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长史很快见到了西州都督。
西州都督其实就在城外一处营寨内,长史说他忙于军事、不能迎接武延兴的话都是托词。
营寨建在一块地势高耸、平坦宽阔的山坡之上,寨前布置拒马岗哨,爬到营门前的瞭望楼上,可以看见远处几个围绕主营、驻扎在低矮草原上的胡人小部落。
都督坐在帐内看邸抄。
帘子一掀,长史快步走了进来,面带惊惶道:“都督,回城吧!”
“长史不必劝我了。”都督皱起了眉头,语气里透出怨气,“我不会去大云寺听那些僧人唱经,就让武延兴去参我一个不敬之罪。”
多年前,横踞河西、夹在大唐帝国和西凉国之间的吐谷浑被灭,为争夺吐谷浑,大唐和西凉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事不断。二十年前,西凉大举入侵西域,攻陷了大唐在西域的十多个羁縻州,大唐被迫弃置安西四镇,收缩防线,西凉继续步步紧逼。
与此同时,自威震西域的裴行俭病逝后,突厥各部叛乱,侵扰边界诸州,百姓饱受□□。
大唐在西域设立的四镇名存实亡,都护府迁到了高昌旧都西州,西州都督受命镇抚安西。
都督年轻时曾追随唐初那些战功卓著的名将出征作战,成为都督后,他一直积极筹划夺回西域失地,重建四镇,讨伐突厥,他向朝廷写了无数道折子阐明自己的计划,请求得到支持,却并未得到重视。
要粮草武器,户部说孥藏空虚,没钱了。
要兵,兵部说这几年府兵都被抽调去镇压叛乱,建议都督自己在西州征民夫义勇,或者从归顺大唐的突厥部落中召集蕃部落兵。
自高宗驾崩,女皇摄理朝政,废中宗李显,立睿宗李旦,追杀废太子,任用酷吏,肃清李唐宗室,平定叛乱,这位注定光耀千古的女皇这几年忙于为登基扫清障碍,防范、威慑朝中颠覆她的势力,无暇过问五千里外的西州。
至于朝中那些高级文官,都是名门子弟,身世高贵,养尊处优,长于繁华兴盛的都城,没有经历过戎马风霜,不曾金戈铁马战场厮杀,在他们眼里,西州只是塞外大漠一个荒凉的边陲小城,丢了就丢了,遥远边界的战事不影响长安洛阳的歌舞升平,他们对西州的战事漠不关心。
朝堂局势变幻莫测,君臣都不在意西州。
在一次次上书被朝廷忽视后,西州都督建功立业、收复失地的一腔热血就像天山上的雪,已经冻成了寒冰。
“别说来的只是个黄口孺子武延兴,就是魏王、梁王来了,我也不想见,反正也没人把我这个老匹夫当回事。”
西州都督冷哼了一声,道。
“都督,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长史拿出袖子里的信,“这封信是刚才送到我家中的。”
西州都督嗤笑了一声,放下邸抄,接过信。
“什么人的信?长史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都督扫一眼信纸,愣了一下。
“魏明肃要来西州?这信是真的?”
都督把信来回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问道。
长史也脸色肃然,点头道:“这是魏明肃写给我的私人信件。三年前我在神都和他打过交道,他能文工书,书法造诣深厚,一笔字写得极好,笔法刚健峻整,我敢断言,还没有人能伪造他的亲笔信件,而且信中他提到了我们在洛阳见面的情形。”
都督脸上掠过不屑之色,嘲讽道:“一文不名的书生,穷得只能给寺庙当抄经生,字写得好,还不是为了卖了换钱?”
长史笑了笑。
都督把信揉成一团丢开,沉下脸:“我记得他不是被贬到饶州去了吗?西州在西北,饶州在东,他家乡在南方,怎么绕路也不该绕到西州来啊?”
