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少年英姿勃勃,眉目舒展,目光明亮澄澈,轮廓鲜明的黝黑脸庞上都是和煦的笑意,纯粹而热烈,足以融化山巅的积雪,让铁心石肠的小娘子也软了心肠。
卢华英却心如铁石,没有改口,问:“不知世子贵庚几何?”
柴雍顿时语塞。
裴景耀眼珠一转,代他回答:“三娘,他比你小一岁!”
卢华英点头:“世子和我一个堂弟差不多大,那我以后叫你三郎。”
柴雍没好气地白裴景耀一眼,朝卢华英笑道:“三娘,没有小整整一岁!只是小了九个月而已。”
裴景耀还他一个白眼。
小九个月和小一岁有什么区别?
夜色已深,窗外一阵风声呼啸,帘子晃动。
裴景耀不由打了个寒噤,环顾一眼简陋的土屋,心里暗叹一声,神情颓靡懊丧:“三娘,现在程粲他们都知道你在柳城了,他们肯定会告诉其他人……”
卢华英是流放之人,没有西州长史的许可和签字的文书,不能踏出柳城一步,假如卢家的仇人找来了,她岂不是只能等死?
程粲他们不可能都答应帮忙保密,况且他们七八张嘴,说不定已经把风声传出去了。
裴景耀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都怪我多嘴!”
卢华英神色平静:“早晚会有这一天,不是程粲,也会是其他人。”
四年前,突厥叛乱,卢家大公子卢豫瑾被任命为大同道总管,率军前往镇压。卢豫瑾抵达前线后,和大统帅行军大总管不和,在战场上擅违军令,扰乱了行军大总管的计划,唐军大败,中军四千人几乎全军覆没。
卢豫瑾兵败自尽,卢家全家株连,仇家纷纷落井下石,搜集了很多其他卢氏族人的罪证,全都栽到燕国公父子头上,卢家全家流放。
从长安到黔州,到西州,再到柳城,卢华英已经习惯担惊受恐的日子,她看得明白,不论是繁华的帝国京都还是严酷的塞外小城,让她处于绝境的不是身处何方,而是她的身份。
沦为贱籍,鱼游釜中,任人宰割。
裴景耀左思右想,想不出好的补救之法,叹口气,咬咬牙,眼里掠过怒色,拉着柴雍告辞。
卢华英站在门口,看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进夜色,忽然扬声叫住裴景耀:“五郎,留步。”
裴景耀猛地停下脚步,转身走回门前。
柴雍没有跟过来,在远处等着。
卢华英轻声道:“五郎,你是不是想去找程粲,帮我出气?”
裴景耀心里的想法被看穿,腾地脸红耳赤:“三娘,程粲他们这么对你,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得跟你道歉!”
卢华英淡漠地摇头:“我不需要程粲他们的道歉。你今晚去找他们,碍于你的面子,他们可能道歉,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歉意,说不定恼羞成怒,等你离开,加倍报复于我。几句虚伪的道歉,不要也罢。”
裴景耀不想就此揭过,握了握拳,满脸愤愤之色。
卢华英淡淡地一笑:“五郎,我不是从前的国公之女,地位不平等的时候,尊严对身份低微的人来说,太奢侈了。”
现在的她没有资格和横行霸道的高门子弟谈尊严,她只想和家人一起平安地活下去。
裴景耀张了张嘴,舌头又扭成了一团。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卢华英笑。
却不是他记忆中颜晔丹葩的笑容。
这个浅笑,说不尽的酸楚和自嘲。
裴景耀心头五味杂陈。
当年的卢三娘,高贵骄傲,她持马鞭,跨银鞍,一袭鲜艳夺目的七破间裙,策马乐游原,勃发飞扬,丹华照烂。
那样的高不可攀。
她是年少的裴景耀做梦都不敢靠近的奢望。
四年后,被程粲带着人羞辱了的卢三娘,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她神情麻木地对裴景耀说,她不需要道歉,尊严太奢侈。
裴景耀心想,假如卢三娘像王妤那样对他哭着诉苦,他心里可能好受一些。他按捺住心酸,道:“三娘,是我没用,要是我大哥在这里,程粲他们不敢这么胡作非为。”
卢华英肩头微微一抖,看不清脸色,湿润的睫毛也在颤抖。
裴景耀有些沮丧,果然,三娘更在意他大哥,听到他提起大哥,神色就不一样了。他前天还窃喜遇到三娘的人是自己不是大哥,而且自己的个头终于赶上三娘了,真是一厢情愿。
卢华英沉默了片刻,问:“五郎,你能帮我给一个人带句话吗?”
