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母亲的伤
李德明这些天格外小心,右眼总是跳,好像有事情要发生。
他推掉了所有活,尽量不走远,家里如果有事,能第一时间想办法。
那些上门请李德明去做木工的人,几乎都是老主户,别的人家暂时可以搁着,就是担心万家。
万绍兴要给他老母亲换一张床,万老板闲他娘以前睡的那张床老旧,执意要给换新,老人有恋旧心里,好不容易被儿子说服了,才答应换,讲究的人家对什么都有讲究,李德明只好按主人的要求,细工慢活。
其他人家被李德明往后延迟了开工时间,他们不会生气,他们信他,等过了几天,再来请他。
李德明心里很感动,要感谢那些信任他的人,也只有在给他们做木工的时候,多多帮忙了。
这个时节,地里没多少活干,庄稼都已收割结束,农忙季节过了,全年最清闲的时间也就到了。
可以说,正是李德明靠手艺挣到钱的时间到了,偏偏在这时,李德明的右眼一连好几天,跳的厉害,他感觉,脸上挨在眼睛下面的肌肉也在跟着跳动,这种情况特别使人揪心。
李德明尽量不走远,连回李家寨的时间也没有。
柱子一直在为要工钱的事情伤脑筋,罗老板开始还算客气,总是对他说:“再过几天,一定会给你想到办法的,安心等等就好了”。
罗送福的把缓兵之计用到极致,一天天地过去,也没有付给别人一分钱。
柱子累了,罗送福跑了,他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什么也没管,可谓跑得干净利落。
柱子说,等拿到工资,就给巧儿交学费,他想的倒是挺好,就是运气差点。
巧儿考上高中,柱子逢人就夸,说自己有一个最聪明的亲妹妹。
杨玉莲一直认为,女儿能考上高中,一定是祖宗在保佑她,巧儿也的确比别人家的姑娘聪明,作为母亲,女儿上高中是她引以为豪的事情,整个大村也就两家,另一个是女会计家的女儿。
李德明最支持家里的孩子去学校接受教育,其实,巧儿有这样的成绩,也有继父的功劳,他说家里再穷,也要送几个孩子去读书,不管是谁,都公平对待,他做到了,没有失言。
杨玉莲想起丈夫的好,当初,她还怀疑过他的能力,以为李德明是在骗人,或者,是在她面前说几句大话,是敷衍,夸海口,直到巧儿读高中了,她才敢相信,原来,李德明说的都是真的。
家境贫寒,孩子要读书,每一天的日子都过的紧吧,是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李德明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肩膀上胆子太重了。
杨玉莲不免替丈夫的身体担忧,真的哪一天,把他累垮了,这个家该怎么办啊?这样下去不行,不能光靠他,大家得一起想办法。
尤其是巧儿的学费,没有县城里的亲戚,每学期是不可能拖欠学费的,要提前凑齐。
李德明也是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超人机器,到教学费的时候,几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他,真的叫人难以猜到,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村里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经过村子时停下来歇息,就地竖起一块纸板,上面写着“算命”两字。
没过多久,好多人都拥上前去,把那条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说,那个算命先生以前,还是个教书匠,大家都想请先生看看手相,算算命。
算命的事,杨玉莲不信,那是骗人的,
自己的命没有别人的命好,再算也是一个样,又不会有什么改变。
“姐,走,咱们也过去算算命,看看自己到底是啥命?说不定,今后是个富贵命呢!”
七姑在喊杨玉莲,也想过去凑热闹。
“算啥命?你不是也会那种本事吗?”
杨玉莲回了七姑一句,无意间的话,七姑听了,立刻不好意思起来。
“嘿嘿!我哪会那个,我,我和他学的不一样。”
好家伙,七姑又是否定,又是肯定,转换的还快,自己学的与算命先生不一样,她是在承认,自己学过,还确实会一点的,真叫人听了想笑。
“要去你去吧!我就不跟着去了,我的命,别人恐怕算不到。”
杨玉莲没空和七姑闲聊,地里还有好多活等着去做,她哪有那份闲心凑热闹。
“哦,哦,那我先去了啊!”
话音未落,七姑一阵风地飘过去,挤到算命先生眼跟前。
“你也要来算命?”
