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割裂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黑暗充斥着一切,仅余下轻微却刺耳的木质摩擦声及其淡淡的回响。
在这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在沉寂中缓缓流逝着——直至一丝微弱的火光自空旷殿堂中央的一堆木柴中燃起,照亮一旁正抓着一根顶端被削尖的树枝,盘坐在冰冷地面上的白发老人。他披着的那件破烂不堪的斗篷掩盖住了其下蚀刻着无数符文的奢华法袍。老人面色严肃紧张,但握着树枝的,同那微弱的焰火一般微微颤动的手已经表露出了他的兴奋——而那对年老浑浊的眸子中,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正站立在火光对面。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似乎是过去了几分钟,抑或是仅仅几秒,极力抑制着兴奋的苍老声音试探性地问道——
“威尔,你应该还记得火之燃起预示着什么吧?”
原本填满了深入骨髓的冰冷、填满了未知与黑暗的殿堂在微弱火焰的摇曳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挺立在他对面,浑身为一套长袍所覆盖的男人顿了一下,覆盖在他身周的深邃得似乎将微弱光线全部吞没的布料随着他的片刻愣神轻轻拂动。这个被老人称为威尔的男人沉默少时,而后缓缓点头。
“比预计的晚了两年,但至少成功了——他们所为之付出的一切,接下来将由我们来赋予意义。”
在嘶哑低沉的声音中饱含的坚定与执着中夹杂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悲伤与哀叹。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或是早在这之前,某些东西、某些人已悄然消散,不复存在。即使过去是一种奢侈品,不属于他们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但有时候,像他这样看起来冷漠到好像一点感情都没有的人,也总是念旧的。
真怀念大家都在的时候啊。
威尔面色如殿堂角落那无法驱散的黑暗一样冰冷,但胸中仍然炽热的心正蓬勃跳动着,让他身体机能开始复苏。他黑色的眼睛盯着对面的白发老人——
“‘冬眠’结束了,我们按计划继续行动。”
在木柴堆中逐渐壮大起来的火光忽地摇曳了一下,自两人身上延伸出的狭长影子铺在殿堂的浮雕上。黑影如怪物般张牙舞爪,将圣洁十二光翼天使反射的金辉遮盖,而两道渴求着光的救赎的影子很快随着火光的稳定而沉寂下去。
两人的目光最终聚焦在那堵在火堆的照耀下反而显得有些黯淡的厚重对开大门上。不知材质的巨门表面覆盖着奇诡的动态网状纹路,这些纹路仿佛鲜活的生命,相互交织、缠绕、折叠,金色的微光如呼吸一般在纹路中有节奏地闪烁着。而足以令在场的两位传奇法师自惭形秽的巨量魔力,则在这些看似毫无魔能承载力的动态纹路中循环流动,散发出淡淡的神圣气息。
——那便是凡人即便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魔力位格。
安静的殿堂中,白发老者因极度兴奋而加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威尔,我很确定——”他放下手中尖端已有些平整的树枝,缓缓起身,取下身上破烂不堪的斗篷,丢入火堆之中。
老者瞥了一眼那染上焰色的,正在碳化的斗篷,而后与威尔目光相对:“——那扇门背后的东西,如果不能使我们名垂青史,便只能让我们遗臭万年。在这里,不再有中庸的结局了。”
黑袍人轻笑了一声,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笑过,他的面容很僵硬,声音也不太自然。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们早就没有了退路——而且,
即便还有选择,拉斐尔·布尔法斯克,你难道会因此而退缩吗?”
白发老者耸了耸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那扇神秘的巨门。
吞噬了斗篷的焰火快速地燃起,不再微弱的火光铺在老者的侧脸上,勾勒出他面庞的棱角,最终倒映在高贵的金瞳之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向那决定着未来的“门”,并同时在门前三步的位置默契驻足。
而在站在门前的两人身后,那燃尽了一切可燃之物的火,正在沉寂的殿堂中静静熄灭。
光,渐暗。
“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毕竟它就在那里,不是吗?”