长史道:“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贬了,当年他随丘神勣去巴州,逼死皇子,遭到贬斥,不久后就被启用,这一次可能和那次一样,明贬暗升,掩人耳目罢了。”
听到巴州和皇子这几个字眼,西州都督脸色越发阴沉,冷笑道:“寒门之子,无耻小人!”
几年前,太子李贤被贬为庶人,流放到巴州幽禁。
高宗病逝后,女皇派丘神勣去巴州搜查李贤的住宅,丘神勣到了巴州,逼迫李贤自尽。魏明肃是丘神勣的副手,报告李贤死讯的折子就出自魏明肃之手。女皇闻讯,在洛阳显福门为儿子举哀,左迁丘神勣和魏明肃,但是很快又把他们召回洛阳,分别委以重任。
都督在西州听说了此事,曾偷偷祭奠李贤,骂丘神勣和魏明肃是奸佞小人。
长史提醒西州都督:“都督,魏明肃深受圣上亲信倚重。”
言外之意,没有女皇的暗示,丘神勣和魏明肃作为臣子,敢逼死高宗和女皇所生的皇子吗?
都督一时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展开信又看了一遍,道:“魏明肃信上说他要来西州参观石窟佛像,你怎么看?”
长史只说了四个字:“来者不善。”
洛阳城外的石窟佛像那么多,魏明肃舍近求远,来回一万里,就为了参观几座石窟,当他们是傻子吗?
两人沉默下来,心情沉重。
魏明肃这个名字,他们以前根本不屑提起。
此人出身低微,家境贫寒,小时候饿得昏倒在路边,僧人收尸时发现他还有口气,救活了他,为他取名“明肃”。他后来就给寺院放牛种地,长大后靠着会写一笔好字,以帮寺院抄写经书为生,是个一穷二白的无名小卒。
以他的出身,才华再出众,也只能碌碌无为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抄经生竟然会得到太后的赏识,被破格提拔录用,倚为亲信。
从那时起,抄经生成为太后手中的一把利刃,专门对付李氏宗室和门阀贵族,剑锋所到之处,摧枯折腐,人头滚滚。
在地方为官时,魏明肃带兵镇压叛乱,冷酷残杀宗室。
在洛阳,他奉命与来俊臣、索元礼、周兴等人审理案件,和那些酷吏沆瀣一气,铲除反对太后登基的官员,冷血无情。
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砍一批人头,双手沾满血腥。
听到他的名字,官员无不噤若寒蝉,听说他带着随从到了家门前,立刻准备笔墨写绝笔信,流泪与家人诀别。
今年,女皇扫平朝堂,登基称帝。
让众人感到意外的是,魏明肃作为大功臣,没有出现在大典上。
他被贬了。
西州都督前几天从邸抄看到魏明肃被贬的消息,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对长史道:“魏明肃逼死皇子,活该有这样的报应!”
万万想不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抄经生没去饶州,而是奔着西州来了!
都督心里纳闷,想了想,道:“他会不会是冲着我的人头来的?”
长史摇头,否定道:“都督远在西州,未卷入朝堂的是非,和魏明肃也无冤无仇。”
都督冷笑:“他这几年杀的人都和他有仇吗?这种出身低微的阴险小人,不讲仁义道德,为了权势不择手段,毫无廉耻之心,他杀人不需要理由。你写信问问,说不定他已经大开杀戒了。”
长史叹一口气,道:“都督,听说魏明肃此人阴沉刻薄,软硬不吃,而且以前落魄时在长安为达官贵人抄经,曾被士族嘲笑欺辱,报复心极强,都督不能对他避而不见。等他来了,我们先以礼相待,查清楚他的来意后,再做打算。”
西州都督点了点头。
魏明肃出身微贱,甘心为妇人鹰犬,逼死皇子,天下不齿,都督骨子里不屑和这种人打交道,但是自己的人头更重要。
长史立刻吩咐亲兵进帐收拾衣物。
西州都督走出帐篷,爬上马背,环顾一圈营寨,突然自嘲地笑了笑,神色黯然:“想当年,我大唐猛将如云,勇士如雨,大唐铁骑所向披靡。如今朝中名将凋零,西凉崛起,突厥复叛,我志在收复失地,却独木难支,一事无成,眼下还要为一个寒门出身的酷吏头疼!廉颇老矣啊!”
