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924年古历八月十二日,就是倪思忠入通城的那一年,刘云兰难得圆滑了一下,花了点银两打通了守门的两个侍卫,又把自己和那九岁的李桂芳乔装打扮了一下,装作乞丐就逃了出去。

李桂芳命中的两次劫难都逃过去了。一次是从那满是鲜血的李府里逃了出来,一次是抗日战争乔装成卖报的男人躲过去了J国人的搜查。她可能还有多次伤筋动骨她都没有跟子孙提及,可能不是因为她想不起来了,而是她觉得没有必要阐述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这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人永远无法想象的。

在那清冷的夜里,半盏月亮已被那黑云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风利飕飕地刮着,寒冷入骨,犹如一把锋利的利剑往她那低平的衣衫里捅了进去。一个身着单衣的小女孩,默默地站着,瑟瑟发抖。她望着满屋子的尸体,有她亲人的,也有侍从的和那些起义英雄的,那些鲜血都凝作了紫色,黑的糊的已经看不清了。

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她捂住嘴巴,尽量不要因为那腥臊的尸臭而呕吐出来。

她拼命跑着,跑到了熟识的余大夫家,那里空空荡荡,余大夫被倪思忠“请”去了,做了给李思兴凌迟止血的止血大夫;她跑到了她经常吃的猪肉的杨三儿家,那杨三儿也被“请”走了,在倪思忠家磨刀霍霍,做了勾走李思兴人间魂魄的无常。直到她跑到了刘云兰家,那里面住的人是她姐姐即将要嫁过去的新郎,也是世事无常下惨剧的亲身经历者……

多年后,耄耋之年的李桂芳躺在病床上跟她的孙女、孙女婿、重孙子还会时常言语着:“我九死一生啊!稍有不慎,你们就都没有了。”

事实的确如此,没有她,何来她的子孙呢?

出了通城后,她随着刘云兰向南逃啊逃,和那些北上的难民一样,灰头土脸的,好似从烟囱里探出脖子的鹌鹑,染黑了那本应该洁白如雪的面容,但烧黑不了那冰清玉洁的心灵。

他们看到了城墙上告示上有他们的名字,皖系军阀开始通缉他们来了,他们不敢走通往城镇的大路,反而走些山道小路。他们问着来往的村民,在泥泞高山上艰难跋涉,一爬就是几里路甚至十多里。李桂芳的双腿在呻吟,仿佛两只不听使唤且灌满水银的铁铅,在那里吃力地小幅度摆动着。那双布鞋也早就湿了,甚至还磨出了不大不小的窟窿,像被老鼠蛀过的米袋,往外渗着脚汗味儿。每前进一步,鞋子都要咯吱作响。对于一个仅有九岁的女孩,这次逃命的行程,着实是举步维艰。

平日里,而无论是李桂芳怒目而视,还是小声抱怨,刘云兰都不为所动。他会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好到前面的村里歇一歇,刘云兰行走时是不言语的,他意志坚定的恐怖,像个时刻运转的机器,一直保持着在李桂芳前方一二米左右的距离。偶尔她绊倒的时候,他会把头扭过来看看,然后背起这个满面稚气的小妹妹,继续往前走着。

然而一旦刘云兰确定她没事了,又会放下李桂芳继续向前走去。

倒不是刘云兰决绝,而是在逃亡的过程中每多提一斤一两的物品,那体力消耗都是惊人的,就好似人在快要咽气时突然捅了他一刀,悬崖峭壁吊着的人,给了他一脚,都是致命的。

李桂芳低头望着脚下的萋萋荒草,草地上的洞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像麻子脸上难以遮掩的瘢痕,各种奇形怪状的歪歪扭扭土块又仿佛粗细不一的绊马绳,它们扭曲着蜿蜒着,尽了全力要将她绊倒,她尽量避开这些地方走,但依然徒劳。她轻声细语地哀叹几句,那是劳累的声音,她又继续步履沉重地跟着刘云兰走了下去。

