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第83章 第 83 章

秋水蒹葭,霜染层林,槐花早已落尽,长安大街里坊间的银杏慢慢泛黄。

夕阳西下时,街鼓响起,大街上的路人纷纷加快了脚步,长安入夜宵禁,坊门关闭后不能在外面停留,违反宵禁,可能被武侯活活打死。

随着鼓声传遍每一座里坊,坊外大街上很快变得空空荡荡,但是坊门里却是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崇仁坊北街,肖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一个个锦衣公子从各家马车上下来,寒暄片刻,说说笑笑地往里走。

他们都是来拜访肖祭酒的。

肖祭酒每个月邀请自己欣赏的学生来府中,点评学生们的文章,让学生们议论时事,这些学生都以能来肖府赴宴为荣。

这个月恰逢肖府的昙花即将开放,学生们知道肖祭酒酷喜昙花,建议在赏花之时秉烛夜谈,肖祭酒欣然同意,这一次宴会在晚上举行。

樊晖身穿联珠麒麟锦袍,骑着一匹三花马来到肖府门前,下马,把马鞭递给随从时,目光被对面一个走过来的身影吸引住了。

一个穿着青色旧袍子的青年从坊门的方向大步往这边走来,头上都是汗水,一看就走了很长的路。

樊晖身边的同窗也都看着青年,小声议论,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魏明肃是走过来的?”

“他没马,也没钱租车,只能靠两条腿走了!”

“真是穷酸!”

“这种人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同窗!”

“先生怎么会收下这个穷酸做学生?他出得起束脩吗?”

“还不是因为肖夫人帮他求情,说他写的佛经灵验……”

几人低笑道:“原来先生也怕枕头风……”

他们说话间,魏明肃走了过来,和众人致意。

众人眼中闪过不屑之色。

一位姓王的公子笑道:“魏贤弟从哪里来的?”

魏明肃道:“从下曲过来的。”

王公子露出惊讶的表情,道:“魏贤弟走了那么远的路,好脚力!”

旁边的人哄笑。

魏明肃抬起眼睛,扫了他们一眼。

王公子朝朋友们使了个眼色,打圆场道:“我们快进去吧,别让先生久等。”

众人进府,陪肖祭酒喝茶,宴会开始,肖祭酒要众人讨论《击壤歌》,众人为最后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哉”吵了起来。

王公子认为,《击壤歌》描绘的是太平盛世下百姓的田园生活,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烦恼,无忧无虑,谁还会羡慕帝王的权力?

宴席上的学生都赞同他的观点,觉得这首歌谣歌颂了田园生活的淳朴,盛世下百姓的美好生活和他们的乐观淡泊。

轮到魏明肃发表见解时,他道,这首歌谣虽然简单,但是意境高远,它体现了“无为而治”的治国方针。

众人一愣。

魏明肃接着道,“天下太平,政治安定,政令通达,百姓才能够安居乐业,自食其力。所以,学生认为,“帝力”不是“帝王的权力”,而应该是帝王的治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圣人之治,无为而有为,为政不扰民,百姓方能发出‘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感叹。”

樊晖听完他的话,有些诧异,沉思片刻,更赞同魏明肃的讲解。

肖祭酒没有评价他们的回答,让众人自己讨论,大家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天色很快变得漆黑,肖祭酒领着众人去观赏昙花,众人捧着烛台,对着洁白如雪的昙花吟诗,回来接着讨论《击壤歌》。

宴席结束后,众人去客房休息,樊晖回想魏明肃刚才说的那番话,越想越觉得他的观点很有道理,请管事帮忙带路去找他。

魏明肃的住处离肖府不远。

他经常去肖府,帮肖夫人写经,指点肖家几兄妹的书法,肖夫人给他酬劳,所以有人讥笑他在肖府是半仆半弟子。

管事带着樊晖到了魏明肃的住处。

屋里点了油灯,光线非常昏暗。

魏明肃坐在窗下写佛经。

樊晖走了进来,环顾一眼简陋的屋子,道:“怎么这么黑?你能看得见佛经上的字?”

魏明肃起身,打开一只箱子,双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拿出几截很短的蜡烛头,点上了。

光线亮了一点,樊晖这才看清箱子里都是一些蜡烛头,看样子是魏明肃收集的,皱眉道:“你怎么留着这些?”

