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圆房
王建业僵立在人群里,脸一点点的胀红。怒意从心底升起,激得他奋力拨开人群,咬牙切齿的喊道:“林秀芬!”
“王建业!”一声堪比雷鸣的女声在耳边炸响,不等王建业本能的捂耳,杨艳贞两只有力的手猛的扣住了他的胳膊,“你回来的正好!跟我去厂办走一趟!好好跟厂里的领导们说说,你一个当过兵的男人,为什么要殴打老婆、虐待妇女!”
刚出差回来的王建业一脸懵,他人都不在家,上哪殴打老婆虐待妇女?正想反驳,余光瞥见了鼻青脸肿的林秀芬,原本饱含着怒意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你就是王建业?”刚才给林秀芬递红薯的那个工人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着传说中的王八蛋,“我看你长得有个人样,怎么尽干猪狗不如的事?”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自己吃得一身膘,哪个晓得红薯都不舍得给老婆吃!”
“这年头当兵不搞政审了嘛!畜牲也准入伍?丢解放军的人!”
“现在丢的是我们厂的人了!”有个女工愤愤不平的道,“要不是林同志今天自己跑来,哪天饿死在家里,我们二造可就出大名了!”
“……”
被同事们围着骂的王建业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可看到林秀芬满脸的淤青与满头的血,只觉得百口莫辩。
他不是个蠢人,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隐约猜到了个大概。他的母亲青年守寡,性格偏激。他不是没劝过,但他远在他乡,母亲又不识字,偶尔在电话里的叮嘱,没有丝毫作用。所以他只想多赚点钱,以后把母亲接到县里享福。或许生活条件好转之后,她的性格有所改变呢?
万万没想到,他刚报到不足一月,林秀芬带伤堵在了厂门口。
一时间,他心里怨愤与愧疚交织在了一起,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家不要激动!”副厂长江顺川提高了嗓门,压住了工人们的愤慨,“大家都看见了,王建业同志刚出差回来。家门都没进,把责任推给他,是不公平的!”
“我们有很多同志,在为大家守卫边疆、为大家风餐露宿。为了建设好新中国,总是有些人要做出牺牲。”常年开会的江顺川一张嘴,调子立刻起来了,“有些人,为大家舍小家。为了人民,照顾不到家属。所以,我们要批评王建业同志粗心大意,不能好好协调家庭。但是,一码归一码,不能把错误都归结到他身上。大家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人群里的谩骂声顿时少了大半,因为江顺川的话确实合情合理。王建业的妈是挺歹毒的,可是那又跟王建业有什么关系呢?他人不在家,想管也管不了啊!倒是他那个旧社会做派的亲妈,厂里得好好做做工作才行!
见众人被安抚住了,江顺川不由松了口气。管事的人最怕麻烦,能把影响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动声色的解决了是最好的。
紧接着,他板起了脸,极为严肃的道:“王建业同志,我还是要批评……”话未说完,人群又轰的再次炸开了。
“这——他妈的!”
“告公安局!根本就不是什么家庭矛盾!王家想杀人吧!”
江顺川不由的扭过头,惊愕的看见林秀芬在不疾不徐的脱裤子。而她已经脱掉上衣、仅穿着件破烂背心的上身,是密布交错的淤青与伤口。当她裤子退下,裸露出来的小腿上,更是除了与上身一样的伤痕外,还有几道狰狞的疤。像是用铁钳活生生烫出来的痕迹。
江顺川的长篇大论卡在了喉咙里,妇女主任杨艳贞气得手指发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林秀芬看着目瞪口呆的王建业,心中冷笑。三年了,原主被活活虐待了三年。你装聋作哑、助纣为虐,那你就得付出代价!你的光明前途,你的前程事业,全TMD通通给“林秀芬”陪葬!要不是杀人犯法,老娘一包耗子药,送你们全家地府团圆!
王建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交错不止。他当初结婚是被吴友妹逼的。很老的套路,一封母病危的电报发到部队,他日夜兼程赶回来,迎面砸来了个新娘。新娘只有16岁,根本没到结婚年龄,别说政审,婚姻法都不同意。硬是找了大队的关系,把新娘子的年龄改大了两岁才结的婚。
没有感情的婚姻,令他不喜的文盲。年轻气盛的他,自然而然的忽略了林秀芬的存在。但他是真的没想到,他的母亲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顶着所有人或愤怒、或鄙夷、或耻笑的目光,王建业先脱了自己的上衣,试图罩在林秀芬身上。然而他的手刚伸过去,林秀芬立刻抱头蜷缩成团,发出了尖叫:“别打我!”
