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涉事太监被关押在内廷监内,若窦凤澜真是替罪羊,显然这里头有帝后的手笔,想细审谈何容易。
公孙家针对内廷监那一番动静随之传到谢皇后耳中,她低低叹息:「留侯府终究还是起了疑。」
站在谢皇后对面的谢泽笑了笑:「哪能事事都如我们所愿,既如此,只能劳驾姑母和留侯开诚布公谈一谈了,未尝不是一个好契机。」
「以留侯为人,其实早该选择坦诚认错,」谢皇后垂下眼,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唇畔勾起自嘲的弧度,「可人啊,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多了侥幸之心。」
谢泽笑容渐渐收起:「人之常情,总要试过才甘心。」
谢皇后阖了阖眼:「留侯那边,你安排下吧。」
谢泽应诺。
过了两日,公孙良进宫,途径供奉先帝的奉先殿,转了进去,看见鬓发无钗环的谢皇后,脸色微微一变。
昔年周宣王沉溺女色荒废朝政,姜后脱簪自陈是己过没能尽到妻子之职规劝周宣王,终令周宣王迷途知返,开创中兴之治。
脱簪渐渐成为后世宫中嫔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之礼节。
公孙良心知谢皇后邀他见面之意,却没料到她一国之后能做到这一步,当下弯腰拱手已示对***的敬重。
谢皇后自嘲一笑:「今日约见留侯,专为请罪而来。」她拱手一揖到底,「吾之过,使昭阳暴烈忘德,险些伤害江氏女,更是为祸百姓。吾本该大义灭亲以正视听,然终是私心作祟,妄想李代桃僵,贻笑大方。」
公孙良避开谢皇后这一揖,并未言语,等着谢皇后把话说完,兴师动众弄这么一出,谢皇后怎么可能只为替女赔罪。
谢皇后悲声:「然事已至此,吾还得继续护着那孽障,是为私心,更为国祚。」
公孙良眉眼沉了沉。
谢皇后悲不自胜:「杨齐江山风雨飘扬,皇室威望日衰,东张匀西许广已成气候自立为王。地方豪强蠢蠢欲动,民乱更非一地一时之事。皇室若是再出惊天丑闻,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绝对会大肆宣扬,让皇室威望更衰,好趁机煽动招揽更多人马。皇室衰微地方强盛,中原恐再现群雄逐鹿之乱象,黎明苍生又将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留侯从乱世里一路走来,比吾都明白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道理。」
公孙良面色渐渐紧绷,他自己便深受乱世之苦,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记事起便乞讨度日,无数次险些丧命,最后被人抓走辗转卖到先帝府上为马奴。
谢皇后含泪望向悬挂与高墙之上的先帝画像。
「先帝用毕生之功,终于一统中原结束百年乱世,使得百姓安居乐业,然而陛下子不类父。」谢皇后泪洒衣襟,「这亦是吾之过,身为妻,却无法规劝陛下效仿先帝,反使陛下与先帝定下的治国良策背道而驰,以至于江山动荡。」
公孙良望了望泪流不止的谢皇后,又望向先帝画像,看着先帝虎虎生威的双目。恍惚之间,彷佛隔着生死与先帝对望,不禁羞惭满面。
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若无先帝抬举,他公孙良也就只是个卑微的马奴而已。
纵然因为他执意娶南阳长公主,因其尴尬的身份,君臣略有龃龉,然而先帝依旧任命他为太尉,掌天下兵马。先帝缠绵病榻之时,还将皇帝的手放在他手中,让他务必辅佐皇帝抵抗世家。
然这皇帝实在是不足为谋,以至于他灰心丧气,只想着自保。
公孙良压下万千心虚,注目谢皇后:「老臣是个粗人,皇后有话就直说吧。」
谢皇后面上泪痕未干:「留侯想亲眼目睹先帝一生心血毁于一旦吗?」
公孙良沉声:「自然不想。」
谢皇后走近先帝画像,静静凝望,片刻后转身过来,目视公孙良,声音不高却坚定:「陛下德不配位。」
公孙良瞳孔微微一颤:「皇后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皇后苦笑:「若非逼不得已,吾也不想当乱臣贼子,实在是灭国之祸就在眼前。吾固然也有私心,是为谢氏计,可扪心自问,这也是为天下计,难道留侯觉得陛下是明君?」
公孙良沉默不语。
这皇帝算哪门子明君,都能跟前周幽帝相媲美了,可恨先帝聪明一世却在继承人上狠狠栽了一个跟头,皇帝这个败家犊子,崽卖爷田毫不心疼。
再让这个皇帝这么乱搞下去,和周幽帝一样亡国是早晚的事情。然而放眼天下,他又看不出哪股势力有改朝换代的明君之相,那么局势继续恶化下去,最有可能就是各方势均力敌谁也不服谁,于是群雄逐鹿,中原再次迎来乱世,这比皇帝继续在位更可怕。
神色来回变了变,公孙良问出口:「皇后觉得谁之德,能配位?」
谢皇后平声道:「三皇子暴虐荒Yin更在陛下之上。」
公孙良点了点头。
谢皇后语带分量:「四皇子虽然尚显稚嫩,然心性纯直,若得朝中重臣悉心辅佐,未必不能扭转局面,重现先帝盛世之治。」
静默良久,公孙良苦笑:「三皇子妃总归唤我一声外祖父。」正月初十,萧璧君与三皇子完婚。
谢皇后:「史上并不乏和离的皇子妃」
这是一个承诺,谢皇后还承诺会寻个错处让昭阳公主去守皇陵以作惩罚。
公孙良心里沉甸甸的,这早已经不是区区昭阳公主闯祸的事了,谢皇后是借这桩祸事拉他入伙改天换日。
三十年前,他陪着先帝造了前周的反。
三十年后,陪着皇后造先帝儿子的反?
