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的河流
在那次葬礼之后又有一些时候未见到三朋了,我想去那熟悉的地方找他,河边自然是没见到他,而他带我去的那些地方,总是兜兜转转发现没找对路,只能说自己的记性太差了一些吧。
忽然之间,或许是在某一天,没怎么寻找,我也不需要特地走过去,他就又在河边钓鱼了,只是这次我远远地便看见有两个人,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拖出两个向后的斜影,我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打扰,或许不去的话他们便一直能安静地钓下去,一直到晚上回家吃饭吧。
我终于还是不甘寂寞走了过去,大声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他现在的技术越来越娴熟,一下午下来起码可以钓起来三四条,他倒不说是自己的技术进步,只是说村里人走了以后这条小河干净了不少,再说村里其他人乌烟瘴气,谁也没有耐心来钓鱼,钓的人少了,鱼自然就容易被钓上来。
不过就算钓上来三四条三朋也只会留下一条来烧烤,把其他的都放掉。
“嚯,你这包东西是什么。”
他笑笑,“你打开不就知道了。”
现在三朋钓竿包里的东西越来越丰富,已经有了一些盐还有胡椒粉和牙签。
“这些罐子还是我买的呢,老板说专门烧烤用来撒粉的。”堂妹一边把肉干装进透明小袋子里面一边说道。三朋的鱼饵早已用完,现在用的是吃剩的猪肉切成小块再晒成干,这些现在都由他的助手堂妹来完成。
“那胡椒粉和盐也是买的吗。”
“是啊。”堂妹笑着说道,“本来他说要从家里拿的,但是他家的盐和胡椒粉都是受潮了,装进瓶子里根本撒不出来,白白浪费了好瓶子,所以我只好重买。”
堂妹的父亲不怎么管她,但她经常倒是有些小零花钱,问她是哪里来的,她也不说。
我们从特定地方找来我们的烧烤工具:几根铁条。跟上次一样,我们先是把铁条交叉插在一边,再把另两根铁条插在对面,拿出一根长点的铁线从鱼嘴里边穿过去,然后架在两根交叉的铁条上。
我感觉这几根铁条跟上次的有些不一样,于是问他是不是换了,他说没换,我说上次忘了问你了,这几根哪来的,他说路上捡的啊,难不成偷的啊。
三朋钓到鱼以后便把鱼甩在了地上,不像是一开始时候提防着跑掉了,那鱼在地上做着徒劳的仰卧起坐,我们笑着看着它。
一刀划下去的时候,流出来的血渗进了泥地里,堂妹把手伸进去,掏出内脏,或许是开口有点小,分了好几次才掏完,那鱼现在就像是一个会动的被掰开的钱包,它的眼睛对着天空,可能是第一次对着天空,然后第一次看到天是蓝色的。堂妹用小刀在鱼身上划拉着,笑笑说自己不太会刮鱼鳞,我也朝她笑笑,同时感觉自己嘴巴抽动了一下。
堂妹跑去河边洗鱼了,那鱼又变成了一个水瓢,不停地舀着水。忽然我听见那水被拍了一下,我冲过去,问是刚才这鱼尾巴拍了一下水吗,堂妹有些纳闷,然后摇摇头,说没有,它应该没力气了。
“谁教你宰鱼的啊。”
“他啊。”堂妹睁大眼睛,看了三朋一眼。
“你手法还挺熟练。”
“嗯。”她安静地抚摸着还在微微扩张的鱼嘴,像是在想事情。
“你不会觉得下手的时候有些残忍吗。”
“你不吃吗?”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走到一边去摆起柴火来。
