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西州城两百里外的荒原间,苍茫大雪,千里冰封。
铺天盖地的大雪覆盖了北边的大山,也覆盖了草场和一顶顶毡帐,寒风在天地之间呼号,空气中只有冰冷和沉默。
忽然,呼啸的北风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铃声,一支骑着骆驼的队伍顶着刺骨的风雪,来到营地前。
驼队的首领走到营门前,摘下头巾,他生得魁梧健壮,褐色眼睛,胡须浓密。
部落里的人认识他,打开营门,将冻得眉毛胡子都结了冰的男人和他的商队迎进大帐,烧了一堆干羊粪让他们取暖。
商队来临的消息很快传遍部落,男人们都带着兽皮过来交换货物。
部落的人换到想要的货物,一脸感激地道:「这么大的雪,牛羊冻死了几十头,下山的路都封了,没想到你们还会来。」
胡须浓密的胡商喝下一碗肉汤,笑道:「我答应过你们会来,下再大的雪也不会背信失约!对了,我在西州听说了一些事。」
他凑到部落胡人前面,压低了嗓音。
「大周的女皇帝登基以来,你们的阿史那酋长有没有抱怨过女皇帝?」
和他说话的胡人没有回答,但是脸色顿时变了。
胡商看着燃烧的干羊粪堆,低声道:「我在西州参加无遮大会时听到风声,波斯人索元礼最器重的手下周钦周侍郎在西州打探情报,有人向他告密,说你们这些突厥部落虽然归顺了大唐,却一直心怀异志,趁着大周代唐、局势不稳时,暗中和叛乱后自立为可汗的骨咄禄可汗暗中往来,想去投奔他的突厥汗国。还有人说你们和西凉的使者也暗中见过面,西凉的使者许诺攻下西州后,将阿尼交给你们酋长管辖。周侍郎准备向神都告发你们。」
胡人冷汗淋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勃然大怒:「我们酋长从来没有见过突厥汗国和西凉的使者!」
胡商看着胡人,小声道:「阿史那酋长忠心耿耿,我也不信那些流言,不过这个周钦心狠手辣,在神都时罗织罪名,陷害忠良,颠倒是非,为了栽赃陷害,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被他逼死的人不计其数,你们要当心他。」
胡人脸色阴沉,点头道:「沙钵那,多谢你来报信,你是我们部落的真朋友!我这就去见酋长!」
沙钵那目送胡人掀开帘子匆匆离去的背影,褐色的眼睛里浮起笑意。
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沙钵那的驼队不知疲倦,走遍了几个部落。
部落酋长们都从他口中得到周钦在调查他们的消息,有的酋长大吃一惊,愤愤不平,有的吓得魂飞魄散。
肃杀的气氛弥漫在每一个部落的营地里。
就在诸位酋长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大雪终于停了,雪后的天空格外澄净,可是酋长们的心头却满是阴霾。
……
日光照在毡帐上,帐顶的积雪开始融化。
穆坤部的酋长盘腿坐在炉火前,脸色阴沉。
他的几个儿子们坐在他两侧,讨论着沙钵那带来的消息。
「我们见过可汗使者和西凉使者的消息已经泄露,周侍郎在西州收集了证据,要告发我们,周钦心狠手辣,我们没有活路了。」
酋长说完,叹了一口气。
几个儿子都一脸慌张,议论了一会儿,道:「周钦没有实质的证据,能把我们怎么样?」
酋长目光暗沉,道:「周钦是索元礼的手下,又是神都的官,他们和都督、长史不一样,不需要拿出实质证据就能缉捕我,而且沙钵那说,有些牧民的牛羊都被冻死了,他们活不过冬天,为了赏钱去周钦那里告了密。」
儿子们对视了一眼,心里都一沉。
长子脸上闪过狠辣之色,道:「他敢来抓我们,我们就去煽动其他部落,一起围攻西州,看他有没有胆子告密!」
酋长摇头道:「你们以为西州说围就能围?我们部落这些人,能围得了西州吗?而且现在是冬天,我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围了西州,能坚持多少天?西州有高大坚固的城墙,有今年征收的粮食,都护府可以坚持一个月、两个月,我们呢?没有粮食,三天就必须退兵!大雪茫茫,我们能撤到哪里去?」
长子握拳道:「难道我们只能坐着等死?」
酋长又叹了一口气,面色灰败,悔恨道:「当初我不该见骨咄禄可汗的使者,更不该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大周的皇帝虽然是妇人,但是临朝了几十年,是个治国之才,以权术驭下,地位稳固,难以撼动。」
今年女皇登基,西凉、突厥都觉得迎来了攻城略地的好时机,纷纷派遣使者、女干细潜入西州,打探消息,联络各方势力,煽动他们起兵反对女皇,制造混乱。穆坤部酋长确实见过西凉和突厥汗国的使者,而且被他们许下的诺言打动了。
虽然酋长还在犹豫,没有付诸实际行动,但是他私下和西凉、突厥汗国使者见面,怎么和都督解释?