几个女工被林秀芬的尖叫惊醒,冲到跟前把她团团围住。妇女主任杨艳贞挡在了最前方,叉腰瞪着王建业:“当着我的面,你想干嘛!?啊!?你想干嘛!!!”
王建业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刚起了高调的江顺川脸色阴沉,秘书刘瑞松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道:“厂长,事儿太大了,我们厂怕是处理不了。你看,要不报公安或者革委会?”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道,“万一革委会说我们包庇坏分子,到时候有理都说不清了……”
“我看行!”杨艳贞满脸厌恶地道:“地主婆就应该通通抓起来送去劳改!”
“包庇地主婆的也要开除!”人群里有人眼珠一转,突然振臂一呼,高声喊道,“不然我们不服!”
“对,我们工人阶级的队伍里,不允许混进地主狗崽子!”
“保护工农兄弟!打倒地主狗崽子!”
“打倒地主狗崽子!”
工人们怒吼间,一只草鞋唰的当空飞来,准确无误的拍在了王建业的后背上。这一下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无数的草鞋、小石子、泥巴团跟雨点似的对着王建业砸。
王建业脑子嗡的一声,脸色瞬间惨白。这是一个讲成分讲政治的年代,一旦在成分上有了污点,那将是万劫不复!游街、戴高帽、判刑……等等词汇在他脑海里快速滑过,不用别人威吓,他已经手脚发麻。
“够了!都住手!”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情绪,厂长李荣锦大步走来,“有事解决事!别让我把请病假的老书记请来!”
杨艳贞怒道:“你把革委会书记请来,我也要处置了这个畜牲!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妇联是所有新中国妇女的娘家人!现在有人殴打妇女,这个主我做定了!”
李荣锦抬手压了压,声音平缓的道:“没说不处理。但我们要讲究方式方法。”顿了顿,他看向被妇女们围住的林秀芬,用刻意柔和下来的嗓音道,“林同志你好,我是第二造纸厂的厂长李荣锦。你受了委屈,我们都知道了。现在,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你来厂里找王建业同志,是想干什么呢?”
“你问她?”杨艳贞声音尖利,“她能说什么?她敢说什么?”
李荣锦瞥了杨艳贞一眼,淡淡的道:“杨同志,你不要看不起农村妇女。”
杨艳贞噎了噎,还想说什么,李荣锦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再次追问林秀芬,“或者说,林同志你想要点什么做赔偿呢?”
当然是杀人埋土了!林秀芬仔细想了想,决定这么埋:“我想要个孩子。”
李荣锦:“???”
林秀芬嘴一瘪,眼中含泪道:“我有孩子,就不是不下蛋的鸡。我、我阿婆娘就不打我了。”
有些事,本来大家都忘了的。被林秀芬一提,又纷纷想了起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扫向王建业,这到底得多不行啊!
王建业:“……”
“咳——”李荣锦干咳了两声,掩饰住脸上的尴尬,再次严肃的道,“有些事不宜大庭广众下讨论。我们去办公室说吧。”
人群中有人问:“不报公安了吗?厂长,你可不能放任地主婆欺负我们农民兄弟啊!”
李荣锦头痛的道:“王建业同志是贫农出身。他母亲早年守寡,精神上可能有点问题。”
“切——”人群中嘘声四起。国企的正式工是不能随便开除的,因此很有些提干无望的老油条压根不把厂长放在眼里。平时惹了他们,堵着办公室大门,指着厂长鼻子骂的时候都有。在厂长明显不占理的情况下,工人们嘴里跑出来的话,那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只差当面骂娘了。
李荣锦被工人们一顿输出,脸色黑成了锅底,还不好说什么。要不是这年头司机属于稀缺人才,他也不想为着个新来的跟老工人们对着干啊。他哪知道跟一造打生打死抢来的司机,是个搞地主做派的狗崽子呢?然而生产任务要完成,纸卷要送出去搞建设,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也很绝望的好吧!
为了保住稀罕的司机,李荣锦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再三保证一定会给林秀芬讨个公道,才借着饭点,把工人们一一打发走了。等到闲杂人等散尽,说得口干舌燥的李荣锦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沉声道:“王建业同志,这是你的家务,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林秀芬缓缓的吐出了四个字:“治病,圆房!”
王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