一天中午的时候,他们穿过了层层折曲的山峦,阳光湿漉漉地打在了刘云兰他们的脸上,伴着滞满水汽的风,像一只温暖的手轻抚过干涸且开裂的脸庞。他们上次喝水还是昨日清晨,在刘云兰自己做的木质水壶里。在河边打水灌入水壶还是一周前的事了,在昨日刘云兰让李桂芳先喝那水壶里的水,没承想那小姑娘咕嘟咕嘟一股脑儿把所剩只有两个指尖厚的水一饮而尽,还给刘云兰一个空空荡荡的水壶。刘云兰快要两天没喝水了,那股喝水流淌的声音、那阵水汽弥漫的感觉特别令他欣喜,他们沿着那水汽弥漫的地方走去,朝那“滴滴哒哒”的水声处靠近,从那郁郁葱葱的林子里望过去,他们看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涓涓细流,好似小孩子撒的童子尿一样,幻化成了一条浅浅细细的线,流水潺潺,鱼群三三两两分布其中。河水静静地淌着,一直伸到天际的另一端,日暮的另一侧。李桂芳渴坏了,刘云兰更是如此,他解开棉袄的纽扣,在秋冬温暖的阳光下,掏出了他和李桂芳维持生计的木质水壶,他还是打了一壶冰冷冷的水,他并没有先让自己品尝那来之不易的甘泉,也没有先给李桂芳喝,而是先将那木水壶揣进怀里,挤进了那宽宽大大的衣袖里。一阵抖抖索索后,那水壶里的水已有一定的温度,他才从他棉袄里拿出那温了片刻后的半凉不凉的水,递到了李桂芳的嘴旁,李桂芳被寒风吹得通红,可是也满心欢喜,她抬头望了望递给她水的刘云兰,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跟她故去的姐姐一样充满了灵气儿。她说了一句,“谢谢哥哥!”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那丝甘甜宛若落入了许久未逢甘霖的土地,在李桂芳的嗓子里丝丝滑滑地掉着沉着,又透过那黏糊糊的喉咙,缓缓落入了胃里,在那时,她只沉浸在那阵冰凉和温暖中,幸福地尝着甘甜,她暂时忘却了沉痛的记忆。刘云兰静默地伫立着,望了李桂芳一眼,他脑中回荡着那句“谢谢哥哥。”似乎那句话里面充满了无数温情的力量,鼓舞着他带着李桂芳继续走下去,继续活下去,像一个怎么搬都搬不动的磐石,坚定地走下去,他从幼小的李桂芳身上看到了亡故的李桂芬的模样,或许李桂芬就是李桂芳十几年后变作的模样呢?......

在李桂芳喝好后,刘云兰还是没有接下来就接水喝,而是将水打满,往地下洒了两次,一壶水是祭李思兴的,一壶水是祭李桂芬的,他们已经亡故四十九日了,也就是亘古传统的投胎的日子。刘云兰想:李思兴到了下面过得还好吗?有没有变得消瘦呢?他知道李思兴喜欢过李桂芬,因为当时他要跟李桂芬婚配了,又蓦然藏在心底,不对外人提及。他喃喃道:桂芬啊,我兄弟在下面就交给你了,他不怎么会做菜缝补衣裳,还得麻烦你在下面多费心了……说完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咸乎乎的,仿佛食用的盐粒儿。

在刘云兰接满了水壶后,他们又继续走了下去,沿着细细的河流穿过茂盛的林子,他们的视野开阔了起来,远望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的两边泊满了船只,那些船只都好像大锅里的煮熟的小汤圆,在那里静静地飘着。那些船夫挺会吆喝儿,唱着此地负有盛名的拉船榜歌,声音激昂有力,每个字每个音都洋溢着自信和幸福。

刘云兰终于停了下来,“需要歇一会儿吗?我来找找衣裹里的银两,咱们乘船渡过这条大河。”

李桂芳抬眼望了望,她埋着头走了很久,现在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啊,那太好了!”她感觉自己的两只脚火辣辣得疼,仿佛两只不听使唤的木腿,里面的卯榫严重错位,松松散散地撑着。李桂芳庆幸自己是大脚,那两只没被裹脚布缠过的脚丫翻过山峦越过河流虽然酸痛,但好歹休养几日,就能好起来。如果是那裹脚布裹过的小脚,可能就不是酸痛那么轻微的惩罚了。她目睹过阿母走路的样子,她的阿母是个清末被裹小脚的女人,走起路来活像一只东倒西晃的不倒翁,不过可怜的是她没有不倒翁怎么推都推不倒的韧劲,一阵风吹来都得赶紧跳到土墙跟前,紧紧扶住那似乎坚不可摧的土墙,才能勉勉强强站住脚跟,正如她那倚靠着男人的一生,直到生命在倪思忠奸杀下的终止……