先生发出疑问,就好像认识七姑,这一问,七姑也觉得奇怪。
“不,不是我,是她,她要算命。”
七姑这样回答算命先生,她手指着杨玉莲。
“哦,那你去叫她自己过来,我给她看看手相。”
算命先生朝远处的杨玉莲看了一眼。
就这样,杨玉莲上了七姑的当,被骗过来,伸出手,摊给算命先生看。
眼镜下面,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手心里到处有纵横交错的黑线,杨玉莲觉的不好意思,想缩回伸出去的那只手。
“别动,我正在给你看手相。”
杨玉莲的命,是没日没夜的劳碌命,她的那双手,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粗糙,宽大又结实,是一张从来没有时间洗干净过的手,刚洗过,没等歇下来,就又要干各种各样的活。
只见先生向上推了一下压在鼻梁上的眼镜,又低头,仔细确认了一下,然后,朝杨玉莲翻了个大白眼。
突然,他惊叫起来。
“呀!终于发现了个人才,你家要出大学生,没错,就是你家。”
算命先生口中的人才,是指金榜题名的大学生。
他说的是真的吗?没说错吧?
杨玉莲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周围也鸦雀无声,空气有点儿紧张。
“哈哈!先生过来吧,快帮我看看,说不定,我家里也会出个人才来!”
“真不错,他的确会算命。”
终于有两个声音打破了尴尬场面,四周又活跃起来。
听见有人在夸,算命先生顺势也大声一喊:“别急,一个一个的来。”
杨晓巧刚考上了县城高中,现在,先生又算到,杨玉莲家要出个大学生,莫非会是真的?神!他是怎么算出这些的?
拥挤的人群中,有人不服气,非要算多出价钱,让相命先生好好给自己相相命。
七姑等到太阳落坡,也没轮到她,刚排上位置就被挤到旁边去了,没办法,别人多出了钱,所以,很后悔,发誓今后再也不把好事让出去。
杨玉莲本来就没有把算命先生说的话当回事,她心里想的是巧儿的学费,至于山窝里飞出金凤凰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家。
第二清早,李德明照常去田里和地里转转,然后回家,十几天过去,家里没出现情况。
李德明今天想到万绍兴家里去,把上次的木工活收收尾,很快就好,然后回家。
七姑从家里出来,正巧碰见李德明。
“姐夫,昨天来了个算命先生,还给你家算出个好事情来,他说,你们家将来会出个人才,算命先生看过姐的手相后才说的,人多挤的很,我好不容易抢到位置,让给她的。”
“别听那些事。”
李德明看见是七姑,没有停下来,边回话,边往前走。
七姑不敢多嘴,“哦”了一声,见李德明没有领情,也继续走自己的路,她主要是有话要对杨玉莲说。
“姐啊!要是再出个大学生,你们家就称的上是当地名人了,到时候,没有哪家有你们荣耀,好风光哦!只是,有一点不好,要送出一个大学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恐怕,要很多的钱。”
杨玉莲要去对面山上砍柴,没功夫陪七姑,一边磨刀,一边朝她笑了一下。
“唉!你说大学生有什么好,不就是光耀祖宗门庭吗?那是面子上的事,也难怪,昨天有那么多的人要围住先生,请他算命,其实,什么命不命的,都是迷信,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才专门说好话,也许是来骗人的呢?”
“嗯,七姑,也可能是那样,不陪你多说话了,我得马上去砍些柴。”
七姑见没人理会她,无趣,只好又走到别处去了。
分给李德明家的自留山,在他家的对面,里面长着密密麻麻的各种树和刺藤,藤缠着树,树缠着藤。
杨玉莲早就想把那些藤砍掉,好让树长高,前几天,有人上门来买柴,正好,砍掉一些树,修枝剪叶,干成柴禾,卖些钱,也好给几个女儿凑齐学费。
砍刀在杨玉莲手里乱飞,她在树林里钻来钻去,一想起几个女儿,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无论干什么活,都是那样麻利,一般男人的体力,好像也比不上她。
一根长长的藤被拉下来,看着缠得半死的树,终于把树枝伸展开来,杨玉莲舒了一口气,开心地笑到:“快长吧!过几年你就可以长成一根参天大树了。”
杨玉莲看眼前这颗树终于可以长大,长高,不觉发出像期盼自己孩子一样的感叹!
