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们
谢过曹主任,陈起福拉着垂头丧气一脸不情愿的董鹏离开了曹家镇。来到大路上,陈起福长出了一口气,俗话破财免灾,就让这小子长个好记性吧,以后的路还长了。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已经中午头过了,公社的会也可能结束了,至于传达的内容,陈起福早就知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在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宣传了,他们公社明年也要推行,趁着地里没有庄稼的秋冬季节,把地分了是首要任务。
“哥,那些赔偿人家的粮食和钱……。”董鹏欲言又止。
陈起福停下步子,看着此时说话没有底气的鲁莽汉子,心中有些好笑。
“现在知道一分钱难道男子汉了?记住这些教训,以后动手前先考虑结果,这是做人的起码思想。你娃现在也大了,古人说言传身教,你就不怕他学成你现在这个样子?人活一辈子不能光想自己。”陈起福语重心长的说着,从兜里掏出纸烟扔给董强一根。
“那些粮食和钱先从村上出,但明年一定要还清,别让人们觉得你董鹏是个没诚信的汉子。”
董接过烟使劲点点头,一个粗旷的汉子,此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内心里真想跪下来给眼前这个人磕个头。
“上山路的崎岖而又漫长,翻过一个山头还有一个山头。这也像咱们人一生呀!只管埋头认真的走路,只有努力挪动步子才能经快到达目的地。”陈起福说道。
“嗯,知道了哥,等我以后买一辆汽车,上山下山的时候拉着你。”董鹏一脸认真的说。
“哈哈,行啊,到时候我也能当一回大领导了。”
笑声从两个汉子的嘴里传出,回荡在山沟沟间。这生活真是这样,困呐和坎坷就像是翻山头,等你爬上陡坡,那接下来的不是平路就是下坡路,没有那个山一直是上坡路的。
“亲家,从公社回来了。”
正在陈起福和董鹏埋头走路时,一阵粗旷的戏虐问候响起。他倆走的很快,花了四个小时终于走到了大沟村的地界上。陈起福抬头看去,是有名的半仙水明贵。这人会一点周易风水,平日帮人婚丧嫁娶,有一些吃饭的手艺。也是整个村上最欢乐的一人,能拉会唱,时不时说几句酸曲笑话,逗的人们哈哈大笑。但只有陈起福能理解他苦中作乐的精神,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女儿还养活着年迈的父母,着实是一个让人敬佩的能人。
“明贵哥。”董鹏笑着问候道。
陈起福笑笑,从兜里掏出一根纸烟扔上去,水明贵粗糙的大手一下子接住,笑嘻嘻的将烟别再让耳朵后面。
“你个不正经的,娃娃们都大了,别亲家亲家的叫。”陈起福笑骂道。
远处,正在蹲在地上干活的一个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左右,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棉袄,手底下飞快的捡拾着柴草。她衣服虽旧,可洗的干干净净的。不知是干活热的原因还是被父亲的玩笑话说的害羞了,那姑娘的脸通红,像极了入秋后才成熟的红苹果,看着那么喜人。
“嘿嘿,我就看上你家学田了,过两年就把婷婷嫁过去,给你当儿媳妇。”水名贵看了一眼手脚麻利干活的女儿,笑呵呵的说。
“爸,你不要乱说了。”远处的婷婷故作生气的说道,此时的她脸更红了。
陈起福笑笑,也不搭理这个有趣的人。但他心里想,如果学田和婷婷真的相互看上,那这门婚事最好不过了,他肯定非常赞同。
“不和你说了,
你忙吧,我还要去学校里了,娃娃们还在等着了。”
看着陈起福二人走远,假装忙碌的婷婷才慢慢直起腰,望着山顶上的那一户人家,那就就是她从小一起长大,有着非常感情的学田家。山下那一道柳树上,都留下他们儿时的欢乐,还有学田亲自为她编的柳条花圈,她都完好珍藏起来。
