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幽闭恐惧症
三年前,冬季,雨夜。
冬天的雨总是北风裹挟着细密的针丝,染着阴冷附骨的寒意,可以从窗户、门框的缝隙里轻轻松松地钻入,带来一室的寒凉。
最后一场巡演刚刚结束,从高层的窗台往下望去,还能看到场馆外退场的观众汇成的洪流。
各色的灯牌和荧光棒都还亮着,人群带着凉雨都没能浇灭的兴奋和热情,给这个零下的冬日添了几分暖意。
易匀星把自己锁在了休息室里,一手去拿背包里的止痛药和药膏,一手将外套拉链拉到了底,撩起里头的T恤下摆用牙尖咬住,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劲瘦的腰。
只是上面有密密麻麻药膏、针孔留下的痕迹,散发着很淡的苦涩的膏药味道。
青年额上已经浮了一层细密的汗,连鬓角的碎发都被黏成了一缕一缕,形状漂亮的唇煞白一片,几乎看不到血色。
他低低喘着气,独自完成了贴药膏、绑护腰、吞止痛药的动作,T恤的衣摆放下时,他几乎虚脱地靠在了沙发靠垫上。
浅灰色的瞳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从疼痛的泥沼里挣脱,缓慢地恢复了焦距。
等到止痛药起效,折磨人的痛感到了他可以忍受的范围,易匀星用手撑着沙发靠垫微微坐直身子,拿过了一旁「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的手机。
「THRONE「的成员们私下里有一个群,群名叫《作法祈祷早日跑完通告二十岁退休群》。
由于这个群把经纪人和助理排除在外了,所以大家都聊得很开,基本什么鬼主意都敢在里面说。
【巡演终于结束了,我这几个月每天一睁眼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化妆间,一会儿经纪人过来我们必须要求放假,至少放半个月!】
【支持ro!不如今晚先犒劳一下自己,大家一起吃个火锅吧往死里吃芝麻酱花生酱,淦!天天吃鸡胸肉蔬菜沙拉,我的味蕾都要失灵了。】
【好,一会儿经纪人来了集体要求!经纪人不答应咱们就半夜偷偷点外卖!】
【合理的,中肯的,正确的,一针见血的。】
【话说你们有看见队长吗】
【队长不是跟路景策待在一起吗】
【没有啊,路景策跟我一块儿在卸妆呢,没见到队长。】
【@易匀星,队长,你人呢在厕所吗】
易匀星站起身,一场巡演的舞台有整整两个小时,本身就很考验他们的体能。
再加上他的腰伤越来越严重,他直觉自己应该去一趟医院。
【易匀星∶我有点感冒,估计要和经纪人一起去一趟医院,你们吃火锅吧,不用等我。】
群里刷了一波关心的话。
【队长我这有金嗓子喉片,你喉咙疼吗】
【队长我们给你留清汤锅和菜。】
【要我们陪你去医院吗】
他勾了勾唇。
【易匀星∶不用,小感冒而已,估计就是这几天比较累,着凉了。这么多人一起去医院,你是想上明日头条】
他关了手机,刚打开休息间的门就迎面撞见了赶来的经纪人。
房间里还弥散着苦涩的膏药气味,经纪人皱了皱眉,目光落到他的腰上,语气复杂。
「腰伤又犯了这个月第几次了,易匀星,不是我说你,虽说你们现在是最火的时候,不打拼事业有点可惜,但是再多钱也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你这样下去——」
经纪人大概是觉得后面的话太不中听,又或许是看到易匀星平静无澜的表情就知道这一次劝说无果,及时止住了话头。
「算了,不说了——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易匀星说了句「谢谢」,沉默地跟在经纪人身后往地下车库走,心里不自觉地回想了一遍对方刚才的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比钱重要。
他也并不缺钱。
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腰伤百分之九十九,也就这样了。
既然无论现在离开去治疗休养,还是继续留下来熬一天算一天,最后的命运多半都是这辈子再也没法做唱跳歌手登上舞台。
那为什么不再多撑几天
经理打开了车门,张了张口,还是没忍住。
「上次去医院医生就说了,你的腰伤很严重很严重,需要静养,不能再上台了——你就不能听一听吗」
「以你现在的流量,这个程度的腰伤,你申请请个大半年假休养,公司不敢不答应的,公司要是不答应,你粉丝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公司大楼淹了。」
「我知道。这和公司没关系,是我自己想接着跳下去,我要是休养大半年,「「THRONE「「怎么办」
易匀星侧脸看着车窗外的烟雨。
这个时候外头还有坚守着给他们应援的粉丝,看到车开出来,下意识地挥举起了灯牌。