——在走向属于他们的毁灭之前,为了回答威尔的疑问,拉斐尔·布尔法斯克如是说。
……
……
……
侵蚀历一百四十八年.繁叶之月.希瓦纳深度侵蚀区
阴暗穹顶之下,由不见边际的低矮楼房与纵横其间的宽阔大道构成的古老都城,在荒芜与寂静中沉眠。亚伯马拉,希瓦纳帝国的内陆枢纽,这座曾经辉煌的巨型贸易城市早已不复往日繁华,但自天灾席卷的百余年后,倔强且坚毅的前行者们终究重新踏上了这片不为神所垂青的土地。
在某条街区的岔口处,庞大的战争机器全功率运转,高速旋转的崭新主轴动器将粗犷而暴力的齿轮机组绷紧、释放,比肌肉强劲无数倍的机械结构将左侧机械臂持握的钢铁长枪刺入那头匍匐在地面上,遍体布满贯穿伤口的狰狞巨兽体内,彻底杀死这个顽强的怪物。
黑色的重型动力装甲低沉轰鸣着,将沾染了粘稠体液的长枪从明显比动力装甲更加庞大的巨兽体内抽离,黑色的液体自洞穿的伤口喷涌而出,使得流淌在石砖路上的黑血更加厚实。
装甲将布满生物胶质的长枪的柄端插入风化了的石砖地面,厚重金属面板被操纵者抬起,那双隐藏在装甲内,白色隔绝服后的棕色眼睛向远方眺望——在那黑云遮掩着的视线尽头,正隐约勾勒着雄伟宫殿的朦胧轮廓。至于比那宫殿更深之处,则是世间最难以解出的谜。
那里是希瓦纳深度侵蚀区的核心,是夏塔那斯皇族们的行宫,也是任何擅闯者的墓地。
然而不论怎样露骨的死亡威胁,都无法阻止前行者的脚步。
在哪里死去,哪里就是墓地,而这副昂贵的装甲,便是他们的墓碑,死去的战士将在这里等待着后来之人的到来,为他们空白的墓碑补上一段简单的墓志铭。
装甲中的男人瞥了一眼岔口旁道路上的指路牌,却发现这个路标在刚才的战斗中受到了波及,只剩下了一根孤零零的只剩半截的木杆子。
本着深度区探索准则,面甲很快被合上,刚经历完战斗的装甲保持静默,由最先进的合金材料制成的装甲板上是大量线形的不连续划痕,正面最为厚重的装甲上则稀疏排布着高强度钝击制造的浅度凹陷。插在地面中的长枪枪头已经明显磨损,穿刺效果大打折扣。
而比这些严重得多的,是空荡荡的右机械臂,这条被切断的手臂正落在不远处一座房屋前,断成了数截,一些规格较小的零件散落在路面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着,当舱内机械钟走至“四十”时,略显刺耳的电子音响起——
“嘀——”
一阵短促的忙音后,清晰的男声响起:“这里是支援通讯部第三十三号接线员,现在,一列作战员阿斯卡纳,请汇报三十三区作战状况,完毕。”
阿斯卡纳将操作台靠右侧的一枚黑色开关向上拨开,然后回应:
“阿斯卡纳开始汇报——自第三次通讯后,三十三区共发生六次交战,共剿灭因诺维级五头,米弗级一头。约三十分钟前,清扫组在三十三区西部遭遇一头洛菲斯,坐标为三九零、三八六。在与其交战中,二列作战员萨莫尔阵亡,其装甲在三八五、三九一位置离线。洛菲斯负伤向三十九区方向离去。此外,我的装甲损伤尚可接受,但失去了右侧机械臂,仅剩的四型枪头也接近使用寿命,在得到支援之前不再能对抗因诺维级以上蚀魔。因此,我申请解锁三十三区‘火长矛’的使用权,以应对极端情况。”
阿斯卡纳将开关拨下,等待接线员的回复。
约十秒后,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汇报已记录,三十三区‘火长矛’已解禁。但是,在当前状况下我建议你在原地等待补给,统计显示这片区域的蚀魔正在集结,防线将受到大规模冲击。不过来自先导院的支援也已经在路上,在他们到达之前,请尽一切努力活下去。完毕。”
在代表着沉寂效应恢复的两声电子短音后,一切重归于静,仿佛刚才的对话不过是阿斯卡纳的臆想一般。在昏黄天空的笼罩下,这座早已死去的城市中,沉默与孤独可以轻易抓住人的心脏,并化作深入脑海的恐惧。
但是无畏者将贪婪地吞食无尽的恐惧,直面那憎恶着生者的灾厄。
三十三区仅剩的这名人类将装甲的核心炉启动,随着核心燃料——源晶的消耗,位于核心的主轴动器开始加速运作。未经任何净化处理的黑色废气自装甲两侧对称的三联管道排出,而如同血液奔涌一般,各机组被全速运转的主轴动器逐个激活,从战斗中脱离没多久的战争机器再次进入了完全的待战状态。
