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话钱塘几剪芟

祖父是个和蔼谦逊的老人，和邻居的关系相处的都很融洽，虽然平时和外人的话不算多，但总是言简意赅。唯独看见我这个孙子来了，话才变得多了起来。也许是人老了，祖父总喜欢回忆过去的往事，记得有一次，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晚清的时候，海州城有一个管盐的官吏，三十岁的时候，在本地的政绩做得不错，很得朝廷的认可。一次，他被派杭州公干四年，这个盐官也算是个中级国家干部，一般外派可以带着家属。盐官的夫人是海州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她的父母和亲戚都在本地，海州是北方城市，离杭州有两千多里距离，夫人不愿意陪盐官去南方杭州这么远，于是就留在了本地照顾父母孩子。盐官没办法，一想反正只是四年公干，时间说长也不算长，于是就只带了几个随从，前往杭州赴任了。

单说那盐官到了杭州，对江南风物无心观赏，一心只铺在公事上，不出一年，就渐渐有了几分成效，朝廷所交的公事都逐渐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他见公事已经步入正轨，心内略宽，一日闲来无事，想想自己来杭州以来，一直也没好好游览一番南方的美景，于是就换了一身便衣，带了一个随身书童，携了几两碎银，兴致勃勃地出游了。

那杭州古称临安，又叫钱塘，是历史上有名的古都，真是物华天宝，美不胜收之地。更有名景西湖三面环山，四堤浮水，东邻主城区，南隔钱塘江，四季分明，晴雨相间，十景各擅其胜，文人骚客留诗若干，谁不心驰神往。那盐官乘着兴致，让书童雇了一艘小船，渔家载着二人泛舟于西湖之上，遍览钱塘，盐官平时久忙于公事，今日偷闲，得见胜景，一时胸襟开阔，乐不思蜀。

盐官乘船游湖，越游越有兴致，不觉已到了黄昏时候。到了西湖小瀛洲，他见岛上灯火通明，在酒家吃饭的游人不少，真是个好去处，便让渔家停船，自己算了船钱，带着小书童上岛，打算也找个酒家吃上几杯。盐官看湖边有个酒家名叫观月楼，建筑雅致，也适合观赏风景。于是进店上了二楼，选了一个靠窗子的小雅间，唤来酒家的伙计，点了一盘西湖醋鱼，一盘东坡肉，另外两盘时蔬凉菜，又温了一壶花雕黄酒。让书童在旁边用饭，自己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几杯酒下肚，盐官兴致盎然起来。他本也是个酷爱诗文之人，见窗外正值玉兔东升，西湖波光粼粼，那三潭印月的美景就在当前，千古同时，果然名不虚传。盐官不禁感慨万千，于是又犯了文人的那点老毛病，非要题诗一首。寻思了良久，这前人的诗文俱已题尽，自己一时想不出来佳句，无奈非要附庸风雅一回，琢磨了半天，终于吟出了两句：

舟载波光点点徊，秀堤如带慕瀛台。

无奈，当时文思不继，一时续不出下句来了，小书童在旁边看这老爷尴尬的样子，不禁心里也是暗笑。盐官转念一想，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何必强拼硬凑，不如权当作一个对联罢了。

高兴之余，又唤来岛上的酒家，拿来笔墨，趁着酒兴，大笔一挥，就把这么两句，题在了小瀛洲的酒店墙壁上。盐官酒足饭饱，一天的游览也是心满意足，于是高高兴兴地带着小童回自己的官署去了。

谁料，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两句诗，后来倒引出了一段佳话。

原来，那钱塘城不但物阜民丰，更是人杰地灵之地，坊间多有俊流才子。盐官题诗两句，虽不算是一语惊人，

却也算是中规中矩，说来也巧，不知是哪个路过酒店的好事之客，正好看见这盐官的两句诗，一时高兴竟然续了下面两句诗出来，也题在了酒店的壁间：

谁偷西子空灵气，暗送潭心印月开！

各位读者，这盐官前两句可是平平无奇，可人家后面续的这两句却真是似乎带着一股空灵之气，点亮了全诗的主旨！本来这后续的两句，盐官是不得而知的，但偏偏这些有些墨水的人，就偏有这个毛病，自己乘酒兴写的两句诗总是萦绕于怀，非要找个机会卖弄一番。不知哪一天，又是闲来无事，这次一起邀请了几个朋友，又来重游小瀛洲，他想一来要在这里以酒会友，二来也有自己的小小心思，意思是让几个朋友也看看自己上回题的两句诗，酒后笔走龙蛇的墨迹，自以为是得意之作。不料这次一见，却见添了两句诗，但见字体俊秀，意境也远远在自己之上。兼之几位朋友大加赞赏，不觉更是开怀！忙把酒家叫来，问是何人续诗。酒家笑道：“官人不知，这是钱塘城有名的女棋手所题，前几日她也经过此间，兼会棋友，偶然之间见墙壁之上有两句诗，一时兴起，续了后面这两句诗。”店家一语未尽，满座哗笑。