他叫了停车「我记得车里后备箱有伞。」
经纪人回过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去后备箱拿伞分发给粉丝。
他也摇下了一点车窗。
风雨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将青年银白的短发染成了晦暗的灰色。
他有些睁不开眼,只看到银色的小片灯海在雨中亮出了光晕,以及粉丝们脸上惊喜的笑容。
「易匀星」
「老公」
「啊啊啊,真的等到易匀星了!舞台很棒啊匀崽,我们爱你!」
雨声淅沥中,他听到后排的人群里响起一声模糊的叫喊。
」匀崽!路景策呢?他没跟你一起出来吗!」
易匀星恍惚了一下,公司的表情管理培训让他毫不费劲地露出了微笑。
「大家别等了,天气预报说雨不会停,拿了伞都早点回去吧。」
粉丝们恋恋不舍地又问了他「THRONE」别的成员会不会出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人群渐渐都散开了。
经纪人发完了一后备箱的雨伞回到了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俊秀的青年出神的模样,只当他是在忍腰伤的疼痛,一踩油门加速朝着医院驶去。
易匀星是在想刚刚自己没说完的,留下来继续跳舞的理由。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他离开了「THRONE」要怎么办,而是他离开了,路景策要怎么办。
对方昨夜还在练习室跟他说了半个小时的人生规划。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缠着他一起去打卡全球各地好吃的餐厅。
每年的生日会一定要出席。
去更多地方巡演。
学更多编曲编舞。
一起买一套大别墅合租,养一只猫,他们两个住一间,猫咪住其他任意一间。
人生规划的年限一直到他们四五十岁从小鲜肉变成老腊肉,再没有粉丝喜欢他们的颜,然后七老八十了,准备一起挑选风水宝地买坟墓为止。
易匀星想到这里,没忍住弯起了眼角。
他的长相好看得标准,只一双桃花眼有些惑人的嫌疑,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画里的人鲜活起来一样。
他不敢深想如果自己的腰伤被路景策知道了——或者再进一步,他有一天真的撑不住突然要离开了,对方会怎么样。
或许会像刚刚进公司的时候,因为练基本功拉筋太疼,头伏在他肩上默默掉眼泪。
或许会从世界名医问到民间偏方,执拗地不愿意相信现代科学。
或许会拽着他不让他离开,质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受伤的事情。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
他恍惚的工夫,经纪人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
「一会儿检查结果出来,你最好考虑一下怎么把这件事情跟路景策他们说————迟早要说的,除非你能有什么医学奇迹。」
医学奇迹是不可能有的。
车停在了医院的地下室,一早有预约好的专家医生领着他们走员工通道去到了诊室。
一大堆检查下来,地中海、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一看就很有经验的医生严肃地把他批了一顿,勒令他立刻停止练舞住院。
经纪人一语成谶,易匀星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的导管。
冰凉的药水把他的手背渗透得苍白。
腰上的伤疼得没有规律,如果不借助药物,他晚上甚至没有办法入睡。
青年用另一只手刷了一会儿手机,微博上「THRONE」巡演结束的热搜已经冲到了第一。
评论区里有看了现场的粉丝们炫耀着自家爱豆的舞台。
团粉们开开心心地表示「THRONE」几个队员关系特好,每次表演结束都会在一起拥抱。
也有人畅想「THRONE」的下一次演唱会会去哪个城市举办。
《作法祈祷早日跑完通告二十岁退休群》群里,队友们晒了火锅照片,艾特问他怎么还没回来,清汤锅和菜都帮他留好了。
群里意外地没有路景策的聊天记录,对方也没有私聊问他什么。
易匀星打开了打字框。
又关掉。
再打开。
再关掉。
他好像是需要想想,该怎么样把自己腰伤的事情告诉对方。
又该怎么样想办法多留一段时间。
哪怕再和队友们上一次舞台也好。
他在医院住院了三天,骗队友说临时去接受一个采访。
第三天的时候说服了医生和经纪人强制出院,回到了公司。
回到公司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两个助理在唠嗑的时候说。