照侵蚀区作战任务的通常情况,下一次部署通讯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到达,虽然接线员的建议是在原地等待补给,但这所谓的“原地”是按作战区为单位的。在侵蚀区,尤其是深度侵蚀区中,完全在一处地方保持静默是不被允许的。即便这样做能节省一定量的源晶,但未激活的装甲在面对突发状况时的生存率极低。相较而言,作战员带动装甲在有限范围内保持运动可以及时发现潜在的危险,并能对作战区部分区域继续保持警戒,为其他部队提供信息。
不过现在,阿斯卡纳并不打算待在这条已完成肃清的街道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即便已经失去了右臂,即便能用的武器仅有磨损严重的四型枪头和那支刚解锁的“火长矛”。
即便蚀魔正在集结,企图用一场总攻击溃他们的防线;即便身后的阵线需要像他这样的作战员存活下来,来应对之后的战役。
即便身为一名处于第一序列的作战员,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应当乱来的时候。
但在这一切之前,他首先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才对,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人类。对他来说,战损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统计数据里面的每一个“一”都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属于自己的足迹的人。这些人里面,有阿斯卡纳所熟知的战友,也有素未谋面的同行者。在深度区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里,阿斯卡纳都会收听晚间战损播报,静静聆听每一个被播报出来的名字,在家中为那些永远留在深度区里的战士们默哀,然后在悠扬的钟声中入眠。
——丧钟,为逝者而鸣。
战损播报的时长并不固定,人们总希望这档节目的结束时间一天比一天早,但事与愿违,从今年的复苏之月开始,挺进阵线的战损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而正是这膨胀的数字一步步堆砌了新的防线,使前行者的脚步又向着核心区迈出了数公里。
确切的说,是六千四百二十五点七四米。
在这场大推进中,阿斯卡纳的同期战友尽数参与其中。直到今天作战任务开始前为止,除他以外,仅余下三人而已——
——其中两人在作战之初的快速推进中受蚀魔突袭,死在了此刻位于他身后的二十七区。而剩下的一人,则是那个在半小时之前,被那头比他们的装甲高大数倍的蚀魔撕碎的二列作战员——他的副手,萨莫尔·利乌斯。
那个比他健壮的多的男人,被侵蚀区最为可怕的巨兽从装甲中扯出的时候,就像初生的小鸡一样无助地垂在洛菲斯的前爪中,不过数秒便成了一地碎得不成人样的血肉。
阿斯卡纳承认,当时的他确实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如果他对萨莫尔的死毫无动容,就有可能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将四型枪头扎入那头洛菲斯的心脏。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点,片刻的愣神使得钢铁长枪刺穿的位置有所偏差,最终那个怪物嚎叫着,带着他崭新的备用四型枪头向着侵蚀区深处逃走了。
这是他的失误,那就应该由他来弥补。作为最前线的战区,三十三区配备的“火长矛”具备最高的规格,用于针对最高规格的蚀魔,洛菲斯。
装甲仅剩的左臂从身后的武器匣取出一枚约有半米长的暗红色锥形物体,如果细看可以发现在其侧面刻着两排希瓦纳文字:
“毁灭的焰火将吞噬我与我的敌人。”
阿斯卡纳将直立在一旁的长枪上的四型枪头取下,这枚“伤痕累累”的枪头随后被存进原本存放“火长矛”的武器匣。然后暗红的枪头被插在枪柄上,金属卡槽随着枪头的卡入发出“嗒”的清脆响声。
接着,他在沉默中拔出长枪,齿轮机组以常规负荷运转,驱动坚韧的机械骨架跟随着此前洛菲斯留下的巨型足迹向侵蚀区深处,也即是三十九区的方向驶去。
——去寻找那头洛菲斯,然后杀死它。