李桂芳现在需要低声说几句话。然而话刚出口,就被刺骨的凄厉厉的寒风卷走了。刘云兰在李思兴那件事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很少说话了,似乎一说话就对不起亡故的李思兴,自己因为要照顾李桂芳而没有选择和李思兴一起死,直到千刀万剐后,李思兴在夜中消散了踪影,这件事成了他的心魔,困扰了他的一生。

刘云兰仔细翻查着他的衣裹,不过里面好像空落落的,里面散着些杂草的细丝和花瓣的残渣,安安静静地混在其中,显然少了些重量。他缓步走上前,冷冷地靠在石头上,像在站岗放哨似的,呆呆地愣住了。

李桂芳走上前去,拽了拽刘云兰的衣袖,小声地说:“哥哥,咱们还过得去吗?”

刘云兰苦笑了一下,咬着牙说:“我们能过去的。放心吧。”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他心想:他一个大老爷们都开始冷的颤了起来,那稚嫩的李桂芳还不得冻得快僵了?他蹲下去靠着李桂芳瞅着,果然那李桂芳冻得浑身发颤,上牙齿死劲地咬着下嘴唇,牙齿“嘚吧嘚嘚吧嘚”地打着抖儿。

他脱下了自己的棉袄,一把披在了李桂芳的身上,那棉袄很肥很大,至少披在李桂芳身上是这种感觉,宛若一个庞大的棉褥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李桂芳“呀!”了一声,懂事的她望着只剩下一件单衣的刘云兰,诺诺道:“哥哥,你把棉袄给我披上了,那你怎么办?你不冷吗?”刘云兰笑笑:“只要阿妹不冷就好了。哥哥身体强壮,不怕冷!”又装腔作势地裸去上衣袖角,露出那臂膊,他说:“你看看哥哥强壮着呢?”其实那原本还算粗壮的臂膊在多天没日没夜饥不择食地奔波下已然萎缩得厉害,变得消瘦了。

他们朝那河岸旁的木船走去,寒风吹过来,像锐不可当的刀子,钻进刘云兰的单衣,一刀一刀割着刘云兰的皮肉,刘云兰心想:李思兴被割皮肉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呢?渡口驶来两个年青人,他们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去,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刘云兰从他们那稚嫩的脸颊仿佛看到了几年刚到通城的自己。那是一条装满蚕丝的传统木船,在许多年前,他随他的师傅李一一起做过这种船,他甚至能道出这种船的制作流程,不过现在情况略有不同,他正带着一个九岁的女孩逃命到南方有革命军的城市。

摇船的一个叫钱大,另一个叫钱二。

他们世世代代以养蚕卖蚕丝为生,在他们将蚕丝运往对岸售卖的途中,他们也时常做些轮渡的营生,多挣些吃饭的钱。

刘云兰和李桂芳站在高高的岸边。当时钱大拿着竹篙站在船头,钱二在船尾摇着橹,刘云兰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对岸的城镇,岸的那边有一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两兄弟又大声询问着刘云兰能够给他们多少钱,刘云兰诚恳地说他袁大头在路上丢了,身无分文。刘云兰说到这里时,两兄弟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刘云兰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高声呼喊:“虽然我给不了你们钱,但我可以帮你们换着摇橹,你们的船是坚固的木船,多了我和这个小姑娘,绝不会沉下去,好歹你们的船我来摇,你们也不要出什么气力……”

摇船的兄弟两人看着刘云兰,觉得他说好像挺有理儿,又转头望了望缩在刘云兰身后的李桂芳,他们将头靠在了一起,窃窃私语了些什么,然后那个两兄弟里的大哥钱大点了点头,就将船摇到了岸上,让他和李桂芳上了船。

船划了很远,在那碧波上慢慢荡着,穿过了那绿油油的芦苇荡,越过了层层波浪儿。

刘云兰很会摇橹,他气血方刚的气力在摇桨这力气活面前很是受用,那船桨在他手中就像是吃饭用的汤勺,一勺一勺舀汤那么稀松平常。虽然他刚接桨的时候用力过猛差点把那结结实实的木桨沉到了水里——他接过桨时由于力气用得太大,才摇了几下,就将木桨掉进了河里,在船头的钱二急忙用竹篙将船撑住,钱大扑在船尾,等橹漂过来,才把那板实的船桨橹拿上来。