「听说天奕影视想挖路景策,高层已经在谈合同了……你们说路老师会不会答应啊」
易匀星并没有能撑到下一次上舞台。
他和队友们在拍摄一个奢侈品代言的时候,品牌方提出了一些要求希望他们能做一些舞蹈动作。
平时可以气都不喘一下轻轻松松做出的动作,他做完后却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尖锐的疼痛把所有感官的知觉都吞没了,那种无力的感觉他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有一种彻透肺腑的心悸。
青年借着粉底、口红的掩饰,没有暴露自己过分苍白的脸色,撒了一个拙劣的谎。
「……不好意思,拍摄可能要暂停一会儿,我去一下洗手间。「
队友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笑着说好。
他匆忙地逃离了拍摄场地,从放在椅子上的背包里胡乱抓了一把药,也顾不得有没有拿全,朝着休息室走去。
不到百米的走廊,亮着昏暗的白光,工作人员都在拍摄场地忙碌,这里空无一人。
易匀星勉强走了几步,直觉告诉他再走下去他可能会被这种痛觉折磨得晕倒。
他迟疑一下,用力拽开了一旁杂物间的门,留了一道门缝。
大部分视野被门板遮挡,他压着呼吸,靠着墙支撑着身体,打开了药盒取出了四五粒药,干咽了下去。
杂物间的空间很小,还没有一个稍大的电梯的空间宽阔,也没有窗户,似乎只是用来存放清洁工具的小房间,堆满了拖把、扫帚、水桶一类的东西。
易匀星感觉眼前略微模糊的视线稍稍清晰了一点,他摸索着解下了自己的护腰,撕扯下早上刚刚贴上的药膏,换了一片新的按了上去。
青年仰着脸靠坐在狭小房间的空地上,唇有些发颤,下颌到脖颈都被汗渍浸出莹润的白,身上单薄的衬衣已经被冷汗透得黏在了皮肤上。
他现在需要休息一下。
然后麻烦经纪人带他去医院。
痛感让思维前所未有得清晰,他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这几天他打好的腹稿。
看自己现在这个状态,恐怕这次去完医院就要跟路景策和盘托出腰伤的事情了。
他无声地在心底默背着那段稿子,青年纤长的眼睫低垂着遮敛了眼眸,眼尾生理性的水痕压出了很淡的绯色。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易匀星怔了一瞬,失神的眸子瞬间警惕地聚焦。
迅速凝结的神思变成了尖锐的一道刺,太阳穴不堪重负地突突跳起来,眼前景物的颜色从彩色变成了混乱一片的灰黑。
脚步声近了,在杂物间的门前戛然停止。
易匀星说不清是自己先看到那个陌生的穿着工作服的人模糊的脸,还是对方怪异的嗓音先压低着出口。
「易匀星」
对方拉开门冲进来,手里有一个黑洞洞的摄像头。
门「吱呀」一声砸在门框上,锁自动合上的声音。
屋外的光亮和所有流通的空气被阻隔在了外面,杂物间里夹杂着灰尘、消毒液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在惨白的灯光下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阴影。
易匀星的脑海空白了一瞬,眼前的一切在他的视网膜上显示出了跳动闪烁的黑白格子,像是老式电视机没有信号时的那种雪花。
疼痛把他的神经变得敏感,他几乎是刹那联想起了年少时恐怖的经历。
狭小的、没有窗户、看不到阳光、空气闭塞的空间。
父亲的吼叫,母亲的哭声。
幽闭恐惧症。
青年大口大口喘着气,浅灰色的瞳孔紧缩,染上了罕见的痛苦的灰翳。
他屈起双膝,把自己蜷缩起来,苍白的指节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别过来——」
那个人没有停顿,他听到了可怖的摄像机的闪光灯响个不停的声音。
是私生
还是狗仔
对方一边拍照一边靠近他,似乎想要伸手把他拉起来。
青年挪动着手,感觉到指尖触碰到了一旁的什么东西,他顾不得去分辨那是什么,用尽力气抓起来,狠狠朝着对方掷去————
「砰」
塑料桶砸在地上。
杂物间的门被人踹开。
他混乱的神思竟然有一刻清晰地猜到进来的人是谁。
拍照的人被拽着衣领挨了一拳,对方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昂贵的单反相机敲出了金属的重音,他嚎叫着一会儿说他多么爱易匀星要嫁给他,一会儿要报警告他们故意伤人。
现场瞬间混乱起来。
有更多的脚步声靠近,工作人员的喊声。
「艹!安保干什么吃的,他不是我们这的员工!「
」私生狗仔赶紧带走私生拍照拍到这里来了」
「打110,快打!他不是要告故意伤人吗,让他告!」
「易老师怎么样了」
路景策在他身前蹲下,阻隔了所有窥视的好奇的视线。