尽管已经尽力保持隐匿,沉重的步伐仍将古老的石板崩裂、踩碎,沉寂百年的积灰被扬起,附在黑色装甲的表面,将左臂处一块已有些褪色的长条形白漆隐去。
阿斯卡纳在红砖砌成的古老希瓦纳式建筑间穿梭,丰富的深度区作战经验使他敏锐地避开了可能潜藏于暗处的猎食者。而经改良的新型步行系统也使他快速到达了三十三区与三十九区的分界处。
装甲的步伐在一座属于夏塔那斯的宅邸前停下,帝国王室的徽章被刻在宅邸对开大门的上方。徽章的主体是一面位于交错长剑前的坚盾,伸展双翼的红龙刻画其上,夏塔那斯之名则列在象征着暴力、战争与征服的红龙之下,在尘土的覆盖中依旧闪着金色的光辉。
而如今,这个辉煌一时的家族已成为过去式,对生活在非侵蚀区的人们,关于他们的一切都只存在于史书之中,不过是一些日常谈资。
但对于奋战于此的所有人,这个家族就像是一座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山,为了前往夏塔那斯的宫殿,他们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却还是只能远远地望见皇宫一角。
也许这就是为了探寻真相所必须付出的牺牲吧。
此刻,由厚重钢构铸成的装甲头部视察四周,两个被刚性玻璃覆盖着的圆孔形视窗处,两块远望镜片被插入其中空隙,使得阿斯卡纳得以看清远处的状况——在三十三区与三十九区分界线上的整条街道都没有出现重物碾过的痕迹,这意味这那头洛菲斯并没有经过这里,或者说,至少没有通过街道经过这里。
巨兽的步迹就在这里中断了。
坐标为三九九、三九七。也就是三十三区、三十四区与三十九区的交界点。
根据当下状况判断,应当考虑到洛菲斯前往三十四区的可能性。
数秒后,随着一声轻响,阿斯卡纳将远望镜片复位,放大的视野恢复至正常倍率。他调转装甲的方向,朝向北侧,透过视窗的玻璃清晰的看见了前方十数米一座房屋墙上的巨大的三岔状爪形凹陷,蛛网般的裂纹几乎布满了半面墙壁,非凡人所能比拟的巨力可见一斑。
那么,受伤的蚀魔应该是爬上了屋顶,在密集的房屋之间跳跃离开了这片区域。
动力装甲立刻靠近那座房屋,并在周围的建筑群中发现了同样的爪痕。这些由蚀魔留下的显眼印迹一枚枚向着三十四区的方向延续。
——看来我找到它了。
阿斯卡纳将主轴动出力调至百分之八十,控制装甲紧握着那支将决定他与那头蚀魔命运的高危级武器,准备向着三十四区进发。
然而就在这时,熟悉的爆响声自北方传来,在他的耳边轻轻回荡。
“轰!!!!!”
——探索时四时五十二分,希瓦纳深度部队革新作战组第二支“火长矛”被引爆。
在三十四区。
仅在三十三区边缘停留了不到半分钟的装甲再次开足马力,朝着三十四区的方向前进。全速前进的阿斯卡纳同时将作战音频记录打开:“现在是探索时四时五十二分,三十三区阿斯卡纳前往三十四区协助作战,重复,三十……”
阿斯卡纳的话语被身后传来的巨响打断,丰富的作战经验使他立刻判断出来身后很可能有一头米弗级的蚀魔从屋顶砸落地面,几乎是瞬间,他将主轴动器紧急锁死,使整具装甲立刻失速并前冲下落,避开了从后方发动的攻击。而主轴动器仅仅锁死了半秒便重新开始运作,但此时开始重新恢复动力并不能阻止装甲倒地的趋势,因而他将腿部关节处的可调扭矩解锁,使得整具装甲像一个球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周,然后通过惯性与恢复的少量动力朝向突袭者重新保持了站立的作战姿态。
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突袭的阿斯卡纳紧紧盯着这位不速之客,那的确是一头米弗级蚀魔,比阿斯卡纳的装甲高了将近一半。长蛇一般的无数黑色条状物质不断游动着,构成了蚀魔的身躯。在躯体表面的黑色物质之下,有淡淡的红光像心脏一般律动。这头米弗级蚀魔的尾部在身后空中来回摆动,粗壮的四肢紧抓着地面,随时可以猛扑而出。
不规则的头部上,巨大的口器正兴奋地嚎叫着,大量不明液体自口器涌出,滑落到地上。
看得出来,那家伙正因为自己找到了猎物而感到十分高兴。
但装甲中的男人并不担心,只是可惜要将关键的武器用在这头突然到来的蚀魔身上。
不,不只是可惜而已,那是一种愤怒。