穿好鱼之后就找来一些干净的木材,点燃以后保持燃烧就可以了。
就当我们这一切做好准备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人朝我们走过来,原来是三朋的三叔。
虽然说是叔叔,但其实比起三朋他还大不了十岁,只见他穿着拖鞋从上面跳了下来,没几步就走到了我们的面前。他穿着一件白t,这白t上有一条条黑色的印记,不知道沾了什么。
“哟,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跑这里来了呀。”三叔拍着堂妹的肩膀,堂妹一动不动,在转着铁丝,让那鱼烤得均匀一点。
我没有跟他打招呼,自从上次他讲了那老人的事以后我便不怎么喜欢他,况且他刚才站在堂妹的身后,盯了那烤鱼好一会儿。他嘴里叼着根牙签微眯着眼看了我一眼,扭过头去把牙签吐掉了。
“哟,小侄子,最近跑到这里来干嘛,钓鱼啊。”
“嗯。”三朋脸都没有转回来,认真地看着水面,淡淡地说道。
三叔叉着腰看了会儿,又往回看看我们搭好的铁架,“感情你们这次是要烤鱼,不知道有没有得分一些来吃。”
三朋没说话。
“哈?叔有没有得吃。”他用手肘动了动三朋的手臂,那鱼竿和鱼线直接摇摆了起来。
“你要的话我们多烤一条给你。”
三叔心满意足地坐在凳子上,翘着腿一边玩手机一边抽烟,点完烟以后还拿着烟盒朝我们示意了一下,我们摇摇头。
没一会儿一条鱼就烤好了,铁架只有一条,所以我们先烤他的那一条,我们那一条放在后面烤。
他不客气地吃起来,边吃边夸我们的手艺挺不错,他还撕下来一小块递给堂妹,堂妹摆摆手说不用,他一动不动就那么举着那块鱼肉,堂妹看了好几眼,终于接过来吃了。他笑了笑,没过一会儿又撕下一块鱼肉地给她,就这样大概给了她四五次。
没一会儿我们这条鱼烤好了,我们三人吃一条,很快就要吃完了。三叔这是去试了试那根钓鱼竿,又抽了一根烟。
最后他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用脚揉了揉,朝堂妹这边走过来。
“走。”她拉起堂妹的手,就往外面走。
堂妹像是傻了一般,蹲着不想走,就这么被拖出去几步。
“回去学习啊,别整天出来玩,你知不知道老师都告状了。”
堂妹依旧蹲在地上。
他双手把她扯了起来,“你不知道你爸整天在找你,你弟还在家里,你却到处晃悠!”
“你骗人!”堂妹嚷道,“我爸带我弟出去了。”
“那你也得回家学习,成绩那么差以后怎么读书。”
堂妹力气终究比不过三叔,被拖得开始往前面走去。
“我不想去影碟室!我不想去!”堂妹突然叫起来。
我有些惊讶她语气的暴躁,像是一只忽然被踩到爪子的小猫。
“干嘛不想去,你爸能带你去,他爸能带你去,我怎么不能带你去。”
三朋直接冲了上去,他没有去抓堂妹,而是直接抓住了三叔的手。作为初中生来说,三朋已经发育得够高了,但是比起大人来还是矮了半个头,身材也单薄了些。
堂妹忽然不叫了,只是拼命挣脱,我看到她两只拖鞋在泥地上摸出一道道痕迹,那些黄土渗进了她的脚趾缝里,我觉得这声音很刺耳。
“你干嘛。”
“她说她不想去了,你放开。”
“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开!”
“我不,你松开手,不然我去告诉别人!”
