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深夜的电梯寂静无声,傅闻深独自站在轿厢内。
抵达顶层,金属门向两侧开启,电梯厅感应灯已自动亮起。
踩着深灰色大理石砖走到门前,打开门,傅闻深在通明如白昼的灯光前顿住脚步。
入目可及的所有灯几乎都开着,光明从玄关一路铺陈客厅,通至尽头临江的整面落地玻璃,幽黑夜幕隔在窗外。
打眼看去没什么变化,依然是他下午离开的那间公寓,只是原本极简风格的灰咖色调里,多了不少小东西。
黑色真皮沙发上,有人留下一条盖过的米色针织毯,流苏边角垂落到地板。
一只既像羊又像兔子的白色玩偶,穿着奶黄色背带裤,双手插兜拽拽地坐在展架上德国赫姆勒机芯五音太阳系座钟旁。
玄关入口,一米高的白色北极熊举起金色托盘。
傅闻深视线环视一圈,扫过站在他腿旁的北极熊。
侧身关上门,走进来。
家里的安静和从前别无二致,听不到声响,人的存在感却像漂浮在空气里。
傅闻深脱下外套,松着领带推开主卧房门,脚步再次一顿。
卧室内同样灯光大亮,深灰色大床上躺着一个人。
黑发铺满枕头,钟黎戴着眼罩,除了鼻子以上的半颗头,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
傅闻深松开手,停在门边,静默地看了几秒,伸手把灯关掉。
没等他转身,咔——灯又亮起。
钟黎将眼罩往上抬起,人坐起来,眯着眼睛对着他看。
整个人梦游一般的迷糊,傅闻深甚至判断不出,她的眼睛是否睁开。
她穿了条雾蓝色的吊带真丝睡裙,露出两肩和手臂。
光打在身上,皮肤洁白细腻,就连她脖颈左侧那颗褐色的小痣都清晰而生动。
某个瞬间,她猛然惊醒,眼睛睁大,白生生的手拉起深灰色被沿,警惕地把自己挡住。
钟黎逛了一晚上,累坏了。逛街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活动,虽然她全程只需要坐着,最大的运动量不过是掏出卡递过去。
孟迎送她回来,帮她洗完澡就走了。钟黎对这个房子的陌生感还未消解,一个人在家有一点点害怕,邀请孟迎留宿,她坚定拒绝。
理由是:「离傅闻深太近我感觉自己会折寿,你能理解吗?」
不留就不留,这混蛋家伙走之前,嘿嘿一笑,嘴贱道:「西边的房间里藏了个人你都不知道。」
钟黎:「……」
这句话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尤其在孟迎离开之后,只有她一个人的房子安静得过分,连轮椅在地上滑过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于是她被迫在家里整个游走一圈,检查确认所有房间都没有藏人,然后把所有灯都打开了。
她刚躺下没多久,睡得不沉,灯一开她就醒了。
「你干嘛?」钟黎先兴师问罪,「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偷看我。」
傅闻深对这个突然扣上来的罪名没多大反应,神色平静地道:「这是我的房间。」
钟黎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你的房间不就是我的房间?夫妻两个,分什么你的我的。」
主卧当然是她的房间啊,这有任何疑问吗?