“爸,你以后不要开这个玩笑了,学田马上要去考大学了,我一个小学文化的农村人,配不上人家的。”
婷婷虽然学习起来脑子笨,可心里非常明亮,学田和她的差距,正在一点点扩大。用别人的话来说,学田日后的媳妇是知书达理,穿着一身时髦衣裳的女教师,而不是她这个一天到晚挎着篮子,到处拾柴捡粪的村姑。
水明贵看着女儿嘿嘿一笑,将那根纸烟点上没有说话。他何尝不知道女儿说的是真真切切的实话,可当爹的心,总是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婷婷啊,别干活了,回家歇一会去,下午你妹妹就从学校回来了。你到川里去接她,顺便买上一包饭盐。奥,等咱的羊卖了,也买上一些新棉花和布料,给我娃做一件新衣裳。”水名贵说道。
听到去接妹妹,婷婷心里一阵开心,妹妹和学田在县城读高中,两人经常来回结伴而行。每次见到头发梳的整齐的学田,她心就会不自觉的跳动起来。这可能就是妹妹嘴里经常说的暗生情愫吧。
婷婷背起背篓,将篮子提在手上就往家里去。此刻背上沉重的背篓像是空荡荡的,她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很多。
到了村里,陈起福让董鹏赶紧回家去,这半个月家里肯定什么都乱成一团,去收拾收拾才是首要的。董鹏涨红着脸,喉咙动了好几下想说话可有说不出来。陈起福看出他的窘态,笑骂道:“行了,看把你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的样子。你这么笨,怎么生出的儿子那么聪明,我真发现当初水名贵给你爸寻的墓地寻在了好地方上,这真叫祖坟上冒青烟了。”
董鹏张着大嘴哈哈一笑,大大咧咧的走了。
眼下手里的重要事都解决了,陈起福也松了一口气。回到教室里,看到他回来的学生们高兴的涌了上来,问他干什么去了,走累了没有。他笑呵呵的回答着学生们的关心,坐在屋外的地上看着他们嬉闹玩耍。
“董强,回家去吧,你爸爸回来了。”陈起福给远处虎头虎脑的小娃说道。
“真的呀,我这就回去。”
董强冲到教室背上自己的小书包,直接往家里跑去。可他跑到一半又回来了,气喘吁吁的对着陈起福鞠了一躬,说道:“谢谢老师。”
陈起福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看着他又像箭一般飞奔出去。
太阳落到山顶时,一辆拖拉机慢悠悠的从西面的川道驶来,停在营房公社的门口。车厢里拉着一些粮食,还坐着三个学生。
“龙哥,谢谢了,改天来家里,让我妈做臊子面给你吃。”
一个五官端正,身材板正,神气十足的少年跳下车来说,他顺手接下来车厢里的另外两个女娃,把她们的书包都背在了自己肩膀上。
“不去,去了你爸又得像和尚念经一般给我灌输一筐大道理,什么男人要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你看看我,咱们公社的颜值担当,要是早早的娶了媳妇,那不得让多少好姑娘伤心的天天抹眼泪。你们说对不对?玲玲。”那叫龙哥的拖拉机司机笑哈哈的说着用手自恋的缕了缕自己的头发。
“对,我龙哥哥最帅了,简直帅的掉渣渣,貌若潘安,美若徐公!”长着一对小虎牙,扎着大辫子的小姑娘笑呵呵的说道。
龙哥蹬了一眼玲玲,故作生气的说:“一点都不真诚!走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天都晚了。”
龙哥说着挂上档,哼着小曲走了。几人也挥手和他再见。这来去快四十公里的山路,如果没有他的拖拉机拉着,那这些娃娃们就得骑着自行车来回了,那回家都得到半夜了。望着远去的拖拉机,学田心里升起一阵感动。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大哥哥,真是他们这帮娃娃们求学路上的活**,无私奉献着自己。
“学田哥,你们就住在这山里吗?”