之后控制好力气的刘云兰驾驭这木质渔船就慢慢上道了,那船有条不紊地顺着山峦的方向前进着,钱大钱二两兄弟一开始还在船头指挥着刘云兰划着船前进,他俩轮流站在那船头上,仿佛一个吹着号角的哨兵,指挥着船的行进,可把他们得意极了,他们的嘴角都洋溢着指挥者满满的成就感,在夕阳映衬下格外好看;后面他们也不怎么管刘云兰划船这件事了,都一齐跑到船舱睡觉了。

那船舱不大,略显拥挤,大约只有几平方尺的大小,正好够躺进去三个人。钱大钱二跟李桂芳缩进了那小小的船舱里,正在发育期的钱大钱二身高不算高大,全部耸起也只到刘云兰的肩膀,所以三个人挤在船舱里多多少少还留出一个可以半侧着的身位。

深夜的星星把整个星空都点亮了,留下那弯弯的月亮陪着它们伴着舞,让它们不再寂寞。晚风骤然吹起,拂起了水面上的波纹,也刮进了刘云兰薄薄的单衣里,把那整个布衫吹得拂了起来,刘云兰的小肚子便露在了漆黑的夜中。

他瑟瑟地发着抖,打了个不小的寒战。

他摇了一整天了,湖面没什么大的波浪,他就决定到船舱里好好休息会儿。

船舱里的三人打着不同响度的呼噜,顺着三个人躺着的顺序排着序儿,最响的是那钱大,他打着天震地骇的呼噜,那呼噜就象是罗汉天仙的呼噜,直打得震天撼地,准确点说是震天撼船,那船仿佛在她的呼噜影响下都摇摇欲坠了,似乎有湮没的迹象;排在第二的是那钱二,他的呼声没打得那么大,但却十分急促,仿佛频率高度集中的火车汽笛,喷出响彻云霄的声音;最小的自然而然就是李桂芳了,不过李桂芳的声儿也不小,反正不像是个小女孩的呼声。

刘云兰很有自知之明,在里面自己也睡不着什么安稳觉了。

他坐在了船头,那船是静止的,微微泛起的波浪会将小船轻轻推向前方抑或是后方,反正自由自在地荡着,倒也自在。

刘云兰也想象小船一样自在,不过他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在刘庄的童真了,也似乎无法挽回他从小长大逝去的所有人。

他默默地哭泣,在那一夜里他本是特别清醒的,不过热泪把他整个眼眶润湿了,他又感觉整个身子都逐渐暖了起来,远方的景象在他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便变得越来越困顿,直到他窝在船头底下睡着了……

他醒来了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船舱里,身上还裹着被褥。他闻到了一阵米饭煮熟的香味,香味浓郁,仿佛六月盛开的栀子花,沁人心脾,粒粒都直入刘云兰那饥饿的鼻腔,泛起味蕾的激荡,刘云兰一摸嘴角,果然口水滴滴啦啦地淌了下来。

他钻出了那狭窄的只能容一人站起的船舱,钱大已经把那船头的小炉灶上面弄得冒出了白色的炊烟,有时连在了一起,一齐儿冒了出来,有时又断断续续的,仿佛婴儿那割去的脐带,有长有短。

钱二在那炉灶下面扔着柴火,他还保留了一部分孩童时期的调皮气儿,添个柴火儿还蹦蹦跳跳的,那手随着他蹦跳的脚步来回伸缩着,其实根本不是怕那热腾腾刚燃起来的火苗,而是一种好奇心所带来的仪式感。

李桂芳跟在钱二后面,也从船板上拾起一两块木头,蹦跳着腿脚,伸缩着臂膊,将那削好的木材扔了进去,那火炉里便燃起深红色的火苗,那火苗蹿得很急,宛若一只拼命飞翔的猎鸟尽力地钻出铁笼,要展翼高飞,那小炉灶霎时又变作了牢固的铁笼,挡住了这只猎鸟。

钱大打开了那铁锅的木盖,热喷喷的米粥已经做好了,他大喊一声:“开饭啦!”

刘云兰从那船舱靠了过来,钱二也从那船舱里拿出了几个人吃饭的瓷碗。

钱大朝刘云兰骂了一声,他说,“划船划睡着了,吃饭你倒真能吃!”

