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六月末的西都,骄阳似火,晒得树叶都打卷儿。
纵使开着窗,马车里依然像个蒸笼,热气蒸腾,躺在绸席上的江嘉鱼觉得自己即将被活活烤成一条死鱼。
江嘉鱼支棱起眼皮,声音焉了吧唧:「还有多久到啊?」
奋力摇着团扇的婢子桔梗轻声回:「进城门有一个时辰了,约莫再小半个时辰就到侯府了。」
小半个时辰,也就是近一个小时,江嘉鱼绝望闭上眼,苍天大地,行行好,快让我穿回去吧!
二十一天前,她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就成了眼下这父死母亡,刚守完三年孝,即将前往母族开启寄人篱下生涯的十五岁小姑娘。
「咳咳。」江嘉鱼按着胸口轻咳两声,还体弱多病,简直令人窒息。
桔梗连忙为江嘉鱼抚背,又递上一杯温水。
「淼淼。」
听到咳音的林予礼打马到车窗外,见她三伏天依然脸色苍白透着病弱,顿时心里一紧:「边上有家茶楼,我们进去歇一会儿。」
他实在是怕了江家表妹生病这回事,知道她体弱,所以回西都这一路都是停停歇歇缓缓行。然饶是如此小心翼翼,江表妹还是病倒了,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人就病到食水难进。
林予礼不敢耽误,立即向西都飞鸽传书。等父亲闻讯带着席太医赶到,病榻上的江表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骇得父亲放声悲哭。
「我的儿啊,你千万不能有事,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舅父也没脸活了。回头见了你阿娘,你让我怎么跟你阿娘交代,我竟是连她最后一滴骨血都没保住……我哪还有脸去见阿姐,阿姐,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淼淼,让她挺过这一关……」
哭得林予礼眼眶发酸,祖母生父亲时难产而亡,一年后继祖母进门,视父亲这个嫡长子为眼中钉。是仅比父亲大了四岁的姑母护着父亲磕磕绊绊长大,也是为护住父亲,姑母才会嫁给比她年长十五岁的武安公。
若不是嫁给镇守雁门关的武安公,姑母一脉也许就不会为了守城护驾,满门被突厥屠戮殆尽,仅留下表妹孤苦伶仃一人。
许是姑母真的在天有灵,当晚江表妹就清醒,只是前尘尽忘,太医说可能是连日高烧所致。
父亲私下道,忘了才好,忘了就不会沉湎于灭门之痛哀毁太过。
的确,失忆的江表妹不再愁眉泪眼,周身始终萦绕沉沉暮气。她眼神明亮时时透着好奇,令人望而生喜。
无精打采的江嘉鱼恹恹趴在窗上,换了两口新鲜空气,对马背上的林予礼道:「大表哥,马上要到侯府,就不歇了,去了府里再歇息。」茶楼又没空调,还不如早点抵达临川侯府冲个澡躺平来得更舒服。
林予礼一想也是,茶楼简陋哪里比得上府中,便道:「那行,你要是不舒服别硬撑。」
江嘉鱼笑着应好。
林予礼吩咐桔梗小心伺候,打马去了前面。
桔梗就笑:「大公子对郡君极是体贴周到。」
阖家殉国还护驾有功,皇帝不仅追封江父为定国公,谥号武安,还封江嘉鱼为四品平乐郡君,食邑五百户。
江嘉鱼跟着笑了笑:「舅父表哥心善。」沦为伶仃孤女实属不幸,就是在法制相对健全的现代社会,身负巨额遗产的绝色少女,都难免引来恶狗豺狼,更何况古代,万幸有可靠的亲戚愿庇护。
车辚辚半个时辰后,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停在巍巍壮丽的临川侯府门前。
门口等候多时的林四娘领着弟妹上前几步,向刚下马车的临川侯世子林伯远以及林予礼见礼:「恭迎阿耶兄长。」
热得满头大汗的林伯远一边擦着脸上热汗一边点了点头:「都起来吧。」话音未落,撇下一众儿女,以与他胖墩墩身形完全不符的灵巧速度奔向后面的马车,放柔了声音说,「淼淼,到家了。」