傅闻深手***口袋,立在门口睨着她,眼神似有两分微妙。
「你确定?」
钟黎这次倒是很快领悟他三个字的含义,心里不禁冷哼。
她可没忘记,这渣男的选择性「性冷淡」,两年来都把她晾在家里守活寡,所以把他从主卧赶出去,也毫无心理负担。
她「体贴又懂事」地说:「哦,我忘了,你不想和我住在一个房间。没关系,你去其他房间睡好了,我不介意的。」
瞧瞧,多么大度宽广的正房心胸。
她就这样理直气壮地霸占了傅闻深的卧室,并理直气壮地把他赶去其他房间。
傅闻深目光扫过床边停放的粉色轮椅,扫过平常不放任何杂物的矮柜:上面摆着一只白色手机,一本只在薄薄的前几页贴了黄色便签条的书,书上放着Sih。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来源不明的、香甜的味道,香味像光一样盈满房间。
她只用寥寥几样东西,就在整间卧室留下了鲜明的、让人无从反驳的个人标记。
好像这间卧室本来就属于她。
傅闻深静默看了她几秒。
钟黎拢着被子,打了个呵欠。
非常自觉自发地以房间主人身份询问:「你还有事吗?我要睡了。」
傅闻深抬脚往衣帽间走。
钟黎马上问:「你干嘛?」
傅闻深用一种不像是征询许可的眼神看向她,说:「拿衣服。」
「哦。」钟黎批准,「你去吧。」
傅闻深大概认为这种小事不够格浪费他的宝贵时间,没和她争,直接放弃了主卧的归属权。
当然,钟黎认为其中有他巴不得和自己这个厌倦的糟糠之妻分房睡的原因在。
傅闻深走进衣帽间,地上堆满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礼盒、包装袋。
钟黎可能一次性从商区搬了几家店回来。
傅闻深停在门口身后响起笨拙又轻盈的跳动声。钟黎下床了,扶着墙蹦过来,从他旁边探出头往里瞄了一眼。
「我给自己买了一点衣服。」她说。
没有一丝抱歉,没有一丝心虚。
「明天记得让阿姨把你的东西拿走,我的衣服都放不下了。」
傅闻深视线扫过衣柜,她的一部分裙子已经悬挂起来,白的粉的黄的紫的绿的,把他的西服挤到另一边。
一半五彩斑斓,一半深灰黑。
一眼望去,那鲜活的一半才像是这里的主角。
在占地盘这件事上,钟黎有着得天独厚无人能及的天赋。
傅闻深从衣柜里拿了件睡衣,她已经自力更生蹦回去。
他走出来时,钟黎刚好蹦到床畔,弯下腰伸手扶床,长发柔滑地从肩头滑落下去,露出肩后一片白腻的颜色。雾蓝色真丝裹着腰身,细盈盈的一把。
她用左手撑住床,先把屁股放下去,再分别把两只腿挪上床。然后掀开被子,灵活地把自己盖进去,躺在枕头瞥傅闻深一眼。
「帮我关下灯。」
傅闻深抬手关了灯,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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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傅闻深的气质比较吓鬼,有他镇宅,钟黎那种疑神疑鬼的小恐惧就消失了。
她关了灯,拢着被子躺下睡觉。
早晨醒来时,外面天已经大亮,钟黎打开电动窗帘,听见房间外轻微的动静,以为是傅闻深。
她赤脚下地,扶着床小心地坐上昨天新购入的「爱车」,开门出去。
傅闻深没在家,只有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正在擦拭客厅一尘不染的展架,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
「我老公呢?」钟黎问。
对方听见这句抿了抿唇,过了几秒才回答:「他去上班了。」
「你是新来的阿姨吗。」钟黎礼貌问:「请问贵姓?」
「我在傅家工作很多年了,不是新来的。」对方先纠正了一句,才说:「我姓吴。早餐给你留着呢,现在吃吗?」
「好啊,不过我要先洗漱。」钟黎说:「吴阿姨,可以过来帮我一下吗?」
吴阿姨将手上的抹布折叠好暂时放下,推她进入洗手间,在洗漱台前扶着她站起来,转身便要出去。
钟黎重心压在一侧,单脚站立,叫住她:「吴阿姨,我的手受伤了,需要你帮我。」
吴阿姨低头看她的手。
钟黎的右手是神经损伤,肉眼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恢复起来却是很慢的,医生说可能需要两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复。
吴阿姨折回来,拿起那只白色的电动牙刷,挤上牙膏递给钟黎。
钟黎左手接过,按下开关开始刷牙。
这期间,吴阿姨就站在她身后的墙边,等着。
钟黎刷完牙,放下牙刷,从镜子里看了她五六秒,她才反应过来,接水给钟黎漱口。
钟黎住院这段时间,都是陈嫂在照顾。
陈嫂对她无微不至,事无巨细、不需要钟黎开口,便都会细心妥帖地帮她弄好。