裴景耀心底酸意如潮,点头。
“你和齐国公世子有没有交情?”
裴景耀一愣,他以为卢华英想让他带口信给大哥。他回过神来,道:“我和齐国公世子只见过几面,柴世子常和他一起去大同市喝酒,我可以让他转达。”
卢华英换了衣物,还是满身酒气,水珠从巾子里淌了下来,她道:“你们提醒世子,小心提防程粲。”
裴景耀有些不解,点了点头,道:“三娘,我答应你,不过你有所不知,程粲和齐国公世子是莫逆之交,关系密切,每次国公府有宴席,世子都会叫上程粲,我还听人说,世子要给程粲说媒。”
言外之意,他和柴雍会帮忙带话,可是挑拨离间没有用,报复不了程粲。
卢华英听得懂他的弦外之意,道:“尽人事罢了。”
裴景耀带着不解离开。
卢华英去卢弘璧屋里看了看,回屋。
王妤没有睡着,听见她的脚步声,立刻睁眼:“腓腓,齐国公世子对你还怀恨在心?”
卢华英坐下擦头发,摇头:“没有。”
王妤语气里满是不安和担忧:“那程粲为什么说他是替齐国公世子出气?”
卢华英坐在黑暗中,水珠顺着长发和脸颊流淌下来,浑身酒气,疲惫不堪,又冷又饿,肩膀、双臂、脖子和脸上都是程粲他们留下的印子,尤其手腕,像是被捏碎了。
她躺下来背对王妤,忍着剧痛揉手上的印子,笑了一笑:“阿嫂,他们七八个青壮男子,都是名列凌烟阁的功臣家子弟,我一个小娘子,他们不先找借口给我定下一个罪名,怎么好心安理得地羞辱我?”
王妤眼里泪光闪动,也转了个身,背对卢华英。
卢华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觥筹交错,火烛辉煌,她一个人占了一条长案,喝了很多酒,没有醉意,齐国公世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挑衅她,一转眼就喝趴下了,忽然有几个人跑过来,抱起酒坛,把满满一坛黄醅酒泼在她身上,她湿透了,瑟瑟发抖。
卢华英冻醒了,手脚冰凉,可是脸却发烫,头昏脑涨,她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压下喉咙里想要呕吐的感觉,起身找了张毯子,把自己裹紧。
风已经停了,月影昏暗,长夜寂寂。
卢华英躺回床上,摸了摸藏在枕边的捣药杵,感到踏实了些,闭眼,在痛苦中入睡。
……
第二天。
柴雍和裴景耀去市坊转了一圈,甩开武延兴的耳目后,绕路去看望卢华英。
王妤对二人的来访诚惶诚恐,道:“三娘去城门了,代替二叔做苦力。”
裴景耀霍地站了起来。
……
府兵队长点名时再一次看到站在人群里的卢华英,皱起眉头,闻到酒气,他脸色一沉,斥道:“喝酒了?滚回去!”