突然,一颗刺朝她的眼睛飞来,杨玉莲不知道,危险已经向她逼近。
不好,“左眼好痛”,瞬时,眼睛里有一股热的东西,她用手一摸,是血。
杨玉莲预感到不妙,用手捂住眼睛,忍着剧痛,走到家里。
“德明,赶快回去,你家杨玉莲的眼睛出事了。”
李德明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祸会降临到妻子的眼睛上,这么多天都过来了啊!
以最快的速度,李德明赶回到杨玉莲身边,背着她就往李家亭医生家里跑。
可他还是去晚了一步,李医生说,杨玉莲眼睛上的伤已被感染,今后,恐怕无法完全恢复左眼视力,她的左眼前面,只能是模糊一片。
“是我不好,这几天右眼睛跳,预料到有事发生,坚持好多天没出门,今天,要不是我走远,说不定,和你一起去做别的事情了,你的眼睛也就不会受伤。”
李德明心疼地看着杨玉莲的眼睛,很是自责。
“哪能怪你呢?是祸躲不过的。”
杨玉莲眼睛受伤了,她还想着那颗被藤缠着的树:
“在自留山上,我看见一颗被刺藤死死缠住的树,一时心疼,就动刀了,如果不去砍掉那根藤,我的眼睛不会被刺到,但是那根树真的会被藤缠死的,一心只想到往下拉藤,没注意旁边的刺。”
李德明听杨玉莲这样说话,摇头苦笑,善良的傻女人,眼睛都受伤了,还再担心树被藤缠死。
下午,晓芸和晓霞都从学校回到家里,看见妈妈躺在床上,左眼上有血,爸爸告诉她们,以后要懂事,多帮母亲做些家务活。
天啊!妈妈左眼睛上的纱布都沾着血,眼睛肯定伤的不轻,晓芸和晓霞当时就被吓哭了。
杨玉莲听到两个女儿“呜呜”的哭声,连忙解释说:“没啥事的,医生看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晚上,柱子从外面回到家,看到母亲眼睛上缠着带血的纱布,急忙问到:“妈,你眼睛怎么啦?怎么有血啊?”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不小心碰了一下。”
杨玉莲不想吓着柱子,也对他说了谎。
“柱子,你以后别到处跑,也好在家照顾你妈一段时间,等他好了再出去。”
柱子听见继父在叮嘱他,没吭声,表示同意。
“你们都别把我的眼睛受伤的事说出去,别告诉巧儿,别让她回来,会耽误她学习。”
柱子,晓芸和晓霞,三人都“嗯”了一声。
李德明每天亲自背着杨玉莲到李医生家,换好药,又把她背回到家里。
一个月后的一个礼拜天,巧儿从学校回来,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
想来想去,是读书引起的事,一向文静的巧儿突然把书包摔倒地上,母亲是因为砍柴才伤到眼睛的,砍柴是为了凑学费,农村人哪读的起书?
“妈,我不读书了,以后在家陪你,多一个人帮家里,您就不会太累。”
“不行,必须去安心读你的书,呆在家里有什么用?你身上的那点力气,只会给我挡路,添烦。”
“妈,您为什么总是要我念书,就算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还得回到农村来,结果都一样,有什么用?”