魏明肃道:“这些还可以用,扔了可惜。”

樊晖家里富甲一方,漫不经心道:“这些蜡烛头怎么能用?都拿去扔了吧。”

权贵富家、官宦巨豪生活奢靡,都热衷举行盛大的宴会,宴会上烛火通明,不止每间房里要燃蜡烛,从外面的朱门到女眷的内院,都有豪奴仕女手持莲花瓣烛台,为宾客们照明,一晚上就用掉几百支蜡烛。

魏明肃听出樊晖话里的不屑,道:“樊兄,一支普通的蜡烛便要几百钱。”

樊晖怔了怔,又环顾了一眼魏明肃的屋子,目光落在魏明肃身上的旧袍子上,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知道你穷,不过想不到你这么穷!”

话说出口,樊晖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尴尬得说不出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让樊兄见笑了。”魏明肃道,脸色平静,没有因为被同窗当面说他穷而恼怒,也没有窘迫,目光大方坦然,“樊兄深夜前来找我,有何指教?”

樊晖以为他会翻脸,都准备拔腿夺路而逃了,闻言愣了一愣,暗暗松了一口气,留了下来。

两人一番深谈,樊晖不由对魏明肃刮目相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第二天,樊晖和其他人说了昨晚的事。

他和同窗感慨魏明肃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肖祭酒收魏明肃做学生,一定是真的欣赏这个学生。

同窗却对魏明肃的蜡烛头更感兴趣。

这事立即传扬了出去,不久之后,连肖祭酒都知道魏明肃舍不得用蜡烛,特意送了他两支,说了些“人穷志坚”勉励的话。

一个月后,肖祭酒带着家人去辋川小住,邀请几个学生和他一起去别院。

樊晖和魏明肃都在受邀之列。

山中枫叶红遍,秋色明媚斑斓。

众人早上读书,下午陪肖祭酒进山观赏秋景,傍晚时师生归来,坐在树下品茶,肖祭酒点评众人的文章。

这日,肖祭酒看过魏明肃的文章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不错。”

众人都看向魏明肃。

他被肖祭酒邀请来辋川,已经出乎众人的意料,肖祭酒还经常夸他的文章,众人都很不服气。

出身低微的人,怎么能和他们这些贵公子平起平坐?

一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他学生窃笑起来。

正好管事过来禀报事情,肖祭酒起身出去了。

“魏贤弟!”

有人叫魏明肃。

魏明肃抬起眼睛。

王公子指着屋檐下的灯笼,笑着道:“魏贤弟,我这里有不要的蜡烛头,你要不要?都给你拿去吧。”

一阵哄笑。

樊晖十分愧疚,后悔自己太多嘴,回到房里,吩咐下人挑几支笔给魏明肃送去。

下人应是,不一会儿带着笔匆匆回来了,道:“郎君,魏郎君出事了!莫郎君说,魏郎君偷了他的东西,现在莫郎君带着人要搜查魏郎君的屋子!”

樊晖大吃一惊,急忙赶到魏明肃的住处。

学生们都住在别院的客房,魏明肃的院子在西边。

樊晖赶到时,十几个亲随簇拥着几位面色阴沉的锦衣公子,站在院子里,和魏明肃对峙。

莫公子质问魏明肃:“你敢发誓,你没偷我的东西?”

魏明肃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魏某没有动过莫兄的东西。”

莫公子冷笑:“你说没有,可是我的随从都说看见你拿了我房里的东西,难道他们都在撒谎?魏明肃,同窗一场,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我不会报官,你把东西拿出来,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旁边几个学生劝魏明肃:“莫兄都这么说了,魏明肃,你把东西还给莫兄吧!你只是不小心错拿了他的东西,拿出来就好了。”

“对,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拿出来,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闹大了报官,你的前途可就都毁了!”

“魏贤弟,你寒窗十年才换来了今天,别因小失大啊!”

魏明肃摇头:“我没有动过莫兄的东西。”

莫公子沉下脸,冷冷地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你敢不敢让我的人进去找找看!我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他们的屋子我都找过了,现在只剩下你的屋子!”

说完,他的几个亲随一拥而上,三个人拦住魏明肃,其他人冲进屋子,在里面乱翻。

樊晖眉头紧皱,走上前,和几位锦衣公子见礼,对莫公子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能搜魏明肃的屋子?”