玲玲旁边穿着一新,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的女孩看着绵延不绝的山脉说道。她从小生活在城里,没有出门过一次,这次乘着父母去省城开会,跟着好朋友玲玲来她家玩。虽然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要走很远的山路,可看着山与山连在一起的场景,她有些惊讶,不知道这路该从那里来。
“看到没娜娜,以公社为中心,向东面的山里进发,约莫一个半小时,就能到我们东山村。这次让你这城里的大小姐体验一下我们平常老百姓的生活。”学田笑呵呵指着眼前的大山说。
“嘿嘿,没事的,我可是很厉害的,一定不会给你们拖后腿。”娜娜笑着说。
洁白的牙齿和动人的眸子,城里的姑娘果然都水灵,她如果站在村头,那就像杂草中的玫瑰花,定然招来很多蜜蜂和蝴蝶。
正在三人准备要进山时,身后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
“学田,玲玲。”
听到声音,学田赶紧转身,这个声音他最熟悉不过了,不知道为何,每次回来时听到她在身后叫他的名字,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和力气涌上心来。
“二姐,你又来接我们了?”玲玲两个眼睛眯成月牙,显然姐妹两的感情很好。
学田看这婷婷笑容满面的走过来,眼神在她身上仔细的打量,一张雍容富贵的俏脸,粗布棉衣遮盖不住的完美身段,一双清澈如水而又温柔无限的眸子。真是青春的大好年华,这样的少女,试问那个男子不心动。
“爸知道你们回来,就让我在这里等着,顺便买了一斤盐。”婷婷笑着说道,眼神对上学田火热的目光,立马退缩的看向别处。
现在的他们都在成长,心中的情愫也会不停的为一个人萌发。而当看见那个人时,跳动的心脏和不自觉泛红的脸庞,宣告着他们这一代人有了独一无二的爱情。
“还是爸好。二姐这是我同学娜娜,来咱家玩的。”玲玲笑嘻嘻的介绍道。
“好呀,非常欢迎娜娜,走吧,回家姐给你们做好吃的。”婷婷温柔的笑着。
娜娜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看着看那的,玲玲也跟在后面,两个小姑娘玩的不亦乐乎。后面学田和婷婷并身走着,两个都没有说话。
“把书包给我吧,我背着。”婷婷给学田说。
学田嘴角笑笑,并没有把书包给婷婷,而是手伸进兜里掏出两颗水晶纸包着的糖放在婷婷面前。
“这是洋糖,我们班班长给我的,我没舍得吃,给你带来了。”
闻着飘进鼻子里的香甜味,婷婷拿在手里仔细的看着,闻着香味,心中突然有着很亲切的感动,看着眼前清秀的少年,她尽然脸扑通变红了。
“吃一颗吧,很好吃的,不然她们看见了就没你的份了。”学田笑着拿过一颗,剥开轻轻喂到婷婷的嘴里。
糖入口的那一瞬间,一股浓郁的香甜味从嗓子里传到心里,婷婷那双清澈的眸子更动人了。
“记不记得那时候一块冰糖,我们两蹲在柳树下,我舔一口你舔一口,最后我没忍住,全部咬到嘴里了,你哭了好半天。”学田笑着说。
婷婷嘴角嘿嘿一笑,立马美眸一横,伸出手掐了一下学田道:“还好意思说,从小到大被你欺负,总被你占便宜,好吃的都被你吃了。坏蛋。”
学田嘿嘿一笑,乘着前面两个小女孩没回头,悄悄拉起婷婷的手小声说道:“以后我买好多好吃的给你,一定不和你抢。”
婷婷美眸一笑,轻轻的点点头,手任由学田牵着走。
“你们班长男的女的,怎么对你这么好,这么好吃的糖都给你。”婷婷笑嘻嘻的问。
呃……,这个问题有点……。
看着学田结结巴巴的样子,婷婷就知道他准备要撒谎,一起长大的,他心里的小九九可逃不出婷婷的火眼金睛。
“没事,谁让你长的帅了,女生献殷勤也是常事。如果看上哪个,就带回来,我让我爸给你们挑个好日子结婚。”婷婷说着笑呵呵的把手放在学田腰上,使劲一拧,随着学田的一声尖叫,就看见婷婷追着学田打。
天麻麻黑时,四个满头大汗的少年终于走到了人家隐约的深山里,此时能闻道阵阵的炊烟味和饭香味,这些天天在学校吃食堂的孩子们,早就想念家中一成不变的洋芋面条饭,虽然洋芋有些麻,面条有些黑,一锅饭里面就加着一点盐没有丝毫的油水,可那是家的味道,只有经常在外面闯荡生活的人,才知道家的那份美味。
“原来山里是这个样子!怎么都不开灯了?”娜娜天真的问道。
学田嘴角一笑,电那种奢侈的东西,还没有进到大山里面,甚至人们都不知道开灯是什么意思。但他坚信,不久的未来,这深山里的人家中也会亮堂堂的,每家每户都会装上明亮的灯泡,他相信这一天不会遥远。
“山里人都用煤油点灯的,现在天刚黑,不少人为了省油,都还没点灯了。”玲玲笑着解释道。
“一点煤油算什么,真小气。”娜娜笑道。
“我的大小姐,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明天带你看看我们村你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玲玲笑嘻嘻的拉着娜娜说。
刚开始进山时娜娜还很开心的蹦跶着,可走了一半路后再也跳不动了,玲玲就拉着她走。
“陈老师可能还没回去了,你看学校里的油灯量着了。”婷婷指着远处学校里一点点亮光说。