林四娘愣了下,扭脸看过去,只见一仙姿佚貌的少女缓缓下车。她不由呆了呆,西都美女如云,但是这般清丽灵秀的实属头一次见。只闻说江家表妹险些一病不起,窃以为她该是病骨支离憔悴黯然,未想到她竟是如此姝色无双我见犹怜。
众人惊艳称奇之色,尽收江嘉鱼眼底,就是她自己在镜子里看见这张自带满级滤镜的漂亮脸蛋后,她觉得,嗯,穿越好像也能忍。
林伯远与有荣焉,他的外甥女,顶顶的貌美,像他阿姐,他乐呵呵互相介绍。
林伯远这一房共有三子三女,除却长子林予礼乃已故原配石氏嫡出,其余皆为庶出。庶出中又以年方十六的林四娘最为年长,最小的十二郎才六岁。
兄弟姊妹各自见过礼,林伯远胖手一挥:「剩下的回头再说,都进去吧,这天热死个人,淼淼身子弱,可经不起这日头。」
「好的呢。」林四娘笑吟吟道,「女儿已经叫人备好软轿。」
林伯远夸女儿:「四娘果然心细,淼淼初进府,对府内事物不熟,你多多费心。」
父亲句句不离淼淼,林四娘不由酸了下。转念一想江嘉鱼全家死得只剩她一个,那股子酸又变成了怜。她熟稔挽起江嘉鱼的手臂,「阿耶只管放心,两个妹妹与我年岁差太多玩不到一块儿,我做梦都盼着能有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妹妹和我作伴玩耍,如今可算是盼来了。」
江嘉鱼应景地笑,想着这些天恶补的常识,文绉绉道:「我初来乍到,往后还请四表姐多多指点。」
「可不敢说指点,表妹有什么只管来寻我便是,千万不要见外。」
一行人说笑着进入侯府,上了等候着的软轿,前往后院。
后院女眷都聚在太夫人老耿氏的静心堂内。
斜靠在榻上唏哩呼噜吃西瓜的胖老太太便是老耿氏,满头珠翠随着她吃西瓜的动作左摇右晃。
出自世家的五夫人祝氏不忍直视地扭过脸。林家是后起寒门,临川侯原不过一田舍郎,生逢乱世毅然从军,凭借战功一步一步封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然而当了几十年的老封君,老耿氏依旧粗鄙不堪,还把和她一样粗鄙的娘家侄女侄孙女娶进门,弄得林家乌烟瘴气。
「不说在门口了,怎么还没到,不知道祖母等着嘛。」三夫人小耿氏摇了摇团扇,话里带着明晃晃的刺,「哪有叫长辈这样等的,眼里还有没有孝道了。」
堂内一时寂静,无人敢出声。
祝氏要笑不笑睇一眼上首恍若未闻的侯夫人大耿氏,才转向不怀好意的小耿氏:「在大门口又不是静心堂门口,自然要些时间。三嫂也太心急了些,这都能扯到孝道上去。」
小耿氏瞪祝氏:「谁心急了,我是不忍祖母她老人家苦等。」
「祖母可还没说什……」
「都闭嘴,」坐在老耿氏一臂之外的大耿氏呵斥,「吵什么吵,成何体统。」
祝氏止住话音,讥诮地撩了下眼皮,这会儿倒知道吱声了。
小耿氏撇了撇嘴,不敢再出声。心里头把多管闲事的祝氏骂了个狗血淋头,林銮音死了,她捧臭脚给谁看。老天有眼,可算是收了林銮音这个***,只恨没把***生的小***一块收了,留下来恶心她。还得自己过来等她,脸呢。
「我没让你等,赶紧走。我见了你就觉恶心,中午吃的饼都要吐出来了,呕~」
一声活灵活现的呕,祝氏忍不住笑出了声,侯府其他人不是懒得管就是管不住小耿氏,唯独林伯远放得下身段能把小耿氏气个半死。
好久没看到这样令人愉悦的大戏了,祝氏兴味盎然地看向门口。
林伯远跨过门槛,厌恶瞪视脸色青白交错的小耿氏:「还不快走,可别杵在这伤我眼了。」
落后几步的江嘉鱼惊呆了,堂堂侯府世子,怼人竟是怼得如此接地气。不由想看众人反应,抬眼看去就见一怒目圆睁的妇人,眉疏眼小,鼻塌嘴突,皮肤黑黄,身形臃肿,穿金戴玉却毫无富贵之态,满脑子端庄雍容精明能干侯府贵妇人的江嘉鱼傻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还有一群子侄在场,小耿氏羞愤欲绝,眼泪都气出来了:「你你你……欺人太甚!!!」
这样的人,文不成武不就,吃喝嫖赌倒是样样在行,还毫无君子风度比市井刁妇都粗鄙蛮横,岂配当世子!