心情一言难尽的公孙良并未当场应允谢皇后什么,就算他许下承诺,谢皇后也未必会深信不疑。
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都存在反复的可能。
改天换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这个皇帝虽然昏庸,却也实实在在坐了十几年龙椅,早些年很是提拔了一群手握实权的亲信。朝中还有一群大臣,对皇帝未必有多满意,但是他们不结党不站队,尽忠职守做自己分内之事。
便是因为在这些人的存在,皇帝才能继续坐在龙椅上,想把他赶下来,没那么容易,不然萧氏和谢氏早自己撸起袖子干了,何必来拉拢他。
公孙良离开奉先殿,前往大仪殿,他是受皇帝之召进宫,实际上就是创造机会让谢皇后在奉先殿见他。
这是谢皇后的提议,利用先帝知遇之恩让留侯息事宁人。
皇帝觉得没毛病,允了,然后他自己拉不下脸来向留侯服软,遂没出面,又生性多疑,便让自己安插在谢皇后身边的眼线留神。
只那眼线早就被谢皇后收为己用,注定什么都不会知道的皇帝听公孙良愿意息事宁人还挺高兴,觉得他总算是没忘恩负义,忘了先帝忘了皇家对他恩同再造。
望着浑然无所觉的皇帝,闻着宫殿里残留的脂粉香,显而易见不久之前来过什么人。公孙良觉得这皇帝被谢皇后从龙椅上扯下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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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宫里的人里里外外都好好理一遍。」常康郡主进宫后,如是对已经成为三皇子妃的萧璧君道,「还有宫里那些钉子都要梳理一遍。」
萧璧君诧异。
常康郡主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二十那日,你外祖父单独会见过谢皇后,你知道吗?」
萧璧君脸色微变,她如今才知道。
「两个大活人在宫里青天白日的见了面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昭阳闯出这么大的祸,我还是不知道,枉我自诩在宫里经营了这么多年,」常康郡主眼神一利,「谢扶光这个女人,手段当真是了得,现在我都怀疑,之前我们得到的那些消息不过是她故意漏出来哄着我们玩。」
萧璧君忽然问:「那阿娘现在又是从何得知?」
常康郡主淡淡道:「还是从宫外得到的消息,你在宫里切忌要小心谨慎,莫着了皇后的道。」
谢碧君长睫垂了垂,复又抬起来,笑了笑,「皇后苦苦隐瞒,阿娘还是知道了,可见还是阿娘技高一筹。」
「运气好罢了。」常康郡主岔开话题,「你就不好奇昭阳闯了什么祸?」
萧璧君淡笑:「阿娘这不是主动要告诉我了。」
常康郡主虚点了点她,望着她慢慢笑了起来:「在养女儿这一点上,我实实在在比皇后技高一筹。可叹皇后心有七窍,却养出了昭阳这么个一窍不通的女儿来拖后腿。昭阳竟然在上元夜的灯市上纵火制造混乱趁机掳走江氏郡君想毁了她的容,更可笑的是因为她错把阿煜认成了陆洲,才会干这荒唐事。」
萧璧君秀眉寸寸收紧:「江氏郡君?小舅舅爱慕的女子原来是江郡君。」
「之前见过一面,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常康郡主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当初我还想撮合阿煜和昭阳来着,借此拉拢谢氏。哪想到谢氏居然这么早就把宝押在四皇子身上,还把你外祖拉拢了过去,他们倒是联了手,把我撂在了半空里。」
萧璧君瞳孔微缩:「外祖父支持四皇子!」
「明面上不会,可私底下,哪怕不暗中支持,绝对乐见四皇子上位。三皇子那德行,你外祖父原就看不上。」
望着神色从容的常康郡主,萧璧君心头违和:「不只谢皇后,连外祖父都站在了四皇子那边,阿娘不急吗?」
「急有用吗?」常康郡主挑了挑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皇后那么中意四皇子,行啊,那就把昭阳干的好事告诉四皇子,看看我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四皇子怎么回报皇后拳拳爱护之心,我倒想看看,他们怎么母慈子孝。」
四皇子直接在大朝会上炸了个雷,他带了个人证。据证人所言,他在上元夜亲眼看见是昭阳公主身边的宫人在绸缎庄放火。
而他一个平民百姓之所以认得当朝公主身边的宫人,盖因昭阳公主经常出宫游玩,且不爱马车爱骑马,是以都城很多百姓都认得她以及身边宫人。
四皇子义愤填膺要求皇帝彻查上元节失火一案,查明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若是意外,他受人蒙蔽甘愿领责罚,请皇帝查明是谁在无中生有兴风作浪。
若是人为,那务必要还死于混乱中的三个百姓一个公道,有三个百姓在这几天里重伤不治陆续身亡。并且追究把失火定性为意外的大理寺渎职之罪,一下子又把谢泽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