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难
(一)
二零零八年正月初九,凌冽寒风踩在了新年的尾巴上,爆竹残留的火药味还依稀躲藏在冷空气中,各家各户的老人都在扫着门前雪,似乎要将散落一地的团圆气重新聚拢起来,大年三十挂的春联还没摘下,倒也能让外乡人一眼就看出这个年还不算过完。可在年三十颇为冷清的周家老宅,却在此刻显得十分热闹。
周家老宅与大部分普通农村宅院一样,两间青砖瓦房,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的大门上同样贴着两幅春联,而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们却面无喜色。
有的人用手轻拭着微红的眼眶、有的人面色阴沉,时不时嘬一口旱烟、有的人眼中却闪着一丝令人狐疑的狡黠。
七岁的陈默疑惑的看着周遭的人群,显然读不懂他们脸上的表情,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在人群中央的长方形木盒中,睡着的是最疼爱他的外婆。
“老周啊,你节哀顺变,这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一个看着年过古稀,身着带褶蓝色衬衫,头发花白的老人率先起身,开口道。
陈默的外公吐了一口烟,缓缓放下烟斗,冲着老人用很难被人察觉的弧度点了点头以示回应,旋即又抽起烟来。
烟雾飘起缠绕在他夹杂着几根黑发的白发中,犹如苍老要吞噬掉他最后一点生命般。
“周叔,要不你再打个电话问问你家老大还有周瑄什么时候回来,哪有家里老人走了,连个守孝的子女都没有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啧!”
一个迷彩装男子用肘怼了怼身边的女人,似乎在控诉着对她多嘴的不满。
女人口中的老大叫周勇,是周家的大儿子,周卓然的舅舅,是市里一家汽车厂的车间主任。
而周瑄,就是陈默的母亲
“周叔,陈悦她就是口直心快,你别太见怪”
“不过……”,迷彩装男子顿了顿,又说道
“一直这样,确实不是那么回事”
陈默的外公彻底放下烟斗,颤抖着回应道:“快了,快了”
随后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初春的雪似乎是东北的独有景色,总会令人称奇,却在此刻来的那么不合时宜。
几片碎屑状的雪花落在了外公的斑白眉间,外公见状起身,对着人群说道。
“天儿不早了,大伙都先回去吧,麻烦各位了”,随即双手作揖举向四周。
“诶,老周,几十年的交情了,你这就外道了”
“行,周叔,那我们明个再来”
“也对也对,大人倒无所谓,别让小默再冻着了”
人群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散掉,也冲散了一些不该有的尴尬,霎时间,院中只剩下孤零零的祖孙二人,与一旁的棺木相呼应,显得格外凄凉。外公的身形也如山倒般瘫了下来,踉踉跄跄的扶在了棺木旁。
从开始便呆立在一侧的陈默见状忙着跑过来,搀扶着外公。
“外公,外公我们回屋吧”陈默用近乎于木讷的语气说道。
外公轻轻抚摸着周卓然的头,轻声道
“你外婆死喽,临走前外公再陪陪,你先进屋,听话”
“那外婆还能给我包芥菜馅的饺子吗?”
对于死亡二字一知半解的陈默仰头问道。
外公噙着泪水,极为勉强的扯出一个笑容说道:“以后外公给你包。”
“外公包的饺子一点也不好吃,我想吃外婆的”
外公弯下本就半弯着的腰,
颤抖的在陈默的耳边轻声说道:“你外婆偷偷把秘方都告诉外公了,肯定好吃”
陈默眼神一闪,旋即说道:“你骗人,外婆明明在大盒子里睡觉呢”
“你就当是,外婆对外公说的悄悄话吧”
“嘘!”,陈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那我不告诉别人”
“好”,外公牵着陈默的手,抬起头望向月亮,心神仿佛已经飘向了夜空,真的与外婆说起了悄悄话。
陈默挠了挠头,也顺着外公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有雪花还在与冷风缠绵,月亮在看,外婆也在看。
外公叫周贵民,生于一九五二年,比外婆小一岁,是正儿八经的“老三届”知青,在时代的洪流下选择了回到原籍遥山县木川镇沙岗乡插队,一九七四年与外婆何钰华结婚,后来成为了沙岗乡第一个当上小学老师的知青。
在这片黑土上生活且耕耘了数十载,儿女双全,生活安逸,本可有机会平凡了此一生的外公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爱人竟是以一种近乎最痛苦的方式离开。
二零零七年初冬的某天晚上,遥山县医院四楼走廊的椅子上近乎坐满了人,外公也搀扶着面庞消瘦,不见血色的外婆在一旁的椅子缓缓坐下。
“老伴啊,这次咱一定把病看好。这回来之前我专门打听了,这个何大夫是市里有名的消化科专家,经他手的病人十个有八个都治好了。”
外公一面用手将外婆身上披着的大衣重新整理了一下,-一面用略带轻快的语气说着。
“那我万一是那一两个,可不就遭殃喽”
外婆也顺势挪了挪身子,嘴角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笑意,轻声回应。
“别胡说八道!怎么还触自己霉头呢。”外公听到外婆的话犹如触电一般驳斥道。
外婆也没再回应,只淡淡的笑着,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病痛从未在她身上肆虐过一样。
“二十八号,何钰华”,过了不久,一个实习生模样的小护士从房间里推开门喊道。
“诶!这呢,这呢。”
外公又将外婆搀扶起来,走向诊室。
“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姓何的专家一面看着X光片,一面问道。
“得有小半年了吧,开始就以为是肠胃炎,乡镇的卫生所也都去了,药也吃了不少,但是这非但没好,还严重了”
“尤其是晚上,肚子疼的吓人,现在是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好了,昨天还……”
专家听着外公喋喋不休的叙述,眉头也皱了起来,沉默良久转过头对外公说:“要不让患者先回避一下,我和您说一下具体情况。”
“不用了大夫,活了六十来年了,没啥遭不住的”
未等外公说话,外婆便抢先说道,旋即用坚毅且温和的目光看向外公。外公也似乎读懂了外婆的眼神。
“你说吧大夫”
外公将视线从外婆转移到专家身上,忧心且坚定的说着。
“我们初步的诊断是,胰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