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卢华英擦干净马刀上的雪,系在腰带上,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
刚才想出刀时,她突然觉得右手发麻,整条右臂隐隐作痛,强行用力后,右肩像被针刺一般,疼痛难忍,马刀便脱手飞了出去。
她闭了闭眼,压在心底的伤心事浮现在眼前,六年前那心若死灰的痛楚涌上了心头。
炉子里的火快烧完了,风吹进来,拂在脸上,冰冷刺骨。
卢华英回过神,拿起一块干羊粪扔了进去。
火苗腾起,火势又旺了起来。
双手传来了暖意。
卢华英摸了摸马刀的刀鞘,脸上的阴霾在温暖的火光中消散了。
门口晃过一道影子,裴景耀走了进来,在卢华英对面坐下。
「三娘,我和三郎要回神都了,走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抬起头,看着门外对面走廊里和王妤站在一起说话的柴雍。
「在西州时,我揍了三郎一顿。」
裴景耀道。
卢华英一怔。
裴景耀咬了咬牙道:「因为他说,他也喜欢你。」
卢华英抬眸。
裴景耀冷哼了一声:「他不想瞒着我,发现之后就和我坦白了。」
他和柴雍曾经有过约定,不能喜欢同一个小娘子。在西州时,柴雍发觉自己可能无法信守这个约定,他立刻找到裴景耀,坦然承认自己对卢华英有些动心。
裴景耀挥拳把柴雍狠狠揍了一顿。
柴雍没有还手。
裴景耀与其说是气愤好兄弟不讲义气,不如说是在发泄自己的沮丧,他比不上柴雍,而且他的大哥做过那种事,他没有资格和柴雍竞争。
打完了,鼻青脸肿的柴雍拿出了一坛烈酒。
两人冰释前嫌,躺在雪地上喝酒。
裴景耀以为柴雍坦白是因为他想和卢华英表白。
「三郎,你不要和我大哥那样,仗着自己是世子去逼迫三娘,虽然我窝囊,没本事,武艺也比不过你,你敢欺负三娘的话,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柴雍笑道:「我和三娘才认识不久,怎么敢冒昧?你放心,我是真心想对三娘好。」
那时,裴景耀将信将疑,毕竟柴雍以前不认识卢华英,没有情分。
从西州回到柳城后的这些天,柴雍每天上午跟着卢华英练刀,裴景耀几乎次次都跟着。柴雍很尊重卢华英,他的担忧和疑虑彻底打消了。
裴景耀收回视线。
柴雍对卢华英是真心,他既感欣慰,又难免觉得惆怅,笑了笑,对卢华英道:「三娘,我现在相信三郎那晚说的话都是真心话。我的朋友很多,大多是和我一样不成器的纨绔,三郎比我们强多了,他拳脚武艺都很出众,之所以无所事事,是因为他是庶子,他大哥心胸狭窄,总是怀疑他,金乡县主视他如己出,他很感激嫡母,不想抢走大哥的风头,所以每天和我们这些纨绔混在一起。要不是他大哥去世了,金乡县主担心小儿子被武家针对,他不会做国公府的世子。」
卢华英不由怔了怔,抬起头望着对面的柴雍。
柴雍开朗随和,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和煦的笑意,令人觉得心头温暖,原来那无忧无虑、朝气蓬勃的外表下也藏着无奈。
裴景耀叹一口气,道:「三娘,三郎是个君子,对家人好,对朋友也好,他是一个好归宿。」
卢华英低头,目光回到马刀上。
她想起和魏明肃道别的那一天,对他说的话。
人之一生,有得有失,你有自己的追求和主张,那就别管其他,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那既是她想对魏明肃说的话,也是对自己的叮嘱。
「五郎,谢谢你。柴世子确实是一位君子,一个好归宿。不过,我现在不需要什么归宿。」
卢华英微微笑着道,平淡的语气里有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决然。
裴景耀愣了一愣,凝视着她,心里越发惆怅。
四年前,他不了解三娘,只知道躲在远处偷偷地看她,默默地黯然神伤。四年后,他还是不了解三娘。
他苦笑了一下,点点头,站起身。
「五郎。」
卢华英叫住他。
裴景耀回头。
卢华英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五郎,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他做的事和你无关。你的学问不如他,可是论德行人品,你比他强。」
裴景耀呆呆地望着她。
眼前的卢华英,和他记忆中那个明媚张扬的卢三娘重叠了起来。
这些天堵在他心头、让他惭愧不安的那股闷气,终于缓缓消融了。
……
裴景耀出去没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
柴雍从对面走了过来,站在门边,没有进屋,看了一眼卢华英的右手,关切地问:「三娘,你的手没事吧?」
卢华英摇摇头道:「没事,是很久以前的旧伤。」
柴雍沉默了片刻。
卢华英对他的态度绝不冷淡,但是也不见一丝亲近,这些天她教他刀法,是真把他当成徒弟在教,比国公府里教他骑射的老师还严肃认真。
他在卢华英眼里,和阿福、陈耳他们没什么区别吧?