他看不清路景策的脸,但是对方身上很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呼吸的节奏、甚至于体温,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先别碰我。」
易匀星缓缓松了拽紧头发的手,濡湿的汗意冰凉的,让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狼狈不堪。
「先别碰我……我有点恶心想吐。」
路景策的嗓音几近低哑「好,好,学长,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对方驱赶了所有的人,杂物间很快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易匀星缓了很久,他呼吸着路景策身上很淡的清浅香味,急促的心跳一点点趋向平缓。
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突兀地在脑海里闪过。
路景策要是能抱一下他,那就好了。
他扯了一下唇角。
好在对方仅仅是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就足够给他很大的安全感,他渐渐从恐惧的泥沼里爬出来,视线勾勒出面前的人尚且带着少年气的,俊美的五官。
路景策的眼神暗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对方一定会追过去给那个偷闯进来的私生或是狗仔一顿狠揍。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路景策低声问他。
「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他笑了笑,「只是还有点恶心,你扶我去洗手间,然后给经纪人打个电话。「
路景策背过身朝向他「我背你吧,学长。」
他确实不大有力气再走路了。
易匀星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对方稳稳地背起他走出了杂物间。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路景策先开的口。
「学长有腰伤对吗你昨天跟经理在宿舍谈话的时候,我在外面听到了。」
易匀星咬了一下唇,没有否认。
「……嗯。」
这样也好,省得他再绞尽脑汁去用委婉的措辞,把这件事告诉对方。
「那今天」
「今天……腰伤发作了,我在杂物间吃药,那个人突然闯进来,用摄像机拍我,还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他回忆了一下刚刚的情景,那个人的手碰到他的手的时候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感,让他联想到了年少时父亲身上的酒气,以及骂骂咧咧拽着他拖去小房间关禁闭的滋味。
胃里又翻涌了一下。
他忍了忍,喃喃道「太恶心了……」
路景策停了一下,随后很快加快了脚步往洗手间赶,他伏在对方背上,并看不到路景策脸上的神情。
只觉得对方贴在他膝弯的手很烫,体温灼烧着他的皮肤,这种温暖让他下意识地贪恋。
「没事了,学长。经纪人马上赶过来,我陪你一起去医院……你的腰伤需要静养,对不对?「
「医生是这样说,不过我——」
不过他自己的身体他太清楚了,这个程度的腰伤,除非去做重大手术,不然养一养也不可能养好到能重新回到舞台上。
路景策第一次语气低沉地打断了他的话。
「学长不能再继续硬撑了……腰伤不是小事,你要听医生的,好好养着。」
他们到了洗手间,路景策轻轻放下他。
他撑着洗手台,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干呕几下后,早上的食物连同酸苦的胃液都吐了出来。
路景策在一旁扶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天奕影视的人这几天有找我谈过……他们很有诚意,愿意替我付违约金。「
易匀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突然提了这一茬。
如果他的身体还健康,那么公司绝对不会允「THRONE「解散,自然也不可能放路景策去天奕影视。
但是现在他的腰伤显然已经很难上舞台了,「THRONE」迟早要面临解散。
反正他们队里每个人的人气和商业价值都足够各自单飞,如何有别的公司来挖人,公司当然乐意把他们卖掉捞一大笔违约金。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问。
「你……你决定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