莫公子道:“樊兄,魏明肃今天去过我们的院子,他刚走,我就丢了东西,哪有这么巧的?而且我问过了,好几个人看见他走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像是藏了东西,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我只能来搜他的屋子了。”

樊晖强按下怒气,道:“这里是老师的别院,此事应该先禀告老师,由老师定夺。”

莫公子冷笑了一声:“我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给魏明肃留了情面,才没有禀告老师。以老师的为人,如果知道魏明肃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而且偷到同窗头上了,老师会怎么做?”

樊晖语塞。

肖祭酒会更加严厉地处罚魏明肃。

他们还在争执,屋里传出随从的声音:“郎君,找到了!”

院子里的众人都愣住了。

随从抱着一只箱子跑了出来,掀开盖子,提着灯笼往里面照了照。

樊晖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呆了一呆。

满满一箱的蜡烛。

沽油点灯读书,彻夜下来只需要几文钱。而用蜡烛,一支蜡烛便要几百钱,对普通人来说,蜡烛太奢侈了。魏明肃平时都是点油灯读书,舍不得买蜡烛。

这一点众人都知道。

他的房里,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一箱宝贵的蜡烛?

别院里的学生,只有魏明肃买不起蜡烛。

乱成一团的院子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阵鸟叫。

樊晖回过神来,朝魏明肃看去。

魏明肃站在回廊里,眼睛低垂,看着箱子里的蜡烛,摇了摇头:“不是我拿的。”

众人摇头叹息了一声。

莫公子忍不住笑了:“魏明肃,东西就是从你屋子里翻出来的,这么多人亲眼看见了,你还抵赖?”

魏明肃抬起头:“不是我拿的。”

“你还嘴硬?”莫公子铁青着脸,“好,那就请老师过来!”

樊晖心下一跳,犹豫片刻,走到魏明肃身边,低声道:“如果惊动了老师,那这件事情就闹大了……你要想清楚。”

肖祭酒不会包庇魏明肃。

他会失去老师,失去同窗,失去名声。

魏明肃没有犹豫,道:“我想清楚了。”

莫公子请来了管事,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管事忙去禀报肖祭酒。

肖祭酒沉着脸来到西院,看了一眼箱子里的蜡烛,抬起头,目光从几个学生脸上扫过去。

莫公子几个人都满脸愤怒,魏明肃站在另一边,目光沉静。

肖祭酒叹了一口气,示意几个人走到自己面前,先问魏明肃:“老师问你,这些蜡烛是你从他房里拿出来的吗?”

魏明肃摇头:“老师,不是我拿的。”

“那这一箱蜡烛是从哪里来的?”

“学生也不知道。”

肖祭酒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莫公子,要他的下人过来,他要亲自查问。

虽然肖祭酒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这边的动静还是传了出去。

听说魏明肃偷了同窗的东西,其他学生都赶过来看热闹。

“我就猜会有今天!他那么穷,天天和我们一起,能不眼红吗?”

“不用查了,一定是魏明肃偷的,只有他穷。”

正闹得人仰马翻之时,墙头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好多人啊,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小娘子的声音,清脆,婉转。

院子里嘈杂的人声顿时一静。

众人都抬起了头。

一个身影趴在墙上,好奇地往院子里看,笑容明媚,明艳照人。

学生们都愣住了。

“魏明肃,三娘又来找你了。”

一个学生走到魏明肃身边,笑着道,没有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魏明肃站在回廊里,身后是指指点点议论他的同窗,面前是沉着脸查问莫公子下人的老师。

卢华英也来了。

他没有回头。

片刻后,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担忧的惊呼声。

“三娘,小心点!”

人群从两边分开。

魏明肃听到一阵脚步声。

小娘子从墙头跳下,快步走过来,经过他身边,走到肖祭酒面前,指着地上那一箱蜡烛,道:“魏明肃没有偷别人的蜡烛。”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她。

莫公子回过神,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偷?这可是从他屋子里搜出来的!”

卢华英回头,看了魏明肃一眼,嫣然一笑,嗔道:“因为这是我送给他的。”

众人呆住。

莫公子也怔了怔,大声道:“不可能!”