那语调不像是批评刘云兰的,反倒像是一种解乏的调侃。几个人在船头呵呵地笑起来,气氛一片祥和,充满了生活气儿。

过了一会儿,刘云兰问扒拉着碗底的钱大:“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钱大想了一会儿,说道:“应该今天下午就能到了。”

刘云兰嘿嘿笑了几声,他从包裹里翻出了一个小木具,那是他童年的一把弹弓,是当年李四找他的师傅做的,他童年用这把弹弓把那吴学究私塾的孔子像打得掉了还闯出了祸。现在这把弹弓已经很陈旧了,上面蒙着一层灰,当年抹上去的木油也随着磨损而渐渐失去光泽,磨出了一道一道的印痕。这弹弓已经一文不值了,不过从通城逃出来的时候他依旧把那把旧弹弓带在了身旁,这是他在刘庄仅剩不多的记忆了。

刘云兰说:“这个小玩意儿,不值多少钱,但我一直挺珍惜的,现在送给你们了,有朝一日,如果还能再见,我会拿钱来赎回这个的。”

钱大钱二点了点头。

分别的时候要到了。落日熹微地照着,被那云彩小心翼翼地遮挡了那强烈的光线。

古人有诗云:“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日暮离别总是苦痛的,钱大钱二倒不是对那刘云兰有什么不舍得的地方,倒是经过两天的相处,他们把那生得可人的李桂芳当做了自己的妹妹,此番离别,还不知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而恋恋不舍起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朝刘云兰说道:“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啊!”

刘云兰说:“我是她哥,不用你们操心啦!”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那平阔的大桥,这几天阳光一直迎着他们船的方向,暖乎乎地照耀着他们,待到雾气散去,他们依稀望到了河岸的踪迹,钱大说:“对岸就是我们要去的地儿,我们要到了。”

刘云兰哼哧哼哧地划着船桨,把那胖乎乎的船桨“哒啦哒啦”地摆弄着,划过那碧绿的水面,溅起一圈一圈白色的浪。

“停。”钱大道。

刘云兰、李桂芳和船上的钱大钱二挥手告别。

望着渐渐远去的钱氏二兄弟,刘云兰隔着大河朝他们大喊:“弹弓有朝一日我会讨回来的!”

这两个青春期的少年朝刘云兰也回了话:“那可要五个大头币!哦不对,是十个大头币才行!”

两边互相喊着,直到两兄弟在河面行得越来越远,直至化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那声波也随着鹭鸶的鸣叫,在风中消散了,最后只听到稀稀疏疏但仍旧爽朗的笑声,将整个水面都渲染得欢快了……

他们逃到了一个叫陆子口的地方,名字是邻近村民告诉他们的。那个地方长着青青的碧草,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两个渡船的船夫。随后又顺着长江流淌的方向慢慢向南跑着,直到他们看到了一群头戴着青天白日帽子的军人,(1924年国共第一次合作,统一用青天白日帽)他们才把那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在那陆子口,刘云兰又重新操起了他的木匠手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些其他门类的木匠,也经常跟他们探讨些木活的新的做法,那些木匠做法五花八门,但大体都说军工木匠更吃香。事实也的确如此,一九二几年的历史背景下,木活不再是那简单的锯子锯完再抛光抹油简单而单调的过程,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军工木活有着更多的市场。

一个叫徐柳儿的老木匠年过半百了,据说他半辈子积累做木头的经验都可以撰写成一本木艺书籍了,那《农政全书》都不及他描述的深度、《鲁班书》都不及他叙述的广角,又可惜他大字不识,又颇耍手段,对那些后辈不肯包容,全盘托出。每当后辈请教,他的眉毛旁的纹皱像米缸里蛀米的小虫缓慢地爬在他那额头凸出来的脑袋上,顿一会儿,然后从那乌灰色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儿,与年轻人大多数习惯听的那种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言语相对,他的话总是慢吞吞的,似一个会发出声音的王八支支吾吾地叫着。

他说话总喜欢说一半留一半,犹如拉屎拉到一半,突然挤不出来一个屎粒,这种欲言又止,赶走了不少不懂事的年轻木匠儿。稍微有点懂事地听到一半拿出诚意,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叶子烟”递给他,脸上还赔着笑,那徐柳儿才会讲几句不带着“他娘的”“你奶奶的”的干净私货,不过那时候却是把那听者听得云里雾里了,烦躁的他抢过徐柳儿那刚吐了烟圈的香烟,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这个骗子!”随后愤愤离开……