“结果不一样,你考不上大学,起码也读完了高中,是高中毕业生。”
巧儿第一次和母亲顶嘴,她不不听话,是不想让母亲为儿女再操太多的心。
“妈,你的眼睛都伤了,我有责任,如果不是为了学费,就不会想着砍柴卖。”
一旁的李德明听到她们母女二人在吵,也不知道该帮谁说话好,说到责任,他觉得是他的责任,虽然,没有挣到更多的钱,没有使家里的生活得到改变,没有像别人家那样,一年更比一年富裕,可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巧儿,听话,送你读书是为将来好,哪能说不读就不读,家里有大人在,还不到你们操心的时候,你要操心,就把心放在学习上面。”
李德明思量,如果不及时劝劝女儿,她还只是个孩子,耍起脾气来,就真不去学校了,所以,说了巧儿几句,算起来,他还是第一次批评她。
“就是,妹妹,你去继续念书,家里还有我,今后,我哪也不去了,不去问罗老板要钱,多帮家里干活,罗老板是个骗子,再狡猾,他也跑不出地球,总有一天,我会叫他知道,人从娘肚子里生出来,不是天生被欺负的。”
柱子恨罗送福,恨得咬牙切齿。
杨玉莲听到柱子气头上的话,担心他会做傻事,急出了一身冷汗。
“柱子,那钱要不到就算了,罗老板也是手里紧,一时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才暂时出去避一避,人活在世上,谁没有过难处,你爹死的那一年,日子是最难熬的时候,我差一点寻短见,想到几个孩子今后咋办?再难也只有坚持下来,第二年,你继父就出现了,可是,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哪有不难的,到现在,家里也还是年年有还不清的外债。”
柱子没有想到,刚才,自己不会说话,反而更让母亲着急。
“哥,罗老板是不该无休止地拖欠工人工资,也许,真的像妈说的那样,他有难处,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妈说的对,要不到就算了。”
巧儿也劝哥哥,放过罗老板这一回。
“巧儿,你不知道,刚和罗送福见面的第一天,我对他的印象就不好,他说我是没爹的人,当时,我急于找到一份活做,要到他厂里上班,也没多想,后来,越想越生气,他是看我爹死的早,在笑话我没有爸,才欺负我的。”
柱子说话时,朝一旁的继父,冷冷地看了一眼。
“谁说你没有爸?你爸比他强的多!你爸收工钱时总是让着人,不像他,该付工钱时不付,还躲着人,光这点,他就比不上。”
杨玉莲来了气,眼睛也痛起来,用手轻轻摸了摸左眼。
“哎呀,你看你,刚才还在劝柱子,这会儿自己又提那事,心里上火,伤会更疼,你就别操心了,也好让眼睛早日康复起来。”
李德明朝柱子挥挥手,示意他暂时到别处去,好让杨玉莲平静下来。
母亲的眼睛受伤了,受伤的时候,旁边没有人,明明是亲生女儿,母亲出事,自己居然没有一点预感,如果早有预料,也能从学校早点回来。
巧儿看见哥哥捂着眼睛走出去,他是知错了,在伤心,先让母亲一个人静一会,她也走到一个屋角落,用袖子擦去忍不住流下来的泪水。
杨晓巧无比自责,只怪自己不好,依家里的条件,大人能送孩子读完初中,就已经很不错了,根本交不上学费,偏要读什么高中?
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是给本就困窘的家庭增添新的负担,明明是雪上加霜,却对一切浑然不知,还在为踏进高中的门槛沾沾自喜。
没有条件,就不要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想着母亲的伤,巧儿在骂自己不懂事,心都快要碎了,现在,女儿什么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见母亲在痛苦,却无能为力。
都说人是要有颗善良的心,百善孝为先,人最该有的是孝顺父母的孝敬之心。
柱子没走远,在屋檐下的石头板上蹲着,巧儿一眼就能看到柱子,她走过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兄妹俩都看了彼此一眼。
“刚才,我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沉默了一会,柱子就抢先说话了。
“哥,我也有错,在妈眼睛伤到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也不知道,那个时间,自己在干些啥?”
在几个孩子当中,杨玉莲最心疼儿子,不是因为重男轻女,柱子太老实,做事情还一根筋,她担心柱子天资弱,容易被人欺负,或者出去闯祸,当母亲的,自然会在儿子身上倾注更多的母爱。
杨玉莲最喜欢的女儿是巧儿,她说巧儿聪明,谁见了都喜欢,这两个孩子都不是李德明亲生的,有人说,杨玉莲偏心眼,偏心前一任丈夫,恰巧柱子和巧儿都不是现在丈夫的亲生骨肉。
这话说的奇怪,前一任丈夫早就去逝了,还怎么偏心他?李德明才是现在的丈夫,是和杨玉莲一起走完一辈子的伴侣,把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与活着的人比,对谁都是不公平的。
柱子和巧儿从小就失去了亲爹,与晓芸和晓霞相比,兄妹俩没有两个妹妹幸运,早早就失去了父爱,也许,杨玉莲是想通过一种方式弥补一下孩子,才多爱了兄妹俩一些,人的主观潜意识都一样,也叫保护弱者吧!
不管别人怎么说,李德明没有在意这些,本来也属正常,人之常情的事,杨玉莲不过是恻隐之心重了点罢了。
天底下的母亲,十月怀胎之苦,哪有不疼爱自己骨肉的?宁愿自己受伤。
十月怀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母亲的伤,会变成儿女心中永远的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