今天,让他偿偿真正的酒的味道。不一会儿,饭店里用餐的人开始陆续往外走,其中不缺乏女性。木易阳不再听我废话,而是把身体侧过去,双手按住了膝盖上的补丁,上面还捧着一部《世界文学》。我不知道他身上还带着书。他那份专著的神情确有几分让人感动。只是,这一张桌两个人,一个热情地滔滔不绝,一个神情专著地看书……这幅画也太幽默了点。

秋天的某一日,我请他来家作客。

背景是这样的:那天半上午时,我家来了位陌生人,手中拎一个已经脏了但很规矩的油纸包,说:“我山上捡的。你可能认识这人。是你同行。里面全是诗,还有一封信。”我看眼诗上的名字“木易阳”,又开始为他心痛了:这一包诗稿少说也有上千首,要用多少心血才写出来啊!如果被一个捡破烂的捡到……想起他曾给我的他邻居家的电话,便约了他来。

他的一双小眼睛第一次睁得如此大,双手郑重地捧起油纸包,非常气愤地问:“咋会这样?咋在你这儿?它应该属于大自然,应该在山上,应该在那些游客手中互相传阅……这里有封信你看了吗?”我摇摇头。“你为什么不看?这信就是给你们看的啊!”我这才明白,这个油纸包“丢”在山上的真正原因。

好半天,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我让他坐在床上。他连连摇手。我的书房里除了一张临时休息的小床外,就是电脑前一个转椅,再无可坐之物了。他摇着手走出书房,拉开我的卧室,立在门口向里凝视。我不知他在看什么,从背影里看到他的一条腿神经性地抖动了几下。后来我听说,他有一种“看床”的怪癖。无论到谁家,如果不先看看人家卧室内的床,他便坐立不安,连茶水都无法下咽。后来,朋友们都知道了。他再去谁家时,主人总是先把卧室门帘拉上,然后关好门。在老朋友家看不到床了,他开始结识新朋友。这个秘密很快又被发现,便再无处可以看床了。但他又有了新办法──

那天晚上,他算准了时间去朋友家。尽管朋友有些扫兴,但还是拉开了门。朋友妻子听清了是他的声音,一脸冷漠地从卧室出来,还有意把卧室门用力关了关。朋友给他泡茶,他却说着“几天没见又变样了啊!”竟急步向卧室走去,大有捉奸在床的驾势。朋友未及阻拦,他已把门拉开,一下愣在了那里──卧室里的灯光很朦胧,几个裸体或半裸的美女光彩夺目──也就在这一愣间,木易阳狂喷了……

其实这位朋友经营着一家服装精品屋,卧室已经改成模特造型设计室。那几个全裸半裸的都是塑料模特──而他从此得了一种怪病:恐床症。再也不敢看床了。

冬天的某一日,我为他戴上一束小白花。

那天,朋友笑嘻嘻告诉我:“木易阳死了。死在女公厕粪坑里,差点被粪尿埋了。”

我赶到火化场时,他的骨灰已不知去向。我买了一朵小白花。为他送行的,只有我一人;为他戴小白花的,也只有我一人。

他在人世间走过了大半生,没有闻过女人味儿,他便窒息而死了。人们除了谴责他,没听谁说过那位大小便齐来的女人是“凶手”。

听火化员说,他死得很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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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哥肚里故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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