刘云兰久闻徐柳儿的大名,便决心登门拜访,在此之前,他已经盘好了房子的地儿,为此他当掉了身上唯一还比较值钱的物件,那是黄玉兰从小就给他戴上的长命锁,那是纯银做的,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莲花,那泛着银白光泽的莲花从中间劈开,高挺的荷叶如活物般似是蔫枯,原本莹白温润的玉料在那荷叶的映衬下显得如此黯淡。古人自有诗篇曰:“樱花黯淡落半城,问鹊一声叹空山。”当铺的老板看到那亮晃晃的银器,目光炯炯,眼射电光,面容像秋日里盛开的菊花蕊。他连连诺声,给了刘云兰最低最廉的价钱,他挺会琢磨人心理的,看那刘云兰灰头土脸的,便想定时来逃难,不敢声张,也只讨个生计,便一坑再坑,步步紧逼,刘云兰不知是计,还满心欢喜,拿着最低廉的价儿去盘屋子了……

刘云兰把李桂芳放在屋里,炉灶烧好了晚饭,遂便去找徐柳儿了。

他行至徐柳儿门前,敲了敲他家的大门,里面有滋啦滋啦的声音,从那木门里冒了出来。刘云兰望了望眼前的木门,那木门上面雕着精细的龙身,刀工吹影镂尘,木头也瞧得出来爬罗剔抉,刘云兰心中惊叹不已,连说太妙。

门没锁,刘云兰便走到院子里面,见到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正在哼哧哼哧地锯着木头,只见他浑身赤裸,体态消瘦,纹皱爬满从后背弯弯曲曲地爬向他那脖颈,爬向那宛若干涸田地的脸颊。他的双手直爆出青筋,使出了浑身的气力锯着长而粗的木条子。细细瞧去,他的旁边还歪歪扭扭地放着一把木尺,那木尺又直又长,透过夕阳的余晖,上面亮闪闪的,很有光泽。

那老头很是精明,如马戏团的猴子,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立马起反应。他停下了手中做着起劲儿的木头活儿,转头望向刘云兰。

那老头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云兰道:“门没锁。”

“没锁就能进来?”老头脸上泛起了疑惑,“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也是做木头活的,老先生的名字如雷贯耳,传遍四方,我特来向你学习的。”

老头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很爽朗,“向我学习,我有什么好学习的?大字不识一个。你快点走吧,我跟你说不了什么。”

刘云兰道:“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是通城的,过来避难的。听说你老人家手艺好,门儿清,就过来向你求教了。”

霎时,徐柳儿从那离地一尺的小竹椅挺直了腰板,“通城?那离这儿挺远的。”徐柳儿顿了顿,“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通城,那时我是一个富家少爷,家里很阔,良田足足有两百亩,祖辈给我也留下了十根金条,大的有五根,小的有五根,好像五个老头领着他们的五个瓜娃子,每到晚上,那些金条都发着光,把那房间照得亮堂堂的,那些都是祖辈挑着无数筐粮食翻过几座大山跨过几条河流才换来的,可是年轻的我丝毫不会珍惜他们的劳动,我心想:一群死去的人,有什么好心疼的?还不如这一生好好痛快一场快活。”

“同治六年,我在一个城里青楼的伙计的介绍下,爱上了赌钱。那时候赌钱和玩女人总是分不开的,就和拉屎总要在之前撒泡尿,吃饭总要喝口汤一样。”

“然后呢?”刘云兰问。

“然后我就开始了我那猪狗不如的生活,白天赌钱,晚上骑上女人的屁股;有的时候是夜晚赌钱,赌个一日一夜,赌得天昏地暗,那个时候也不想女人了,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我那时候傻啊,比猪都蠢,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合起伙来,出老千,每一局每一盘都合起伙来蒙骗我,我骑着女人的时候,那女人把我灌得醉了,就给我签纸契,我大字不识几个,倒是会写自己名,只把自己的名字稀里呼噜地写上了。没过一会儿,那女人到下面叫了两个男人,提了一木桶的凉水,往我昏睡在床上的头上一浇,我一下子就被浇起来了,人也清醒了不少。那领头的一个男的,指着那张上面我签字画押的纸锲,逼着我认我的欠债,我那些日头在青楼上输的钱。我心一惊,一想完蛋了,钱要赔完了,但我还想那女人会不会念起自己,那女的也翻脸不认账了,倒板起脸来,说我小,小的都进不去……”