柴雍以前只关心吃喝玩乐,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失落和苦恼,挠了挠头,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道:「三娘,今天又辛苦你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请教。」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王妤和肖素娘站在门外,看着柴雍高大的背影,都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柴雍过来时,带了两瓶伤药。
「三娘,这是我家家传的伤药,治疗跌打诸伤效果很好,关节的旧伤也能用,你下次旧伤发作的时候擦一点试试。」
卢华英擦着刀,道:「家传的药肯定贵重,三郎留着自己用吧。我的旧伤不要紧,只要不强行用内功,不会发作。」
柴雍放下药,笑道:「弟子想孝敬老师,老师不收孝敬,是不是嫌弟子太笨了?」
「老师,弟子真的是一片孝心。」
他一本正经地道。
卢华英想了想,收下了药:「走,接着昨天教你的继续练。」
她和前些天一样教柴雍刀法,态度不变,柴雍也和之前一样虚心学习,除了偶尔说些笑话逗她之外,没有出格的举动。
十天后,柴雍学完了刀法,他和裴景耀要动身回西州,和其他人一起回洛阳。
卢华英不能离开柳城,没办法出城为他们送行,只送到了城门前。
天气晴朗,正是每个月开市坊的日子,又快过节了,城门前很热闹,一片嘈杂的说笑声和铃音。
卢华英勒马在城门前停下来,拿出自己准备的吃的和几瓶治冻疮的面药送给柴雍两人。
「三郎,五郎,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照顾和援手,我和哥哥嫂子都感激不尽,祝你们一路平安。」
裴景耀一把抢过卢华英递过来的包袱,抱在怀里,得意地看着柴雍。
柴雍笑着踢了他一脚,朝他使了个眼色。
裴景耀白他一眼,拨马走开了。
柴雍抬起眼睛看着卢华英,含笑道:「三娘,我走了,你是不是感觉松了一口气?」
刚松了口气的卢华英怔了怔,哑然失笑。
「柴世子。」她又一次叫他世子,提醒他两人的身份,一字一字道,「你是个好朋友,好弟子。」
柴雍问:「三娘对我,只有这些吗?」
卢华英看着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柴雍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她在拒绝他。
柴雍收起了笑意,缓缓地道:「三娘,我猜五郎肯定和你说过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我没有当面和你说,因为我怕自己太唐突,你经历了很多事情,而且才刚刚认识我,不了解我的家世我的人品,我贸然开口,会让你为难。」
他是国公府世子,卢华英还是贱籍,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卢华英却会为难。
接受他,就是答应做他的妾。
拒绝他,万一他因爱生恨报复她,她怎么办?
向卢华英承诺不会让她做妾,卢华英能信吗?
他又哪有底气来保证自己许下的承诺?
万一母亲反对,万一柴家人为难卢华英,他能保护她吗?
柴雍不能给出保证。
所以,柴雍不敢开口。
「三娘,我临走前才能和你说这些话。你不要为难。」
柴雍望着卢华英,笑意热烈。
「三娘,我确实喜欢你,我是认真的,所以我不敢轻慢了你。我这些年游手好闲,一事无成,没有立业,离开了国公府就不能立足,这样的我怎么敢唐突?」
柴雍的目光落在卢华英脸上,眼神慢慢变得深邃。
「三娘,我会努力上进,虽然不能干一番大事业,至少要立业,那样的我才有资格再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我的心意。」
他忽然身子往前。
卢华英听了他的话,正微微出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眼前突然一黑,柴雍凑了过来,连带着那一身热烈的气息,和她离得非常近,手掠过她腰上的腰带,摘走了一只荷包。
「我缺个打火石,借三娘你的火石路上用。」柴雍收回手,眼波明朗,笑道,「三娘,保重自己。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把卢华英的荷包收进袖子里,笑着打马而去。
卢华英回过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流车流里,忍不住扶额笑了笑。
柴雍还年轻,这是他头一回离开神都,他回神都以后,想起她的拒绝,想法慢慢会变,他要继承柴家的家业,要担负世子的责任。
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
柴雍他们离开后,卢华英还是每天早起练刀。
等肖素娘他们都起床了,她回房和他们一起吃早饭,做面药。中午陈耳出门去送面药,下午带着钱和每家要的面药单子回来,她请王妤和卢弘璧记账,照着单子上的要求写方子,让陈耳第二天去市坊买药材。
日子一天天过去,求面药的人越来越多,一家人忙不过来,肖素娘让自己的下人全都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