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纨绔子弟)

第十六章(纨绔子弟)

秦皓离开后,谢知秋则独自坐在窗边。

她托腮望着窗前池水中倒映的摇曳灯火,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回忆——

“——知秋,若是我人还在朝堂,定会向圣上谏言,破例让你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然后入朝为官。”

谢知秋离开白原书院后,有时,甄奕夫妻二人还会来探望她,甄奕也会看看她新作的文章。

有一回,甄奕看完她的文章,便如此感慨。

他说:“事实上,我前段日子去寻了尚在朝堂的友人,问他能不能试着帮你。破格设个小女官的职位,或者让你当个幕僚,亦或是想办法允你参加童试,什么都可以。不过……”

甄奕叹了口气,再看谢知秋的眼神,便充满歉意。

“你一向关心时事,应该也知道,当初圣上年幼,凡事都由顾太后垂帘听政。后来太后权势渐大,竟一度起了自立为女帝的心思,甚至穿起龙袍来。”

“虽然最后太后在百官劝阻下罢手,且陛下年满二十五岁之后,太后也还政于官家,但在当下的朝廷里,对女子涉政是很敏感的。”

“如今,即使太后早已退居幕后,参外戚干政的奏疏还三天一本。

“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议任用女官,难免会被联想到当年太后干政的事。不光你要被当成靶子,上疏的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谢知秋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根本没有丝毫的期待,但饶是如此,听到师父当真如此说,仍不禁失望。

她问:“依师父之见,这等局面,何时可以改善?”

甄奕叹气:“起码三百年内,没有改善可能。”

谢知秋:“……”

她停顿了一下,说:“师父,顾太后当年……”

“知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该说的话,绝不要说出口。”

甄奕面色凝重。

他道:“人人都道我无欲无求,权势富贵举重若轻,说放便放,唯有我自己清楚,官场上的路走来有多凶险。

“知秋,你知道,这一百年来,官职与我相当的人,死于非命者多,寿终正寝的少。我能急流勇退,凭的就是一个‘稳’字,尽可能不要去掺和麻烦的事,尽可能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后来大家看我年纪大资历高口碑好,德高望重,对其他人威胁又小,能够四平八稳保持局面,当两派人相持不下时,便折中将我这个中间人推到高位上,算是权衡之举,让我赚这个便宜。

“当年我之所以主动辞官,是我见朝中又暗潮汹涌,继续留在其中难免要站队,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祸及家人,这才当即明哲保身,退隐辞官,这就叫小心谨慎,方得始终。

“知秋儿,你也要记得,天大地大,小命最大,唯有青山在,方有前路行。”

谢知秋便止了口。

其实她本来就话少,即便师父不提醒,她也不会真说出来,只是想提个引子,看看师父的想法。

现在看来,师父的想法和她差不多,只是不敢说。

顾太后掌权的二十年,方朝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经济发展极快。

顾太后当年是典型的民间皇后,市井出身,从一个签卖身契的丫鬟一路向上爬,最终掌管凤印、成为凤宫之主。

她不同于那种在深宫长大、读了一堆政论书却连半个真百姓都没见过的纸上谈兵皇帝,她真的在民间生活过,真的种过地、卖过菜,对世情十分了解,因此对平民的共情能力很强。

顾太后垂帘听政期间相当勤政爱民、待民如子,多年经营下来,搞得比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先皇丈夫好多了。

所以,真要说的话,即便顾太后真的当皇帝,对普通人也没什么大影响,甚至还生活得更开心。

而现在之所以对这个话题如此忌讳,主要是因为当朝皇帝被他这妈压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拿回权力,自然要死死掌握在手里。

以“女子不得干政”这种理由来打压太后,既方便又轻松,一下子就牢牢把握住了自己的正统性。

只是在当下,谢知秋本就渺茫的前路,变得更为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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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我知道你很委屈,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甄奕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觉得你可惜,可这世上怀才不遇的人不少,也不只有你一个。人生在世,活下去的方法很多,无非是平庸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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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奕又道:“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像顾太后当年那样,寻一个可以给你带来权势的丈夫。你借他的力,去施展你的抱负。但这条路……我知道依你的性格,恐怕不喜欢。”

甄奕面露哀色。

他知道这些话很残酷,他本想摸摸对方的头安慰她,可谢知秋日益长大,也过了可以被随意安抚的年纪。

最后,甄奕劝她:“实在不行,知秋儿,你便寻个你还算喜欢、人也还不错的年轻人,成了婚吧。

“有时候,人放弃一些东西,不要想太多,可能可以活得更开心。

“我看那个秦家小孩……他是不是很喜欢你?那孩子其实挺好的,他虽然不是我的正式弟子,但在书院的时候,总捧着自己的文章来让我指教,是个好学的小子,家境殷实,人也善良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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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秋记得,她最后没有回答,而对师父一拜。