「是你先口舌犯贱欺我长房。」林伯远冷笑着把话题深刻了,「眼里没孝道这顶帽子扣下去,我这个不肖子孙可不就不能当世子了。你是不是觉得这世子之位就该轮到你们三房头上,想得美,就算我们大房死绝了,也轮不到你来当世子夫人,就你这种尖酸刻薄又恶毒的女人,你配吗?你不配!」
小耿氏身子打晃,胸膛剧烈起伏,已经被气到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恶狠狠瞪着林伯远。
「哼!」林伯远挺了挺圆滚滚将军肚。
「够了!」大耿氏面色铁青,「世子,老三家的言语不当,可你这般得理不饶人委实太过。」
「咦?」林伯远惊奇望着大耿氏,「原来夫人知道她言语不当,那为何之前不教训她一顿,教训我倒是挺及时。也是,谁让她是夫人的嫡亲侄女嫁的又是您亲生的三弟,我却是前头原配生的,亲疏有别嘛,我懂。」
大耿氏咬紧了牙关,这个合该拔了舌头的混账东西。
顶着大耿氏的忿恨目光,林伯远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自身不正还想摆长辈的谱,他可不吃这套,他又不想出仕,不需要好名声。
一口恶气顶在胸口的大耿氏看向老耿氏:「阿家!」
老耿氏手里捧着瓜嘴里含着瓜,呆愣愣看着他们吵,被大耿氏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突然就觉得口中这瓜不甜了。老耿氏左看看浑不在意的大孙子林伯远,右看看面色青白的儿媳妇兼侄女大耿氏,左右为难之下无意识嚼嘴里的瓜。
见老耿氏还有心吃瓜,小耿氏气不打一处来,拼命挤眼泪:「祖母,您可要为我做主啊,世子太欺负人了,我哪还有脸见人。」
林伯远反唇相讥:「那正好,你见了人准要生事,大家都巴不得别见到你。」
小耿氏气了个倒仰,生吞了林伯远的心都有,起身滑跪至老耿氏面前干嚎:「祖母!我不活了,我没法活了。」
林伯远击掌大笑:「可喜可贺,白绫、毒酒、跳井,你想怎么死,我立马安排。看在你知情知趣的份上,葬礼肯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江嘉鱼抿唇忍笑,这位舅父实在是个妙人。
小耿氏一口气没接上,好悬没撅过去,她伸手拽住老耿氏的裙摆,尖着嗓子嚎:「祖母,您就由着他这样羞辱我!」
老耿氏头疼,其实她也拿这个混不吝的大孙子没办法,一哭二闹三上吊能拿捏当侯爷的儿子,可大孙子他能比你哭得更大声闹得更凶吊得更快。
就说世子夫人石氏刚走那会儿,娘家想让另一个侄孙女进门当续弦,大孙子不同意,她就拿了根白绫要上吊。
结果大孙子这个讨债的也拿了根白绫哭哭唧唧:「祖母,您老人家先走一步,不孝孙马上跟着下去向您赔罪。」
这白绫没法甩了,结果这个糟心玩意儿竟帮着把她的白绫甩上横梁:「孙儿这就帮您搬凳子去,您一路走好,孙儿随后就来,咱们祖孙俩一块去陪祖父。」
吓得她直往儿子背后躲,真怕这没脸没皮的玩意儿心一横把她塞进套子里吊死,她快活日子且没过够,一点都不想去陪那死鬼。
打了好几次败仗的老耿氏不想招惹这个不要脸皮的大孙子,暗怪小耿氏吃饱了撑的要嘴碎,晓得当年就不挑她当孙媳妇了。
「别吵了,吃瓜吃瓜,这瓜可是从西域那边大老远运来,这么小小一个要十两金子,可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