学田望着那一丝微弱的光亮心里一暖,在外求学的岁月里,无论春夏秋冬,当他每周从县城里回家的那个晚上,父亲都会等着他一起回家。虽然看似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对他来说却是慢慢的温暖。
学田几人在岔路口分别,婷婷说让学田走的时候一定要到她家来,她有东西给他,学田笑着点头答应。
看着婷婷三人走远,学田解开扣子,让凉风吹干自己身上的热汗。这是父亲从小教给他的生活经验,在快要到家前将身上的汗让风吹干,不至于到家里后会着凉感冒。
来到这所破旧的教室跟前,学田看到父亲正在煤油灯下认真的看着一本书,手里不停的写写画画。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羊皮袄披在肩上,四十岁的他看起来有种风烛残年的孤独。从侧面看他认真的神情,就知道他又在钻研新的课程,而这个课程多半是数学。
学田嘴角一笑,走到教室门口时父亲还在埋头钻研着,丝毫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刚想喊一声爸,可脑子一个念头闪过,悄悄的躲在门口背风的地方不去打扰,等着父亲将自己的课程研究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谁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要是在县城里,那准时播报的点钟能让人知道时间。望着东山上探出头的月亮,学田嘴角一笑,心想今天又要“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了。
秋风缓缓吹着,只要不下雨不下雪,这风还是不那么刺骨的。
“姑姑咩……,姑姑咩……。”
正在他心想时,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将自己吓了一跳。这声音也将入神的父亲打扰,他听到里面收拾书本的声音,就知道父亲结束功课了。
“爸。”学田站在门口,笑嘻嘻的喊道。
“呀,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路上耽搁了吗?”看着门口消瘦但精气神十足的儿子,陈起福嘴角笑着说。
“早就来了,看你学习很认真,就没敢打扰。”学田笑笑说。
“你这娃子,早来了不知道给你爸我讲解一下应用题,害我研究了一晚上。现在都这个点了,回去你妈还不得把咱爷俩骂一顿。”陈起福笑道。
“没事的,我就说是我回来迟了,你在等我了。”学田调皮的一笑,将父亲手里的书接过来装到自己包里。
陈起福笑笑,拍拍儿子坚实的臂膀,便和儿子相跟着往东山顶上走去。
东山村的人虽在一条山沟里住着,可都离的有些远。陈起福一家住在东山顶上,学校在人家比较多的中沟里,而婷婷几家人住在尕沟里。中沟到山顶的路不太远,一段平路加一段陡峭的山路,二十分钟就能到家。这一路上来有好多和人一般粗细的柳树,枝繁叶茂,是陈起福小时候栽种的。他那时候相信一句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现在虽然没怎么乘凉,可每年烧火做饭的柴火都是从这些树上来的,也算是变向的造福了人们。
走着走着,陈起福不禁感慨时光流逝之快,他在这片黄土地上劳作生活了四十载了,如果按他父亲去世的年龄来看,他顶多再能活个十年,就要与世长辞,埋在东山上的一角了。
“咋了爸?”看父亲叹着气,学田问道。
陈起福点燃一根烟,望着一排在夜光下树叶簌簌响的柳树说:”有点感概人老的太快了,刚才想起你爷爷。”
学田嘴角笑笑,脑海里也想起爷爷的样子。
“学田,爸和你商量个事?”陈起福停下脚步说。
“啥事爸,你说。”学田也停下了步子。
陈起福黝黑的脸庞在月光下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他嘴角香烟一丝丝的光亮。
“我想在咱公社建个中学,到时候你能回来教书吗?”陈起福开口道,眼神看着有些吃惊的儿子。
学田脑海中一阵翻滚,父亲突如其来的话问的他没丝毫准备。他清楚的知道父亲是多么希望能在这山沟沟里建立一个中学,让更多的孩子有书念,能用知识改变命运,不用一辈子拴在土地里。
顿了一会,学田说道:“我听爸的。”
陈起福夹着烟的手一抖,儿子的这般话让他也无从准备,在他的眼里学田是志向最远大的,他一心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这山村的一角,是容纳不了他远大的抱负的。
“这事不着急,我先就这么一说,你专心考你的大学。如果真到那一步……,你记住一句话就行,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顾着自己。”陈起福说罢背着手往前面走了。
父亲的话就像秤砣般沉甸甸的压在自己的心上,本来目标明确的他现在开始迷茫了,这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