师父明明已经离开朝堂,明明一向是个以稳为重的人,却仍愿意为了她,在这样危险的局势中,去求昔日的朋友。

师父已经仁至义尽了,没有理想的结果,是因为这件事太难。

时间回到现在,谢知秋仍坐在房间里,看着池水中倒映的明月。

忽然,她听到外面响起慢吞吞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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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秋还未来得及吃惊,却见祖母板着一张脸,忽然膝盖一弯,噗通就要给她跪下!

“祖母!”

谢知秋大吃一惊,连忙跑去,手忙脚乱地和旁边的绍嬷嬷一起将祖母搀住。

谢知秋问:“祖母,您这是做什么?”

却见祖母眼眶一红,问她:“秋儿,我听说皓儿今日特意过来见你,你又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秋儿,你告诉祖母,皓儿到底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你若不要他,到底想要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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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白了,她其实并不是对秦皓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只是不甘心于这样的命运。

她确实对秦皓没有意思,但无论喜欢她的是谁,她大概都不会对对方感兴趣。

然而祖母显然快为她的婚事急疯了,道:“知秋,祖母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读过书,还曾被了不得的学士收作弟子,是个有名的才女,和我们这些没见识的老女人不一样了。但你无论如何是个女孩子,若是不成婚,你和你的父母家人,都会被其他人笑话的啊!

“你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七岁!女子青春有限,若是再蹉跎下去,不要说皓儿这样的好孩子,连普通门当户对的亲事都难寻了!”

谢知秋:“……”

祖母这些话,这几年来,谢知秋感觉自己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连晚上睡觉闭眼,耳边仿佛仍在嗡嗡响彻。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有名气,所以祖母对她说话都比对旁人小心很多,可随着她的年龄逐渐增长,祖母的焦虑也日益明显。

祖母不敢像教训别人那样教训她,便改为求她。

“知秋,秦皓明年就会参加春闱,到时若是中第,便是二十岁的进士!全天下的女子都会想招他为婿。那个时候,谁也说不准皓儿还会不会像这样死心塌地地喜欢你了!”

“错过这么好的人选,你当真就不会可惜?”

谢知秋闻言垂眸,她说:“祖母,师父说过,我也有才学,且未必在秦皓之下。若是祖母这么想要进士,若不然,我女扮男装去考,看能不能亲手捧个进士回来给祖母。”

“你就算真能考中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自己娶自己吗?”

祖母显然不能理解。

“秋儿,算祖母求你,你父亲就你和满儿两个女儿,祖母这一生,只要看你们两个都嫁得好,任务也算完成了。”

“这世上有才学的人那么多,难道真就差你一个吗?你就算当真科考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还要继续去做官吗?”

“你们作为谢家的女儿,唯有嫁得体面,我、你父亲、你母亲还有整个谢家,脸上才会有光。”

“秋儿你想想,你下面还有满儿,你若是一直不定亲,满儿怎么办呢?”

小丫鬟本在外面值班,是跟着老夫人过来的,看眼下这个架势,吓得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瞥向谢小姐,怕她不高兴。

临行之前,祖母特意拄着拐杖过来找她。

半晌,谢知秋嘴唇一动,道:“好吧。”

谢小姐一滞。

祖母紧紧盯着她,仿佛只要谢知秋说出一个“不”字,她下一刻就真的跪下。

她左右环顾,小心翼翼地凑到谢知秋耳边,像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似地小声道:“山上那个草庐里,住的是城西萧将军家的次子,叫萧寻初,是个大怪人。”

理想是很重要,但若是理想毫无希望,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若是当真不会有她想要的结果,会不会就像祖母、父亲和师父他们所说的,识时务一些,顺应世俗的希望那样活着,反而会更轻松一些?

再说,她这样坚持下去,真的能证明什么吗?

正像祖母所说,这世上有才学的人那么多,会不会……即使她继续坚持,日月仍旧照样运行,不会有任何变化?说到底,她不过一人之力,何以倾覆乾坤呢?

祖母求她,她又何尝不想求祖母,多给她一点机会呢?

如此,谢知秋便出了门。

谢知秋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问:“你知道那人是谁?”

