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马车消失在斑驳的土墙后。
卢华英立在门口,望着雪地里几道交错的车辙,思绪万千。
刺骨的北风吹了过来,屋檐上的积雪簌簌飘落,洒在卢华英的肩头上。
天色阴沉,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地上的车辙印子渐渐被落下的白雪覆盖,苍苍一片,没有一丝痕迹。
正像卢华英和魏明肃,忘记四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此以后再没有一点牵扯,各走各的人生路。
风吹动卢华英手里的房契,黄纸拍在手指上。
卢华英回过了神,微微笑了一笑。
西州的院子,他给了她。
了断恩怨,再无纠缠。
这已经是她几年来设想的和魏明肃的结局中最好的收场了。
他出身寒微,谨守本分,为心中的一番抱负默默耕耘,是她诱惑了他,害得他被嘲讽,被欺辱,被践踏,这个曾捧出一颗真心爱她、为她不顾一切、被她深深伤害的男人,在她堕入污泥、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时,没有顺水推舟落井下石,反而不顾暗藏的杀机,将她从污泥中拉了起来。
卢华英不敢奢求魏明肃的原谅,他不再厌恶她,能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她已觉得是万幸,还求什么呢?
她拍了拍雪,转身回房。
肖素娘坐在案几旁,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荷包,正看着荷包发呆。
听见卢华英回来的脚步声,她飞快地收起荷包:「三娘,魏大哥带你去哪里了?他去哪了?」
她伸长脖子往外看。
「他回去了。」
卢华英回房换衣,出神了一会儿,打起精神,走进书房,拿起墨块,在砚台里慢慢地划大圈。
肖素娘收好荷包跟进书房,往砚台里倒了点水,看了看卢华英的脸色。
卢华英放下墨块,拿起笔格里的笔蘸墨。
肖素娘神色有点尴尬,道:「三娘,刚才你出去时,我大哥来了。」
卢华英「嗯」了一声。
肖素娘拿起卢华英放下的墨块,磨得又重又快,气愤地道:「三娘,你不用顾忌到我,我大哥都成家立业了,还是这么不懂事!他居心不良,我把他骂了回去!以后你看到他,别理他!」
肖谔今天过来,想为在大云寺的失态向卢华英道歉。
肖素娘是他妹妹,看穿了他的心思,提醒他已经成了亲,他要是把卢华英当成朋友,想帮她,肖素娘不会拦着他,他要是有别的念头,赶紧打消了,卢华英绝不会给他做妾。
肖谔被小妹妹说中了心事,有点恼羞成怒,兄妹两人吵了起来,最后肖谔拂袖而去。
肖素娘又是愤怒,又是羞愧,还有些伤心。
肖家只是普普通通的官宦之家,国公府和肖家没有来往,以前卢华英会和肖谔说话全都是因为魏明肃。现在卢华英不是国公府的小娘子了,肖谔就看轻了卢华英,做起了白日梦,想要卢华英以身相许。
肖素娘越想越为卢华英难过:「三娘,男人都是混账东西!我哥哥也是。」
卢华英笑了笑,平静地道:「弱之肉,强之食,我的身份地位变了,你大哥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以前她是国公府的嫡女,肖谔敬畏她的身份地位,对她不敢有丝毫的不恭敬。现在她是贱籍,肖谔面对她时,表面上看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并没有做出冒犯她的举动,其实他的态度已经有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居高临下。
肖素娘长叹了一声。
卢华英低头写字。
以后她要面对很多像肖谔这样的人,她得尽快把丹经写完。
接下来,卢华英心无旁骛地写经。
傍晚,雪越来越大,一夜过去,院门被积雪埋了大半。
本地人都说这种天气不能出行,他们便在西州多住了几天。
无遮大会结束以后,远道而来参加***的百姓陆续离开。肖素娘出门后回来,说南北大道上的马车和行人都比前几天少了。
卢华英每天专心致志地坐在窗下写字。
这天,大雪停了,天空放晴。
忙忙碌碌了几天的阿福通知卢华英,后天可以动身回柳城了。
卢华英放下笔,对着写满字的黄纸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离开西州前,她写完了丹经。
很快,丹经被送到了魏明肃面前。
他检查了一遍,交给同进。
同进记得他之前的吩咐,立刻找来下属,要对方立即把丹经和魏明肃写的一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洛阳。
快马离开西州,奔向东边的洛阳。
卢华英写完丹经后,没有闲着。肖素娘出门时忘了戴帽子,耳朵上生了冻疮,她写了个面方,肖素娘派人照着方子买来材料,她教肖素娘的下人泡了酒后将膏涂在耳朵上。
肖素娘的耳朵第二天就好了很多。
两天后,东方微明,卢华英和王妤,卢弘璧,肖素娘一起乘坐马车离开西州。
柴雍和裴景耀赶了过来。
他们完成了护送经书的任务,准备启程回洛阳,本来应该和其他贵公子一起出发,谁知队伍里的两位公子昨天醉酒后因为一个胡姬吃醋斗殴,都受了伤,要休养几天。
柴雍马上决定先和卢华英他们去柳城住几天,正好卢华英写完了丹经,他可以请教刀法,等其他贵公子要走时,他回西州与他们汇合,一起回洛阳。