“我后来逃跑了,没脸再去见爹娘了,我向南跑着,带着仅有的盘缠拜了木匠师傅,然后做了几十年的木活,直到现在……”

秋风吹过这位老人的褶皱,显现出年岁的踪影,他的眼中隐隐约约噙了些泪花,几十年了,他或许从来没有一日跟别人谈起过这些,在此之前,没有人知晓他的陈年往事,人们只知道家中缺木具时找他打个木器,当不需要他时,就一脚踢开,跟踢走路旁的污秽一样,生怕接触多了,脏了自己的鞋子。

刘云兰皱了下眉,他泛着恻隐之心,老人的故事和他的经历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苦难,在那一刻冲荡着他的心灵,犹如八月风高浪急的长江水,前浪推着后浪,泛着毫不留情面的浪花。

他说:“我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我还会做点饭,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来做饭吧。”

老人抬头望了望他,瞧见了刘云兰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斥着善良与坚毅,似乎没有一点尘世污浊的东西。

炉灶上的烟飘了一会儿,刘云兰便把饭端上来了,他在这做饭一点没有压力,那拥挤肮脏的灶房和他盘下的屋子几近一样。他只是有的时候想着李桂芳有没有吃饭?他内心还是有些许不放心的。

徐柳儿的心结打开了,自然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刘云兰听。

徐柳儿说木工行里只有分门别类,没有贫贱富贵,比如说木厂,大多数木厂都不会做木工活,可是精通大小工程的估工估价,设计包办,能画样也能出样;比如说木匠,这行是专管建筑的,一切梁柱椽檩门窗隔窗都是他们的手艺;比如模子作,做点心模子,不但花样要美观,而且深浅大小极费斟酌,因为花样虽然不同,印出的点心分量必须一致;比如说牙子作,木器上的花边雕刻是别人做不来的;比如说小器作,瓶座炉座盆架是他们所长,专门照物配座,这手艺由苏杭传来;比如说碹床子匠,专做圆柱形的木物,粗细长短也是花样翻新;比如说圆椅匠,用的是新鲜柳木,趁其潮湿弯曲过来制造太师椅,这一行只靠一把大斧,锯凿都算辅属物,不但不需要墨线,连尺子都可以不用;比如说箍桶匠,木桶马桶洗脚盆洗脸盆全是他们做的;比如说罗圈匠,除了圆笼帽盒笼屉罗圈,还会做小儿的摇车;比如说旗鞋底匠,京城里旗门妇人都穿木底鞋,最厚的鞋底有六七寸,这也是平常木匠做不来的活;比如说剃头挑匠,后边坐柜是平常木匠的活,前面圆桶又是罗圈匠的活,加起来就是他们的活;比如说小炉匠挑子,看起来是箱柜匠的活,可里面有风箱屉格,这活就只有他们能做;比如说梆子木鱼匠,就这念经时敲打的木鱼也是专门的技艺;比如说把子作,他们专做戏界打仗时的假兵器,这也是木工里一大行;比如说大车匠,那是专制大车的;比如说轿车匠,轿车匠的手艺比大车匠可要精细很多,功夫主要在轮子上;比如说小车匠,那是专门制造二把手小车的;比如说马车匠,这一行做的是洋式马车;比如说人力车匠,专门造人力车;比如说鞍子匠,专做马鞍辕鞍,也做驴子骡子的驮鞍;比如说轿子匠,那和轿车匠不同,他们做的是抬轿驮轿,是没有轮子的;比如说执事匠,旗锣伞扇只有他们能做;比如说寿木工人,这也不是平常木匠能做的活,一件大木料能出不少材料,这一行讲究的是用边际料做出省料省工又美观的寿木。

接着那徐柳儿又讲起了军工木匠,这是一个新词儿,刘云兰听得兴致勃发,不由得把头弯到了碗底,把那脸上沾满了一圈饭粒儿,就像一层花白的胡须,牢牢地趴在那上面。

专业的军工类型的木匠是洋务运动时候兴起的,自北洋海师沉没后,各种军阀对于军工木匠的需求就越来越多了。

徐柳儿说这个之前没有平铺直叙,而是卖了个关子。

他脸上浮现着神秘的气息,仿佛在他嘴巴里脑海里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

“你知道现在做什么最赚钱吗?”