卢华英收起笑容,回头看着莫公子,道:“我送魏明肃的东西不止这一箱蜡烛,还有笔墨纸砚,笔是豫章的笔,刻有豫章的字,只有我们家有这种笔。”

她看了眼樊晖,“这位公子,请你去他房里找一找,就在书架下那只藏在书笈后面的匣子里。”

樊晖和几个学生醒过神来,进屋,果然找到了一只匣子,也找到了刻有豫章的笔,拿到肖祭酒面前。

卢华英道:“蜡烛和笔墨纸砚都是我送给魏明肃的。”

莫公子冷冷地道:“你说谎,如果是你送的,刚才我搜出蜡烛,魏明肃怎么不承认是他的?”

卢华英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魏明肃,露出伤心失落的神色:“我仰慕魏明肃,送他礼物,他不肯收下,说不能私相授受,我只好趁他不在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偷偷送进他屋子里,想捉弄他。”

她回头看着肖祭酒。

“这些东西是我托府上的刘管事帮我送进魏明肃房中的,肖祭酒可以把刘管事请过来,问问他。”

肖祭酒脸色一僵。

别院里竟然有吃里扒外的管事!夫人治家不严,他也疏忽了。

肖祭酒要下人去叫刘管事。

刘管事跑了过来,看到卢华英,立刻跪下认罪,说自己收了卢华英几贯钱,帮她把蜡烛和笔墨文具藏在魏明肃房里。

肖祭酒大怒,吩咐管事把刘管事带下去。

莫公子看着卢华英,脸色更冷。

卢华英笑了笑,道:“莫郎君,你不要着急,不过是几支蜡烛而已,也许是你记错了放蜡烛的地方,你再回房找一找,说不定蜡烛还在你房里。”

莫公子脸色微变。

樊晖眼珠一转,道:“我去帮莫郎君看看吧。”

他立刻带着人冲去莫公子的屋子,打开房门,在床脚看到了一箱蜡烛,和魏明肃房间里找到的一样,都是满满一箱的蜡烛。

众人相视而笑:“今天的事果然都是误会!”

莫公子目光阴沉。

肖祭酒急着处置刘管事,见蜡烛找到了,要莫公子给魏明肃道歉,让两人握手言和,还把卢华英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劝诫她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卢华英笑了笑,在肖祭酒责备的目光中走了出来。

一个身影站在银杏树下,背对着她,夜风吹过,几片黄叶飘落下来,落在他肩上。

卢华英走过去,笑道:“魏木头,今天我帮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

魏明肃回头,目光落到她脸上,没有作声。

卢华英问:“你得罪姓莫的了?他为什么要陷害你?”

魏明肃垂下眼帘:“你怎么知道他在陷害我?”

卢华英不由莞尔:“不是你做的,他又那么可疑,一定是他陷害的。”

魏明肃看着地上的影子:“你怎么不先来问问我?”

万一是他做的呢?

卢华英一笑,踮起脚,吹走他肩上的黄叶,道:“需要问吗?我相信你,不用问你,我就知道不是你做的。”

魏明肃抬起头。

他望着漆黑深沉的夜色,没有看她。

耳边,都是她的笑声。

卢华英凑了过来:“魏木头,以后我送你东西,你能收下吗?”

笔墨纸砚真的是她偷偷送的。

魏明肃摇了摇头。

“我和三娘非亲非故,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他淡淡地道,“你不用送我东西。”

卢华英白了他一眼。

今天要不是她心血来潮,来肖府看他,他的名声就被毁了。

居然还是不领她的情。

她道:“你不收,我也要送!”

“明天给你拿点好吃的。”

第二天,魏明肃的房里就多了一篮黄柑。

现在众人都知道卢华英主动给他送礼物,越发相信昨晚是误会。看到黄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魏兄,这可是贡物!三娘对你真是一片痴心。”

魏明肃没有碰那些黄柑。

黄柑是从南方运到长安的,怕路上坏了,每一只都涂了蜡,放了很久都没坏。

魏明肃没有吃。

也没有扔。

他只是看着。

他也只能看着。

……

夜色已深。

魏明肃睁开眼。

床上的屋子里弥漫着黄柑的香气。

原来黄柑这么甜。

他侧过身,垂下眼睛。

卢华英已经睡着了。

这不是卢华英第一次请他吃黄柑。

她可能不记得了。

他忘不掉。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丹华烈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丹华烈烈
上一章下一章

第83章 第 8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