肖谔来为卢华英和妹妹送行,他暂时不能离开西州。
卢华英坐在车厢里,肖谔骑马过来和她说话,她没有露面,隔着帘子客套了几句,道:「肖大哥,我听素娘说你娶了羊家的二娘。我以前见过二娘几次,二娘知书达理,肖大哥真是好福气。」
肖谔身子一僵。
马车停在拥挤的城门前,府兵仔细地检查所有人的过所。
卢华英掀开帘子,回头看着城北的方向。
从城东那间院子回来以后,她就没见到魏明肃了。
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马车晃动起来,府兵检查了过所,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卢华英收回视线,放下帘子。
出了城,走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天虽然放晴了,雪后的道路还是不太好走,马车颠簸晃动,捆行李的绳子没有系牢,一阵当啷声,几口箱子从缝隙间掉了下去。
阿福带着人捡起箱子,随手拿了一口小箱子塞进卢华英的车厢:「这是你的东西,你拿着吧,我怕放在外面掉了。」
卢华英不认识眼前的箱子:「我的东西?」
她打开箱子,愣住了。
箱子里放的是一双弯刀,比一般常见的刀要长,窄,纤细轻薄,刀柄是鹰的形状。
卢华英怔怔地看着箱子里的马刀。
半晌后,她猛然抬起头,掀开帘子,叫住在捆绳子的阿福:「阿福,这对马刀怎么会在这里?」
阿福转过身,有些得意,道:「郡王在柳城遇害,你被抓了起来,这双马刀成了证物,从柳城带到了西州。结案以后,刀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后来到了一个府兵手里。郎君嘱咐我把刀买了回来,郎君说这把刀是三娘你用了好几年的刀,应该物归原主。对了,郎君说你是卢家之后,平时应该可以带刀,他已经和衙门打了招呼,以后这把刀是你的,你不用交给衙门。」
平民百姓一般不能携带、私藏武器,而卢华英又是一个女子,即使她据理力争,展现出了精湛的刀法,柳城县令还是认为她没有资格佩刀,只在需要她献艺的时候才把马刀交给她,宴会结束后就要她还回去。
卢华英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这对马刀了。
想不到,魏明肃派人把刀买了回来,交还给了她,还为她争取到了拥有佩刀的资格。
卢华英鼻子忽然一酸,热泪盈满眼眶。
心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沸腾。
卢华英忍住泪意,问阿福:「魏刺史什么时候吩咐你去找这对马刀的?」
阿福想了想道:「抓了长史之后郎君就吩咐我,把你这边的证物都收起来,等你回柳城的时候还给你。」
卢华英呆了片刻,嗓子干而涩。
木头还是那个木头。
尊严被卢家人踩在脚下践踏,真心被她任性地欺骗,遍体鳞伤,心如死灰,也没有想过要伤害她的木头。
卢华英抚了抚马刀。
刀刃如水,照出她的影子。
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燃烧,灼热堵住了她的嗓子。
卢华英笑了起来。
笑意从她眼底升起,再慢慢舒展到整张脸孔。
她放下箱子,抬起头,满面放光,在阿福惊诧的视线中,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快步走到跟在马车旁的阿俞身边,道:「阿俞,借你的坐骑一用!」
阿俞愣了一愣,松开缰绳,下马。
卢华英谢了他一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拨转马头。
「我想起来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忘记拿了,必须亲自回去拿,你们等一等我。」
说完话,卢华英扬鞭催马,朝着西州的方向一骑绝尘而去。
寒冷稀薄的晨光中,她一袭素色袍子,手执马鞭,纵马驰骋而去。道路上满是积雪,她娴熟地控马,迎着刺骨的寒风,加鞭飞驰,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袖,她修长高挑的身影显得英气勃勃。
一束日光从铅云间洒落,照在她肩头,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银甲。
在场所有人望着她骑马飞奔而去的背影,全都目瞪口呆。
直到卢华英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耀眼的金光里,阿福才反应过来,转过身,和阿俞大眼瞪小眼:「三娘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肖谔、柴雍和裴景耀也都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柴雍回过神,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这一刻,他又从卢华英身上看到了她表演刀舞时那股被压抑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