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乱局 终是辜负卿
在洋人、买办、官府、帮派等各方势力的压榨下,工人们的工作十分辛苦,工钱却低廉得可怜,而且物价连续上涨,他们的生活压力大到难以承受。
繁荣的最大贡献者是最底层的工人,而受压迫最大者,也是这群人。表面平静的好景不长,罢工的风潮正在酝酿。
工人和农民的反抗,起初都是最低限度的鸣冤叫屈而已,他们只是想让当局和当权者获悉他们的心愿。
而这个时候的当局和当权者,却往往认为工人软弱可欺,镇压是毫不犹豫的。
罢工一起,码头工人积极响应,立即停工,码头上的货物堆积如山,货船挤在港口,进出不得。
阿壮和阿福虽然质朴,但思想已经开始觉醒,慢慢领悟到工人之所以如此悲惨的缘由。
他们参与了工人罢工,而且离带领罢工的头头近,很快得罪了人。
在码头上根深蒂固的帮派,早就盯上他们,在一个夜晚,他们回家时落单,遭了毒打。
受伤较轻的阿福跑来找陈正元帮忙,将受伤很重的阿壮送到洋人诊所医治,费用都是陈正元凑的。
回去后,陈正元又开了很多中药调理,阿壮伤情才回转。
阿美照顾了阿壮几个月,其间几个人的生计全凭阿福和陈正元撑着。
阿壮等工人幸运地活了下来,可那个在工人中素有威望、正直勇敢的带领罢工的头头,竟然被控制工厂的洋人串通唆使帮派地痞流氓打成半死,装进麻袋扔进了黄浦江中。
警察以工人闹事为由,将责任推给了工人,至于死人的事,不管不问,再也没有了下文。
经年累月的朝夕相处,陈正元和阿美走得越来越近,变得心有灵犀,大家都看在眼里。
由于陈正元处境并不安全,他一直没有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还是渐渐出落得十分佼好韶秀的阿美,提出了要与他一起过,这也得到了阿壮和阿福的支持。
陈正元很是惭愧,这样的话竟然让女人说出口,他怎能拒绝?但是他要执行一些不能言传的任务,充满了危险,容易伤及身边的亲人,这种顾虑一再打乱他要娶阿美为妻的愿望和计划。
他参与了一次洪门与清廷暗中支持的反动帮派的火拼,耽延了计划;继而清军搜捕得紧,他差点被抓,便出城躲了一阵子。
之后,他随沈衿到外地活动,策划起义,制造炸弹,输送枪械,印制传单,参与战斗。
起义失败后,众兄弟死伤惨重,他在保护沈衿等人撤退时受了枪伤,隐蔽起来养伤达半年之久。
就这么生生死死走了十几遭,一晃便过了好几年。
他觉得自己生死难保,若草率地与阿美成婚,那就是害了人家,但阿美执意要与陈正元一起,不顾凶险。
他理性上拒绝,但感性上无法抗拒,他的心中永远萦绕着阿美那明眸善睐、眄视流盼的可人模样,只是还有未尽之大事需要做完,事成之后,两人才能天长地久。
最终,他执念动摇,答应与阿美成婚,准备择个良辰吉日,用再普通不过甚至显得寒碜的礼仪把阿美娶进门。
可往往天不遂人愿,他不久被吴玄拉出门去,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容不得半点耽搁,不由分说扯到了一个陕西人开的面馆里。
转到里间,让师傅抻了碗面吃罢,瞧见沈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问候之后坐下,跟进来的抻面师傅小声说:“这会没有客人。
”便出去了。
沈衿直截了当地说:“你要保护一个人去甘肃。”
“谁?”陈正元诧异地问。
“姓黄名钺。黄兴先生专门委派他去甘肃,开拓这么一片革命的荒原,撒播革命的火种,积蓄革命的力量。”
沈衿拿出一张照片来,让陈正元看罢,又装进了口袋。
“他与你颇有些渊源。”沈衿说。
“噢?”陈正元十分困惑。
“他父亲曾随左公平定陕甘,收复XJ,立有大功,你是甘肃人,这算不算渊源?一九零零年,他在BJ虎军营务处任职,率部在齐化门、东直门一线抗击八国联军,你当时也随义和团、甘军抵抗八国联军入侵,也许你们还打过照面,卧过一条战壕,这算不算渊源?”沈衿说。
“真是三生有缘啊,我们一起打过洋鬼子,现在还能并肩同行。”陈正元惊喜而感慨。“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晚上乘火车北上,中途倒车,沿途根据情况换乘其它交通工具,关键地方有我们的兄弟接应,你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准备。”沈衿说,“如此紧迫,都是为了安全起见。”
所谓“行者赍,居者送”,吴玄拿着个衣袋交给陈正元,这是一件厚大衣和一件绒毛衣,比北方寒冬的棉袄棉裤更暖和,回甘肃后御寒用得着。
