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她
“你不是飒飒。”女人看着师雁行,声音微微发颤。
飒飒是她长女的乳名。
眼前这人的确是她女孩儿的身体,可内里,分明已经换了个人。
北地秋风素来尖锐,入夜后更添三分冷意,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师雁行微怔。
对方出乎意料的敏锐。
她抬眼看了下,略一沉吟,撑着还有些疲软的身体坐起来。
因时节未到,屋子里还没烧炕,冷空气从被褥掀开的缝隙中钻入,悄然而迅捷地卷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量。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缩在她身侧的女童便抖了下,眼睛尚未睁开,四肢便像藤蔓似的缠了上来。
这孩子跟原身的感情很好,“她”病了这许多日,小孩儿都一声不吭窝在身边,江茴几次三番想抱走都不成,如执着的小兽。
师雁行的动作一顿,下意识伸手在她瘦削的脊背上轻轻拍打两下,又将被子裹好。
待女童重新陷入沉睡,这才压低声音道:“是我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她已经努力向记忆中的原主靠拢,不料竟还是被看出端倪。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不过才十二岁,从小到大都没出过远门,记忆中的行动轨迹和生活内容单薄得可怜,师雁行只简单扫了几遍就记下来。
不过穿越而来的师雁行和原主虽然同名同姓,性格和行为方式却天差地别,为防露馅,她今天特意没有做出过多言行,没想到还是瞒不过。
听她这么一说,江茴的眼里就滴下泪来。
如果说开口之前心里还存着三分侥幸,那么这句回答已然彻底粉碎了最后一点念想。
她的女儿真的死了。
“没什么破绽,只是我就觉得你不是她。”
这是一种源自母亲的直觉。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白天黑夜拉扯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认不出!
只是因为这个?
所以短短一日就断定了?
师雁行闻言有些错愕,沉默半晌后,很诚恳地说:“抱歉。”
上辈子,她并未享受过多少父爱母爱,也未曾结婚生子,所以并不太明白这种所谓的血缘直觉。
江茴又看了她一眼,眼泪落得更凶了。
她实在很伤心,眼泪顺着面颊哗哗直流,不一会儿就把衣襟打湿了。
但她又实在很克制,生怕吵醒小女儿,连抽泣的声音都像是从心肝脾肺里挤出来的。
听得人越发心酸。
老实讲,师雁行现在很累,很想睡觉。
这具身体在她穿越过来之前就病了很久,又发高烧,这会儿虽退了热,但身体还是软绵绵的。
但太多疑点和违和的地方,又让她没办法安心入睡。
穿越这种事,一次已经匪夷所思,她不认为还能有第二次,指望睡一觉回去是不成了。
况且她上辈子是寿终正寝,估计这会儿骨灰都下葬了,回也没处回。
能重活一次,她很感激。
看周围陈设和家中另外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古代,虽不知具体是哪个朝代,可夺舍这种事,总是骇人听闻。
左右已经摊牌,她需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一时间想得太多,本就没康复的师雁行有点头晕。
她干脆往旁边挪了挪,靠在墙角,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想接下来的盘算。
首先,眼前这个妇人,也就是原主的母亲江茴的反应很不寻常。
一天观察下来,江茴对自己并没有太大敌意,只是很失望,很伤心,甚至还有点儿意料之中的意思,却没有多少自己预料中激烈的排斥和惊慌失措。
而且现在回忆起来,之前几次自己与她对视时,对方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师雁行醒来后,江茴不是第一时间完全心无芥蒂的上来关心,而是站在炕边,眼底怀着一点点质疑的打量。
也就是说,打从自己醒后没多久,这人就已经怀疑自己并非原主。
为什么?
看刚才的反应,江茴应该很爱长女,既然如此,对方的身体被一个无名幽魂占据了,她又为什么表现的这样……相对来说比较平静呢?
师雁行睁开眼睛,“你不关心女儿的去向吗?”
此言一出,江茴的眼泪掉得更凶。
“既然你来了,我的飒飒想必已经去了。”
这话说的,师雁行越发糊涂。
江茴自顾自哭了一场。
也许憋得太久,急需倾诉,哭完之后,她就断断续续把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师雁行一边听,一边照着接收到的记忆比对,一来看对方有没有说实话,二来也是查缺补漏。
毕竟以后她大概率要以全新的身份生活,瞒不过亲娘没办法,但一定得瞒住外人。
正如师雁行在记忆中看到的那样,这原本是个普通的四口之家,男主人平时做些木工,闲时种田,虽没有发大财,一家人也算衣食无忧。
不曾想两年前男主人大病一场,积蓄花光了,人也没了,自此之后,娘仨过得分外艰难。
原身为了贴补家用上山砍柴、摘野菜,结果不小心掉到河里,发了高烧,一连烧了几天之后,没了呼吸。
江茴刚没了丈夫,不想再失去长女,就想起曾经老人们说过的叫魂,决定冒险一试……
“之前我就听人讲过,此事风险极大,很有可能叫来……可事已至此,我不试一试怎能甘心呢?”
江茴泣道。
于是她试了。
躺在炕上的女孩儿确实醒了,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醒来的不再是江茴的女儿。
早在叫魂之前,江茴就担心出现这种结果,所以一直就留心着。
凌晨师雁行一睁眼,江茴心里就打了个咯噔:
这样陌生的眼神……
她不死心,又细细观察了一日,一颗心也渐渐凉透了。
师雁行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原主就已经死亡,而江茴明知有这样的风险,却还是冒险一试。
如此种种,才让她没有对自己这个外来户产生敌意。
弄明白始末后,师雁行也跟着松了口气。
重活一次固然可贵,但如果代价是杀死别人,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江茴独自坐在炕头另一角,黯然神伤。
她又抹了一回泪,竟问:“那你被我……你的魂魄被我叫来,你的身体怎么办呢?”
显然,这是个极其善良的女人,并未一味沉浸在女儿失去的痛苦之中,竟还能分出注意力来关心陌生人的安危。
“我也已经死了。”师雁行叹了口气。
当时的感觉很难形容,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一瞬,冥冥之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就本能地往前走,然后一睁眼,就已经在这副身体里了。
江茴点点头,些微得到了一点安慰。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后怕。
万一自己的女儿没救成,反而无端害死了他人可如何是好?
接下来,谁都没再主动开口。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只有窗外呼啸的西北风尖利地嚎叫着。
中间江茴忍不住频频往师雁行脸上看来。
这,这是她女儿的脸啊……
“你,你困了吧?”见师雁行竟已坐着睡着,江茴脱口而出。
师雁行骤然惊醒,“嗯?”
对上她目光的瞬间,江茴再次意识到:这确实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有些无措地张着两只手,结结巴巴道:“你,你身子还虚,先睡吧。”
即便如此,江茴还是本能地想去关心。
坦白之后的夜晚异常平静,师雁行抵挡不住困倦,抱着纷乱的心思闭目躺下。
她睡得并不安稳。
睡梦中,她依稀听到低低的啜泣声,过了会儿,似乎有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师雁行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