三叔直接一脚踹在了三朋的小腹上,三朋像个弹簧似的倒在了地上,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着。我从未见过一个人那么流畅地左右翻滚,像是被上了发条。我在那里呆立着,不知所措,我知道我上去了也不过是三朋的下场,而三叔看都没看我一眼,似乎预料到了我不会冲上去,如他所料,我动都没有动。
“操你妈的,我带我侄女回家关你屁事啊,你算老几!再扯一下我把你鱼竿都给砸了,找死。”
堂妹再没有动作,她的两只脚已经穿过了拖鞋,就这样被三叔带走了,没再回过头来。
“三朋,你没事吧。”我跑上去,看着捂着肚子嗷嗷叫的三朋。我想掀开他的衣服看看,但他拼命捂着,我怕他流血,于是抓住他的手,死命掀了起来。
还好肚子并没有流血,但是有一个很清晰的拖鞋印,鞋底的那些花纹都可以隐约看到,三朋又一挣扎,抓住衣服盖住了肚子,就那么趴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三朋,三朋。”我拍拍他,他睁开了眼睛,双眼无神,但依旧趴着一动不动。
我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已经不痛了,问他为什么不起来,他却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我只好走到河边继续摆弄那个鱼竿,鱼竿已经掉到了一旁,似乎是刚才有一条鱼上钩过,然后错过了。竿子掉在泥土里,我拍了拍,收了回来,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鱼饵也不见了。我再穿了一个鱼饵,又丢进了河里面。不时地回头看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三朋,三朋,我喊了两声,觉得他似乎马上就要陷进泥土里消失一般,我渐渐觉得烦躁,于是把鱼竿放到了凳子上。
我看着河流,靠近岸上的河底的石头,长在岸边的那些鲜花,随风轻轻摆动着,它们还是如往常一样。我忽然觉得有些凄凉,不管发生了什么,它们依旧如往常一般,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朋已经出现在我的背后,头发也没有沾染泥沙,表情也没有沾染痛苦,变得跟此时的河水一样平静。我看着他的衣服好一会儿,笑了笑。
“你刚才去洗衣服了吗?”
“我没那么闲。”
“那怎么不脏了。”
他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痛吗。”
他摇摇头,轻声说了一句,“不痛。”
我看着他,点点头。
“总是会恢复的,就像往常一样。”
我把钓鱼竿递给他,他接了过来,一如往常地钓着,然后,一声不响地,整条钓鱼竿被抛进了河里。
“啊!”我惊讶地叫了一声。
钓鱼竿浮浮沉沉,没有立马沉下去,那天的河水并不急,其实要是我马上去捡,还是可以捡回来,但我还是没有去捡,我下意识地认为要是三朋不钓鱼了,我大概率也不会再来。
“不钓了?”
“不钓了。”
“为什么。”
“没意思,没意思就不要做了。”
“那我以后去哪里找你。”我想到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
“陈仰,以后有办法了,就离开这里。”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离开。”
“随你。”
“为什么,你也会走是吗。”
“这里就是这样了,不管他们从外面赚再多的钱回来,不管村里起了多少的高楼,这里是不会变的,离开这里。”
“为什么?”
他脸上表情有些为难,“很多东西是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离开吧。”
“你也要离开了吗。”我不死心,又追问,感觉他像是在对我告别。
他笑笑,“你总是问我离不离开,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的是你?”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一阵巨大的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苏三朋几天以后被发现死在了河边,尸体马上就被人处理掉了,我没有看到,也没发现什么痕迹,只发现泥土仿佛被人翻动过。只有在他出事后我频繁去过几次河边,就如同之前去阿泰的家附近一般,后面我渐渐也没再去了。
我想去河边再寻找一些踪迹,譬如头发,或者血迹,然而那泥土还是寻常的颜色,我再去找堂妹杀鱼的地方,想找出那渗血的泥土,也是没有踪迹。
三朋的堂妹也没有再继续读书,再也没有听她说要去找自己的母亲,两年后她出去外面打工了,听说后面跟厂里认识的男生结婚了,嫁了过去,再也很少回来。
村里还是继续跟往常一样生活着,就如三朋所说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几年后父亲在县里面找到了活干,他在那里干了一年后我们便搬出去住,后面也就只有清明祭祖和大年三十拜祠堂的时候有在回来了,几乎没人提到过他。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打死三朋的,到底是网吧里的那群社会青年,还是阿晋那群混混,抑或是他自家的三叔。
一个陌生的电话突然打过来,我看了一眼,马上就给挂掉了,可能是某个办过二维码的老板,但今天已经是周五了,我不想明天再去处理什么工作。
几乎是在我挂掉没一会,那个号码再一次打了过来。我看了看,只好接了起来。
“喂。”
“是我。”
“阿丹?你换号码了吗。”
“没有,我手机不小心摔坏了,要两天后才能修好,明天放假,你能不能过来陪我。”
“好啊,明天我过去,用不用带什么过去。”
“不用,你过来就行。”
“嗯,拜拜。”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