因着前两日两人之间闹得有些不愉快,祖母面色有些尴尬,但她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挂到谢知秋脖子上。

言罢,老夫人又要弯下膝盖。

不等谢小姐细看,却听小丫鬟紧张道:“不好!小姐快放下帘子,别让山上的人瞧见!”

只是多年拉扯,她已完全明白,说理是说不清的,祖母多年的经历、她所见之事、所学之道,都为她如今的想法定了型,在祖母看来,这就是普世唯一的真理。

城西萧家……萧寻初,这个名字,已多年没有听过了。

祖母愣住,像是自己都有些意外孙女的回答。

小丫鬟满脸紧绷地点头。

谢小姐稍有迟疑,但稍作斟酌,还是将布帘放了下来。

老夫人却道:“秋儿,算祖母求你了!不要再任性了!你非要让祖母真跪下来不可吗!”

不远处,就是临月山。

谢知秋下意识地凑近去看,结果锁骨一痛,竟是靠近窗时,脖子上的姻缘石磕到了窗边。

她不得不低头调整了一下,待再抬头,却见山上那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注意到了山下马车,朝谢小姐所在的方向望来。

她说:“我还想再争取一段时日,若是那时我还没有办法,我就答应祖母,接受议亲。那时秦皓还喜欢我,我便接受秦皓,即便秦皓改变主意,我也会考虑其他人。”

祖母忙问:“你还要多少时间?总不能是十年吧。”

此时马车已过了最繁华的闹市区,临近入山处,道路虽还平坦,但两边商户寥寥,行人亦少了许多。

她内心的火焰仍在燃烧,她仍怀有一线希望,人人都说不行,但她渴望一个机会去证明她自己。

或许是飞蛾扑火,但如果现在放弃,她绝不会甘心。

说实话,事到如今,她自己也开始有些犹豫了。

谢知秋嘴唇微抿,脑袋有些混乱。

今日是她的两位师父甄奕夫妇离开梁城回乡的日子,她作为甄奕唯一的亲传弟子,被特许前去送他们。

当然,谢知秋肯定不能向其他男学生那样,送师父走远,大抵只能在后院与他们夫妻二人说几句,待两人出发,她在门口目送过,便也该回程了。

她缓声问:“怪人?”

坐在马车上,谢知秋望着窗外心不在焉,不像以前那样坐在马车里也照旧看书,似乎心情不太好。

一旁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盯着她,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不知道。

看不清前路。

谢知秋坐在马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西行去。

忽地,谢小姐看到山路旁有一条狭窄崎岖的上山小道,沿着隐隐约约的路径往上看,上方平坦之处,隐约有户人家住的小草庐。

小屋盖着茅草顶,有个人形的身影在屋子外头似乎在摆弄什么,发出硬物碰撞的声响。

“这是我前段时间上山,求来的姻缘石,据说十分灵验。”

祖母道。

“我听说你今日会去城西送师父师母,若是后面时辰有余,你听祖母的话,顺道去一趟临月山月老祠,好一好拜一拜,为自己求一个好姻缘。”

“那庙里人说,你只要拿着这块姻缘石,心怀强烈之愿望,恰到有缘之处,再遇上心意相通之人,便能心想事成。”

“说来,听说今日与你师父关系亲近的一些学生都会去送别,秦家小郎也会去,你若是遇见他,温和一些,别像以前那样不冷不热的。”

当月十五。

谢知秋赶忙一把把她搀住。

“不会太长的。”

谢知秋垂下眼睫。

“祖母担心秦皓明年春闱后会改变心意是不是?那么,就到明年夏天吧。”

但谢知秋说:“不过,不是现在,请祖母再给我一点时间。”

其实谢小姐去送师父,确实会经过临月山月老祠,不过她压根没有停车的意思,更无意参拜。

这个月老祠乃两年新建的,在过去,临月山不过是座荒山,并无人气。若非前往白原书院会经过此地,谢小姐恐怕不会注意这座山。

临月山山势连绵,马车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周围已是树林,甚为静谧。

*

“……”

谢知秋不信神佛,更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

饶是祖母如此说,她多半也不会去,但祖母一路盯着她,所以祖母亲手挂到她脖子上的石头,她不能不戴。

谢小姐本以为是寻常山户,可看到那敲打的人影,又隐隐觉得不像。

那人离得远,看不清脸,不过,谢小姐能瞧出他闲散地披着长发、肤色偏白。

那人穿的虽是粗布衣裳,但肩上搭了件霜色薄外衫,瞧着居然像是殷实人家公子才穿的样式,同一个人身上的内外服装对比如此强烈,倒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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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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