作为一列作战员,阿斯卡纳杀死的米弗级蚀魔早已超过了十头,即便不使用“火长矛”,他也有足够的信心单独杀死一头这样的怪物,但此时他仅剩一臂可用,而且当前的状况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换用四型枪头了。
现在必须消耗掉这一支“火长矛”,至于那头可能已经在三十四区活动的,杀死了他仅剩的家人的洛菲斯只能交由其他作战员处理了。
阿斯卡纳使装甲内各机组与主轴动保持弱联动,然后将主轴动器的出力提升至满值。装甲的轰鸣声响彻整片区域,只要他想,这具战争机器随时可以冲向不远处的怪物,将手中的“火长矛”刺入蚀魔的身躯。
在对峙时,时间总是显得很慢,阿斯卡纳默数两秒,便将机组与主轴动器完全接驳,不竭的强劲动力立刻驱动着装甲向着黑色的怪物冲去,沉重的步甲砸在地面上,崩碎的石砖碎片在空中飞扬,在装甲两侧掀起一阵轻风。
对面那头蚀魔也立刻扑出,向着疾速前冲的装甲甩出前爪。
阿斯卡纳用无臂的右侧装甲迎向蚀魔的攻击,高速的碰撞几乎彻底撕裂了半边装甲,数块金属碎片从装甲上脱落,触目惊心的裂纹自直接承受撞击的部位延伸而出,舱内的阿斯卡纳甚至能感受到从撕裂的缺口吹入的冷风。
这样一来,这具装甲就彻底无法用来投入下一场战斗了。但这无关紧要,在持握“火长矛”的左臂在冲击中被保护下来的那一刻起,这个怪物的生命便开始了倒计时。
受到重击的右侧装甲向后方侧斜,恰好将左臂持握的“火长矛”向蚀魔送去,这一刻,左臂的齿轮机组开始了超负荷运作,完全超过了装甲手臂设计承载的速度使得装甲在被击飞出之前得以将枪头刺入蚀魔的表皮之下,但这条手臂上的齿轮机组也完全从主轴动器离线了。
在枪头没入蚀魔身躯的一瞬间,撞击的动能正好波及了所有部件,离线的手臂从枪柄上脱离,随着整具装甲向着远离蚀魔的方向飞出。
这一次,装甲的系统几乎全部停止运作。尽管主轴动器还在通过核心炉提供的不竭动力高速转动,但原本应当与其联结的齿轮机组已全部从联动状态脱离——也就是说,阿斯卡纳彻底失去了对装甲的控制。
巨量的冲力最终使得阿斯卡纳在空中飞越了数十米,重重地砸在一座三层砖房的墙壁上——
“轰!!!”
毋庸置疑,珍贵的古迹在金属装甲的撞击下轻易便垮塌了。大地颤动着,漫天的扬尘则遮蔽了装甲的整片落点。
“三——”
刚才的撞击虽然在各类保护性结构的作用下没有使得阿斯卡纳受到严重的创伤,却也使得这具装甲几乎完全损毁——若不是部分装置还可以回收利用,这一堆四分五裂的,勉强能看出曾经还是台战争机器的装甲应当被称为废铁才对。
“二——”
身着白色隔绝服的阿斯卡纳一脚踢开面前碎裂的不成样子的钢板,取了一枚“焰晶石”——差不多可以理解为体积与威力都小了许多的“火长矛”——从驾驶舱中爬出,踩在刚刚还在奋力作战的那堆废铁之上。
“一——”
轻蔑的目光穿过扬尘,落在那正缓缓向他爬来的米弗级蚀魔身上。
呵,那家伙一定觉得眼前的人类已经是囊中之物了吧。
阿斯卡纳不屑地笑了一声,将空气过滤器后方的嘴巴张成“O”形——
“嘭——”
这一刻,有耀眼的红光自蚀魔体内爆发,毁灭般的能量瞬间撑爆了蚀魔的身体,冲天的焰火几乎填满了整片街区,蚀魔崩裂的身躯飞至数十米的空中,然后伴随着黑色的体液落下。
就像是一场黑色的倾盆大雨。
雨中,那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男人放声大笑。
被扩散的焰火烧的焦黑的隔绝服正淋在黑色的雨点中。
“真是废物啊,放跑了那头洛菲斯,下一次可就没那么容易抓到它了啊……”
男人握着手中红色的水晶,最终沉默下来。
不是因为累了,或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
——只是他听见了,听见了那脚步。
“噔……噔……噔……”
与那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同步,地面正剧烈地震颤着。
黑色的雨洗去了扬尘,使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
于是,身上还插着半截曾被阿斯卡纳捅入的长枪的庞然巨物出现在前方,街道的尽头处。
不过百米之距,他与它都已经发现了彼此。
阿斯卡纳从未如此时一样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渺小,站在损毁的装甲之上的人类,手持一枚闪着红光的焰晶石,与侵蚀区最为庞大的怪物对峙。