吃完饭帮她擦手,准时提醒她喝水,所有水果剥好皮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
出门散步会记得带遮阳帽;钟黎躺下时,会帮她把衣服的褶皱理好;早晨洗脸,先帮她把头发简单束起来,以免打湿。
那些看起来相似、难以辨认的瓶瓶罐罐,说过一遍她就记住了,连钟黎极为详尽的护肤流程,也都每天做得仔仔细细,帮钟黎涂抹精华液时,还会稍稍按摩一会。
可以说,陈嫂完全把她当成一个三岁以下、生活不能自理的ay在照顾。
钟黎四肢残了两肢,没有感受过一丝不便。
傅闻深请来的这位吴阿姨就不一样,不知是不是以前在傅家的时候没照顾人,连陈嫂十分之一的体贴都不如。
洗脸时,从清水打湿、涂抹洁面乳,到毛巾擦干,以及之后一层一层的护肤用品,要钟黎说一步,她才会做一步。
做的时候虽未说什么,潦草的手法和肢体语言透露出「你怎么这么麻烦」的情绪。
这天洗漱耗费的时间比之前多两倍,钟黎对陈嫂的思念汹涌如潮水。
帮她涂抹完护肤品,吴阿姨便出去了。
钟黎的右手能做一些简单的事,但绕到背后扣内衣这样的、每个女人的必备技能,现在做起来却有点费力。
她喊了两声,吴阿姨才进来,帮她扣好便又出去了。
钟黎挑了条裙子,稍显费力地自己换上,来到餐厅。
吴阿姨已经将早餐摆在餐桌,一碗白粥,佐以三道小菜。
钟黎把轮椅转到餐桌前,看了看。
「吴阿姨,我不吃白粥,甜粥咸粥都可以,但是不要纯米粥。你可以加些红豆芋圆来煮,也可以加些蔬菜和海鲜来煮,鱼虾蟹贝都可以,其他肉类只接受鸡肉和排骨。」
吴阿姨欲言又止。
蒸饺看起来不错,钟黎问:「什么馅的?」
「肉末玉米胡萝卜。」吴阿姨回答,「我手工包的。」
钟黎的一点兴趣也丧失。
「我不爱吃猪肉,加工过的熏肉、火腿、培根可以,其他的都不吃,尤其是肉馅。」
吴阿姨再度欲言又止。
「你帮我做一份厚蛋烧吧,加上芝士和杂蔬就更好了。」
倘若陈嫂在,此时恐怕要深深感动,今天的小姐真体贴人,就只要一份简单好做的厚蛋烧。
但吴阿姨显然不这么认为。
她脸上皱起几道不太情愿的沟壑,劝说钟黎:「今天已经做了这些,你先将就吃点吧。」
钟黎重新瞥了眼,除了白粥和猪肉馅蒸饺,剩下的芦笋牛肉和荷兰豆都是佐餐的小菜。
「我不想吃这些。」
「这些都做好了,总不能浪费。我在傅家待了这么些年,不管是老爷子,两个先生,还是太太,都不喜欢铺张浪费。少爷早晨也是吃的这些。」
钟黎原本还有几分客气的态度冷淡下来:「嗯,他这个人口味一直都不太挑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陷入僵持。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钟黎看得出来,这位吴阿姨对自己这个女主人并没多少敬重之心。
至于家里的佣人为何会如此看不起她?——答案都不用思考,当然是因为渣男不把她放在眼里。
让她重做一份厚蛋烧就这么多话,钟黎开始怀疑,她以前傅家怕不是工作,是在那享清福的。
一大早,钟大小姐昨天刷卡刷出来的好心情,就受到了影响。
她也不跟吴阿姨啰嗦,很好说话的样子,微笑着说:「没关系,你把这些收起来,去休息吧。」
吴阿姨站着没动,似乎在犹豫。
钟黎当着她的面拿起手机,给傅闻深打电话。
君度三十八层总裁办公室,傅闻深正与三个部门主管开会,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会客区沙发,工程图纸摊开在桌子上。
君度厂区近期正在扩建,新建的五号大楼今天刚刚送来设计图纸。
不远处办公桌上,一直黑色手嗡嗡机震动,手机屏幕亮起,来电页面显示:狮子猫。
声音微弱,远远坐在沙发处的几人都没有察觉,负责此次扩建工程的主管正指着图纸说明五号大楼的消防设置。
手机锲而不舍地振动着。
主管讲得正投入,对面,傅闻深忽然示意他暂停。
他话音一停,以为傅总对这张图纸有什么意见,正准备洗耳恭听,却见对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办公桌。
拿起手机。
办公室安静下来,他们才听到手机振动的动静。
傅闻深接起电话,手机放到耳边。
他们这位傅总从来不在开会期间接电话,此时神色、语气都与方才会议中别无二致,冷淡沉静,让人无从判断不出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但应该是很重要的电话,否则他也不会叫停会议接听。
几人保持安静,一边注视着那边,等他讲完电话回来继续。
傅闻深站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话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怎么了。」
电话快挂断他才接,钟黎饱含委屈的声音传过来,娇气地说:「老公,饿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