长史脸色大变:“都督慎言啊!”
都督马鞭一挥:“怕什么?姓魏的不是还没到西州吗?他又不是顺风耳,千里之外也能听见我发牢骚!”
……
千里之外。
这一日,从清晨到傍晚,位于城东的王府门前的道路上,各府装饰精美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而来,车马盈门,红尘滚滚。
今天是王爷的大寿,王府内外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刺史、长史、司马、县令,远近的豪门大族,全都来为王爷贺寿,就连远在长安、洛阳的官员也都派人送来了寿礼。
几个平民从王府前的大街走过,看着雕梁画栋的王府门前衣袍鲜亮的下人,闻着空气里飘过来的食物香气,羡慕不已。
武周代唐,按说活下来的李唐子孙应该如履薄冰才对,这一位李氏王爷却不然,他心机深沉,为人精明,颇有手段,不仅在几次宗室叛乱中明哲保身,没有受到任何波及,而且地位仍然尊崇,没人敢小觑了他。
傍晚时,一辆马车从城外进来,到了王府大街,还想往前,被府兵拦住了:“前面就是王府,今天王爷大寿,只有贵人们的车马能进去,平民不得擅入!”
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冷哼一声,大声道:“我家主人是官家!”
府兵看一眼少年身后朴素的马车,再看几眼少年身上满是尘土的布衣和脚上沾了泥土的靴子,嗤笑了一声,让开道路,对身边人笑道:“又是一个来蹭饭的破落户!”
少年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回头想骂人。
马车里的人轻轻叩了叩车窗。
少年立即收起怒色。
贵客的车马太多了,整条大街挤得严严实实,马车最后停在了一面高墙下,少年跳下车,掀开帘子一角。
帘内的人扫一眼王府前人头攒动的壮观场面,递出一封信。
少年恭敬地接过信,跑向站在大街前迎接宾客的一个管事:“我家主人有封信给蔚王。”
管事眼角看他,翻一个白眼:“你家主人是谁?”
少年道:“我家主人姓魏,从神都来的,蔚王看了信就知道了。”
管事不想搭理少年。
少年冷笑道:“蔚王去年还向我家主人求过字,要刻在匾上,我家主人没答应。”
管事脸色一变,接了信,飞快跑进大堂,把信交给长史。
长史看到信上的字迹,忙问:“人呢?快开大门迎进来!”
“马车已经走了。”
“蠢材!快去追!都给我去追!把人请回来!”
长史擦了下冷汗,带着信去见蔚王。
庭院里一阵阵欢快喜庆的乐曲声,蔚王正和宾客观赏歌舞,谈笑风生,接了信看完,顿时面无人色。
王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抛下所有贵客,转身走了。
宾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世子脸上一片茫然,示意几个弟弟留下陪宾客喝酒,跟着离席。
这一天,蔚王忽然感觉身体不适,王府的寿宴仓促结束。
三天后的夜晚,王府上房响起一阵凄厉无比的哭喊声。
“阿耶!阿耶!”
“父亲!”
“魏明肃,你逼死我父亲,不报此仇,我死不瞑目!”
很快,一个让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消息不胫而走:蔚王畏罪自尽了。
……
当世子不顾幕僚的阻拦,拔刀带着随从追出城时,马车早已离开,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一轮红日从雄伟的崇山峻岭间探出头来,洒在空荡荡的山林间。
大道上,少年挥了挥鞭子,问:“阿郎,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西风撩起帘子,吹进车厢。
翻开的书卷被吹得微微颤动,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去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