卢华英摇头,站得笔直:“我没有喝酒,是擦的药酒。”
府兵队长走开了。
卢华英挑起一担石头,放稳担子,避开肩膀上留下的紫红色印子,大步往上走。
她走到哪里,哪里一阵窃窃私语,异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有时,突然传来咕噜噜的响声,有人故意把石头扔到了她脚下。
其他役夫都停下动作,等着看她出丑。
卢华英从石头跨过去,没有打晃,步子也没有乱,动作轻盈得像舒展翅膀的鹤。
役夫们睁大眼睛,表情都变成了不敢置信。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挑那么多!”
役夫们不服气,卢华英年纪轻轻,又很清瘦,挑的石头却比他们还多,怎么可能?
他们也往自己挑的筐里加石头,往肩膀上一扛,咬紧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扛了起来。
有人被压得直不起腰。
有人摇摇晃晃走几了几步,怕闪了腰,放下担子,默默地把石头搬出去。
只剩下力气最大的几个壮汉坚持着没撂担子,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不想服输,咬牙挑完一担,气喘如牛。
一人跟在卢华英身后挑了几个来回,道:“我不信有女的比男的力气大!一定是她的担子和我们的不一样,有什么机关,不用费力气就能挑起来!”
“走,我们把她的担子抢过来看看。”
卢华英挑完一担石头,坐下休息,几个役夫突然冲过来,一声不吭,抢走她的担子,转身就跑。
她没有追上去,朝维持秩序的府兵示意。
府兵皱眉道:“你过来再领一副。”
卢华英换了副担子,仍旧装了满满两箩筐的石头,挑着往城墙上走去。
抢了她担子的几个役夫跑到一边,轮流试她的担子,反复试了几次,发现不仅根本没有机关,而且用得太久,磨损太多,还没他们的担子结实。
役夫们面面相觑:“难道她天生有神力?”
卢华英继续挑担子。
抢走她担子的役夫把担子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决定再试一次,搬石头的役夫把箩筐装满,他弯腰挑起担子,牙根紧咬,抬腿走出一大步。
到了城墙底下,役夫吸口气,打颤的双腿迈上台阶,一级一级往上。
忽然一阵急风吹过。
役夫一口气没提上来,身体打晃,箩筐跟着前后剧烈抖动,连人带着箩筐里的石头,咕噜噜滚了下来。
“都闪开!”
城墙下的府兵连忙大喊提醒其他人。
从城墙上摔下来,身上还绑着一担子石头,非得摔一个脑浆迸裂不可!要是被抓着一起带下去,也得送命!
其他役夫慌忙丢了担子,往两边避让。
“大耳朵!”
和摔下来的役夫认识的人急得跺脚,大喊他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三娘,小心!”
城墙下,找过来的裴景耀目睹役夫摔下来的一幕,也焦急地喊了一声。
卢华英就在离役夫不远的地方,只要一闪身就能躲过去。
她反应很快,立刻抛开了担子。
裴景耀松了口气。
下一刻,他心又提了起来!
城墙上,卢华英身影一晃,不但没有避让,反而朝摔下来的役夫跑过去,手臂一扬,一道黑影,甩出一条捆担子的麻绳,缠住役夫的一条腿,她自己跟着纵身过去,抓住役夫的另一条腿,将人拽住。
所有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几块石头从役夫摔倒的地方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役夫趴在城墙上,看一眼城墙下摔碎的石块,全身哆嗦,心跳得快要蹦出来。
卢华英拉他站起来。
役夫抬头,满面感激:“谢、谢谢你!”
卢华英解开他腿上的麻绳,扫一眼城墙上和城墙下挥汗如雨的役夫。
“我哥哥干活的时候从城墙上摔下来,现在还没醒。”
她没有说别的,转身离开。
大耳朵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府兵大声喊了起来:“都麻利点!继续干活!”
役夫们不想挨鞭子,接着搬石头、挑担子。
城门下,裴景耀吐了口气。
他身旁的柴雍收回视线,若有所思:“五郎,你真的了解卢三娘吗?”
裴景耀白他一眼:“至少比你了解。”
柴雍摇头:“你不知道她从小习武。”
裴景耀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