「周钦要告发我,我只有自尽谢罪了。」
酋长无奈地道。
长子愤怒地拔出佩刀,道:「豺狼想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和他们拼了!」
其他儿子面面相觑。
小儿子眉头紧皱,按住长兄,道:「大哥不要冲动,我听说沙钵那的商队还在附近,他消息灵通,常常和汉人打交道,熟悉汉人,不如请他来部落,听听他的意见,也许他有办法。」
几个兄弟都看向了他。
酋长愣了一下,沉吟片刻,抱着一分希望道:「那快请沙钵那来部落!神庆,让你几个妹妹都好好打扮一下,准备宴席,如果沙钵那有办法能让我们躲了这一劫,我把你们的妹妹嫁给他!」
小儿子神庆摇头道:「不用准备宴席,我们一起求他,他怕惹事上身,不会答应的。我一个人见他,他才会考虑帮忙。」
……
沙钵那接到消息,来到部落。
神庆在自己的毡帐招待他,取下佩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举起佩刀跪在沙钵那脚下,请求道:「沙钵那,请你救救我们穆坤部吧!」
沙钵那吃了一惊,扶起神庆,笑道:「我们交情最好,不用对我行这样的大礼。」
神庆满脸忧虑,和沙钵那说了穆坤部现在面临的困境。
沙钵那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酋长不仅见过西凉和突厥汗国的使者,是不是还和对方承诺了什么?」
如果酋长只是见了使者,没有承诺过什么,不至于这么心虚,一听说有人告密就惶恐不安,要自尽谢罪。
神庆没有回答,只叹了口气。
沙钵那心领神会,摇头叹息,思索了半日,吐了一口气,道:「周侍郎为了升官发财,要借你们的人头去讨好汉人***,酋长现在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叛乱,逃去突厥汗国牙帐,投奔骨咄禄可汗,或者去投奔西凉,现在是冬天,都护府不会发兵去攻打你们。」
穆坤部上下还没有做好叛乱的准备,粮草不足,人心不齐,神庆认为仓促叛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心里不赞同这个建议,皱眉道:「还有一个选择呢?」
沙钵那褐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狡黠,道:「其二,酋长主动去求见西州都督,向都督告发其他部落暗中和骨咄禄可汗联络,以告密之功免去死罪,还能得到赏赐!」
神庆脸色大变,腾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沙钵那,像在看一头凶狠狡猾的狼。
沙钵那面不改色,平静地道:「沙钵那,你把我当真朋友,我才会告诉你这个主意。你们这些部落四分五裂,不成气候,而且部落和部落之间经常为了一点利益就互相攻伐,彼此之间都有血海深仇。汉人的大官治理你们,就是利用你们之间的仇恨来让你们互相牵制。周侍郎只要抓住你们这些部落中的一个人,严刑拷打,就能问出他想要的证据,其他部落不仅不会帮忙,还会趁机攻打你们,占领你们的地盘,抢走你们的女人和牛羊,到时候你们父子几个全都会被处死,你的母亲、姐妹和女人都要被送到其他部落男人的床上!」
神庆知道沙钵那这些话不是危言耸听,脸色越来越阴沉。
沙钵那看着神庆,目光担忧,道:「神庆,你们要赶快做决定,不要拖延!你想想,西凉和突厥汗国派使者来劝说你们酋长叛唐,肯定也派使者去了其他部落。现在周钦要查你们,你们穆坤部能沉得住气,不去告发其他部落,其他部落呢?」
神庆惊得直冒冷汗,心底发凉。
沙钵那叹了口气,道:「你转告酋长,谁第一个去找西州都督告密,谁就有活路,还有赏赐。」
神庆不敢替父亲做决定,送走沙钵那后,越想越觉得害怕,飞奔去毡帐,把沙钵那的话转告给父亲。
酋长和儿子们听他说完,全都目瞪口呆。
神庆道:「儿子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我们不去告密,其他部落就去了!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酋长一时下不了决心,道:「让我再想想。」
……
沙钵那离开穆坤部,骑着突厥马,奔向另一个部落。
他被这个部落的胡人热情地迎进毡帐,胡人问了他和神庆一样的问题。
沙钵那端起碗,喝了一口烈酒,皱着眉头思考了半晌,语重心长地道:「你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
如是,沙钵那和他的商队以交易货物为幌子,分头去往不同部落散播消息。
部落之间人心惶惶。
这时,西州传来一个消息,樊长史到了西州,设宴慰劳诸位酋长,要求他们必须出席,而且每个人只能带二十个亲兵。
每个部落酋长都嗅到了杀机。
「汉人长史要诱杀我们!后天的宴会就是一场鸿门宴!」
「周钦要对我们下手了,他们图穷匕见了!」
几个部落酋长都怀疑西州有埋伏,不敢去赴宴,但是不去等于违抗军令,同样也是死!
沙钵那一直在暗中观察,见时机已到,赶紧派手下放出一个消息:穆坤部酋长已经出发前往西州了。
消息很快就送到其他部落酋长的案头。
「穆坤部果然都是卑鄙小人!他们想告发我们换取功劳!」
「不能便宜了穆坤部!」
几乎在同一时间,每一个部落都派出了他们最强壮的勇士和最快的马,他们全都朝着西州而去。
……
大雪虽然停了,天气却比下雪之前更冷,滴水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