刘云兰摇了摇头,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眼神电光的徐柳儿,悻悻地问:“寿木匠?”

“寿木匠接活稳定,但木棺除了大户人家会订些好的棺材木,普通人家只订些杉木和柏木,而这普通棺材现在已经赚不到几个子儿了。现在有的家里面老人死去,都用着西方火化的方式,甚至连棺材都没有了,他娘的,搞个什么,对,叫骨灰盒,那个小玩意儿顶替了很多棺材,更不值钱了。”徐柳儿从腰间抽出一支叶子烟,又划了一根火柴,将它点燃。

“你再猜猜。”

“马车匠吗?”

徐柳儿再次摇起头来,“马车匠专做些大车的生意,接一单可以几个月不愁吃喝,但遇到活儿也得撞大运。有的时候一两年都截不到一个活儿,你得活活饿死。”

刘云兰眼睛里充满津液,头脑也开始活泛起来,他的脑子转了转,心想:徐柳儿这老头现在问的东西肯定是之前从未提及的。倪思忠进城时,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些做军工的木匠排成一排,弯下腰来,哼哧哼哧地锯着木条,又隐隐约约地记起他在来陆子口的路上一群年轻人对军工木艺的谈论,似乎都在言语着军工木艺的前景无量……

诸如种种,让他觉得不再巧合。

“军工木艺。”他淡定地回答着。

徐柳儿笑容凝固了,随后又报以最大声地爽朗的笑声,他的嘴角都要咧到头上了,那笑声也仿佛沙哑的老牛屙屎通畅了的哞哞叫声,悦耳非常。

随后那老头又说着些鲁班的故事,说什么鲁班是军工木艺的祖师爷,也是这一行的开山鼻祖,又说起他的师傅是怎么做军工的。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刘云兰耐心非常,没有听得厌烦,反而为这个眼前大字不识几个,却如此博才的老人而感到惊叹不已。

“军工木头对于木材选择的要求比其他所有木头都要高。那枪柄的木料要求具有强大的韧性,子弹和火药从枪的内膛里打出来,要保持那木质的枪柄和里面的内膛连接的那段小木头不破裂。”

“自从洋务运动以后,李中堂才想起来做中国人自己的现代火枪火炮,为了这个他建立了江南制造总局。不过因为中国军工木匠人数实在太少,狗日的,我们做木头的,在那些念书的、当官的看来连下九流都不算。我师父当时就是江南制造总局的一个做枪柄的,据他说那里每日就生产七支枪,倒不是因为军工木匠是蠢蛋,而是因为李中堂总搞着什么官商合办的勾当,官商勾结,从清朝政府那里拿到的银两,投入制造厂没多少,大多都给自己置办了田地,买了无数的金银玉器,堆得跟一座山一样,现在他家都快堆不下了。”

他又抽了一根叶子烟,只不过那烟熏的味道呛到了他的嗓子,他喘咳了两声,喘息连连,伴随着沙哑、瘀痰,厚重感十足。

“传统木匠的思路总是锯木、抛光、上油,似乎这成了木匠千古不变的、唯一的手艺。军事木匠却恰恰相反,就好比传统木匠是做个棺材板,做个木凳,只管做出来就行了,有孩子生没孩子养。做军工的木匠可不一样,一开始做的时候就得准确到毫厘,你知道这差一分一厘的后果吗?”

刘云兰摇了摇头。

“那火枪里面的子弹打出来,如果你窄了一厘枪管子会打不出来子弹,那还算轻的后果,无非是被敌人杀掉,幸运的话还可能活下来。如果是火炮里的木头膛子,接触杆子做得窄了,很可能会自爆,火炮的威力你是不清楚的,轻的炸死你一个炮下鬼,让你那身体炸得灰都不剩,重的周围几十几百人都跟着完蛋。”

刘云兰大惊,忙问怎么将那火枪、火药做得精细。

老头子又顿了顿,笑着娓娓道来。

“其实早在我们祖师爷,所有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曾经就说过,你干我们这行是个蠢蛋都没的事,但做木活的时候一定要投入全部的精力,还要不断创新,这样你才能做好木头上的事情。”

“这是鲁班说的?”

“这是我说的。”

一阵爽朗的笑声又在院子中哗啦啦地响起。

他们就这样畅聊了一整个夜晚。

刘云兰对那天夜里的谈天印象十分深刻,后面做了几十年的事业,都与那天的话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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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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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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