座间其中的一位朋友，是盐官的同僚，也是棋友，上来就道喜，笑道：“给兄长道喜，早闻这位女棋手崖岸高峻，钱塘有名，不但棋艺高超，一时未遇敌手，且才貌双全，能文会画，今为兄长续诗，岂不是与兄长很有缘分么？”盐官臊得脸一红，忙说：“贤弟玩笑了，这些都是偶然。”旁边又有一位朋友趁着酒兴凑趣道：“不然，兄长久居杭城，公事劳心，眷属又不在身边，何以照顾起居，有道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久闻兄长棋艺高超，家学渊源，何不择日到棋坊一睹芳容，与这位女棋手手谈数局，倘若有缘，也未可知啊，哈哈！”众皆鼓掌称妙。

且说这盐官，久旷之下，早暗有此意，今闻钱塘竟有此女棋手能意趣相投，当此西湖美景，又见有诗句题在壁上，不禁神往。架不住众人极力撺掇，后来又兼有好事的朋友们极力找人送意与棋坊，女棋手磨不开朋友的颜面，真就定下了日子与盐官会棋。

这盐官虽然诗文平平，却幼承庭训，几代人传承有家传的秘谱，都是围棋的高手。自觉即或他事不成，会一会棋林高手，也是一件雅事，便欣然前往。

话说这围棋对弈，又称手谈，相传是“尧造围棋，丹朱善之。”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是古代文人墨客“琴棋书画”的四大雅事之一。这盐官自幼学棋，曾经下过功夫钻研过先人留下的不传外人的秘谱，后来又有高人指点过棋艺，故此在家乡少有敌手。但盐官是北方人，这女棋手是南方人，棋理虽同，棋艺派系却大相径庭。两个人初次会棋，见对方落子，都暗暗吃惊，发现很多招数都与自己所学的不同，真是互有短长。三局下来，一胜一负一平，堪堪打了个平手。又见对方容貌人品都属一流，双方不禁都暗生情愫。

那女子在杭城虽是小家碧玉，家道却也不寒酸，父亲也是有点学问和家资的人，只因溺爱女儿，才让女子在棋坊以棋会友，其实暗地里也有个“以棋择婿”的意思。盐官虽有家室，却人才难得，况且人家是地地道道的高级公务员，旧时不是一夫一妻，朋友媒人多次撮合，盐官也说将来可以各居两地，没有妻妾大小之分。况且盐官为人也很挚诚，彩礼丰厚，这样女方也就认可了。

婚宴之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朋友同僚都来贺喜，晚间红烛初上，夫妻对坐，钱塘城里，又添了一对佳偶。这盐官此时刚到而立之年，洞房花烛得了红颜知己，举案齐眉，真是喜上眉梢。

没过一年，女子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盐官更是高兴，忙把喜讯告知北方家乡的父母家小。旧时只要女子能给男方添子添丁，就是对老辈最大的孝敬，这样，男方全家也就全然承认接受了。

一晃四年，杭州的官任已满，盐官回乡述职，女棋手的父亲当时已故，于是则跟随盐官带着一儿一女一起回男方的家乡了。盐官却也践赴前言，为女棋手另外购置了一处房产居住，两个妻子不分大小，和睦相处。后来到了民国，家道中落，但这盐官的家风家训很好，两房妻子的后代虽都留在了北方，还时常走动，和同父同母的弟兄姊妹感情一样。

故事说到这里，祖父若有所思，我不禁就问：“爷爷，这位盐官是谁，您一定认识吧？”祖父微微笑着说，“这个故事我很少和人说，你看咱们家里有几本棋谱，你猜猜这位盐官是谁呀？”我答道：“爷爷，这位盐官是不是您的长辈？”祖父喝了一口茶，没有直接回答，却慢慢地说：“这几本棋谱，一直保存到现在，你爸爸和叔叔都没有机会学，就送给你吧。”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盐官就是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父。想不到我的高祖母是杭州当时有名的女棋手，而且诗文写的这么好。想想，在那样一个美丽的城市里，有那么美丽的爱情故事，竟然发生在我的先辈身上，是多么的神奇。当时听着祖父津津乐道、有声有色地讲故事，我真是享受极了。如今，祖父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了几本书和日记，胡同里再也看不到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不禁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