在洛菲斯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蚂蚁。
这一回,插在怪物体内的不再是拥有毁灭般力量的“火长矛”,而不过一枚普普通通的四型枪头而已。再没有什么事物可以让他解决眼前的蚀魔。
不过这样也好,战死在深度区本就是一名作战员最好的归宿,更不用说他的好友们都已经在这一次行动中长眠。
让繁叶之月的“第三次亚伯马拉推进行动”来埋葬曾在繁叶之月第一次参加训练的第二百四十期侵蚀区作战序列,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在侵蚀区中被列为最高危险等级的巨兽正向装甲的坠落地走来,就像是捡回一个被别人丢出去的玩具一样轻松而从容。
阿斯卡纳伸展双臂,慢慢激活右手中的焰晶石,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却仿佛在这过程中听见了少年时曾在某处听过的赞歌,庄严、肃穆,却没有对神的臣服与信仰,那是一首少见的,完全歌颂神圣本身的赞歌……
“正义啊……我赞颂你……你不曾放过每一个应当被惩治的敌人……”
“悲悯啊……我赞颂你……你不曾放弃每一个应当被拯救的灵魂……”
……………………
低低的歌声将他从崩坏的世界里解救出来,不必为比他强大数倍的敌人而烦恼,也不必担忧似乎是近在咫尺的死亡,在新世界中,他不再是一名漫步在深度区的第一序列作战员,而仅是一个平凡的少年,在无尽的原野上肆意奔跑,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一切都如遥远的过往那般美好……
“嘀——”
如约而至的通讯带来了拖得长长的电子音,将阿斯卡纳拉回现实。
他从幻想中脱离,却发现手中的焰晶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充能,那似乎是臆想的赞歌也没有从他的耳边消散,反而变得越来越高昂。不仅如此,从那个奇迹般没有损毁的通讯系统中传出的声音也并不是那位三十三号接线员,而是一个陌生的、清冽的女声:
“作战紧急终止,所有革新作战组成员开始撤离,优先确保自身安全,无自行脱离能力者立即启动信标,受约者‘圣歌’将接管战场。”
……
……
……
百公里之外.赫洛恩公爵领.希珀镇
并不十分繁华的街道上,一个三十来岁的父亲牵着四五岁大的孩子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正开心地含着糖果的小男孩突然望向西南边的天空,拽着父亲停下了脚步,闭上眼,像是在聆听着什么。
父亲注意到孩子的动作,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小男孩睁开眼,清澈的蓝瞳与蹲下来的父亲对视。
“爸爸,我听见那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唱歌!”
“哦?”男人望了西南方向一眼,尽管学识不深,他也知道那里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侵蚀区,怎么会有人在那种地方唱歌呢?
不过嘛,孩子的想象力总是要理解一下的。
——“那小约翰以后想学唱歌吗?爸爸刚刚好认识一个住在城里的音乐老师哦。”
“再说啦!”听见学习这样的词汇,孩子难免扫兴,“我还约了迈克一起出去踢球呢!”
“好好好——爸爸知道了。”男人站起身,再次望向西南角的天空,橙红色的晚霞在天边呈带状排开,将沉的落日在云后发出倔强的光芒,仿佛灼热的心脏在云彩后跳动。
“真美啊……”
男人感叹了一句,又带着儿子向着家中走去。
嗯,不知道妻子有没有把菜做好呢?
哎,最近店里又忙活起来了,虽然赚的钱多了不少,但真的好累。
不过一看到我家乖宝宝,心情就莫名变好了。
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总之我一定会解决的。
——毕竟平静的生活总得继续嘛。
男人最后回头扫了一眼西南方。
“哈,也许真有人在那里唱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