沈衿送给了陈正元一条围巾和些许银币,叮嘱他果敢坚定又要不失谨小慎微,交代了晚上见面时间。
当即回去,陈正元匆忙收拾了行李,装进箱子里,准备停当,又赶到了阿美做工的裁缝店,将她叫出来。
“你这急匆匆、兴冲冲的,有什么事吗?”阿美看出陈正元行色匆遽,神态振奋,情状比之从前更甚。
“出趟门,来看看你。”陈正元抑制着忧伤说。
“那我等你,结婚的事你别太操心,我会安排妥当的。”阿美眼含秋波,一颦一簇、一瞋一笑都透露着无尽深情。
她无从知晓陈正元这一去有多远,更不会知道他去了能不能回来。
“跟往常一样,去得不远,少说一两个月,多也超不了半年,也许一二十天回来也说不准。”陈正元不想欺骗,却又无法告诉她真相,但他得为她的一生考虑,“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你不用等我,找个好人家嫁了。”
阿美站在街角突然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如豆滚落,羸弱的身体因哽咽而抖动着。
她扑到了他的怀里,嗔怒地诘怪:“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不准你胡说。我一定要等你回来,哪怕等到白头。”
“傻瓜,你也知道,我是个出苦力的,又在刀尖上讨生活,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陈正元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说,“我是怕耽搁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我会捎信捎话给你,一回来,便立即找你。”
阿美听了这话,才从伤悲中缓过劲来,破涕为笑。
“向老板娘告两个时辰的假,我带你去买几样东西。”陈正元抚着她的肩膀动情地说,“工厂前几日发的工钱,有大半还在,这次出门办事,我是不用掏钱的,还有差费挣。”
他故意显出自己有些钱的样子,实际上他从没考虑过什么挣钱不挣钱。
“我不要你给我花钱,我的也替我们攒着,以后生了小娃,花钱的地儿多了去。”阿美羞赧地说。
她进去给老板娘说未婚夫要带她去买东西,便出来了,实际上她在乎的是他临走前与他相处的宝贵时光。
“西洋舶来的物件儿新奇得厉害,我看那遮阳帽、围巾、衣裙也有不贵的,还有精巧的耳坠手链发钗,串着小珠子,特别好看,也花不了几个铜子儿。”陈正元说,“再说,结婚前,哪有不买新衣服新首饰的,穷日子也得讲究这些不是。”
于是,陈正元带着阿美穿行在旧上海里那对穷人来说已经算繁华的大街小巷,从小贩幢幡一样的木架上买来糖葫芦,喝着甜冰水,吃了粢饭和甜糕,还到糖人摊子上让师傅专门捏了手拉手肩并肩的男孩女孩,阿美舍不得吃,带了回去。
陈正元要给阿美买西洋舶来的物件儿,阿美觉得贵死活不肯,便给她买了本地产的衣帽和耳坠发钗等,还购了新上的仿绸缎的布料。
两个人想方设法用光了两个时辰,这才回去。
半道上,阿美看到一处照相馆,便拉着陈正元进去。
陈正元按照规定是不能随便照相的,这是出于保密需要,但今天他没有拒绝,况且西北大多地方没有照相馆,去了也无法照相寄给她。
两人在镜头前坐定,照相师盖好遮光布、调好焦距,按动快门,闪光过后,为两人照了一张唯美的合影。
照片隔两日才能取,陈正元让阿美将其中一张交给吴玄,托吴玄寄给他。
出了照相馆,在街角,阿美从脖子上取下一条坠在胸前的彩绳串着的菩萨像,用石头镌刻雕琢的,十分精巧,但因着石头较为普通,坠链也不算值钱。
她松了下绳子,亲手小心翼翼地戴在了陈正元脖子上,又抱着陈正元不放,老半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一步三回眸的样子,让陈正元好生怜悯。
他挥着手,一直目送她走进了裁缝店,才返回住处。
他们就这样“发乎情止乎礼”,将纯情埋于心底。
阿美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诀,那个说要回来的男人终究会食言,至于阿美是不是嫁人了,嫁给了谁,出苦力拉车的阿壮阿福在革命的浪潮中何去何从,陈正元也难以知晓。
不过,他们必然会让战国楚之春申君黄歇看到,他的子孙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勇气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