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叙:第十七章

补叙:第十七章

李思兴是在通城的菜市场门口被活剐的。

几十年后还有很多人说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英雄好汉。

王小乙带领起义军闯入李府的两天后,古历九月十日的清晨,倪思忠把全城的人都赶到了菜市口。

倪思忠经过此次起义军事件,心里也开始犯些怵了,他怕自己屠城导致无数个王小乙揭竿而起,形成燎原之势,到时候就不是那么好镇压了。于是他决定先停止屠杀整个城,而是在菜市口惩治那起义军的领袖之一的李思兴,让那些想起义的人望而生畏。

刘云兰是在王小乙率领的那支起义军失败后的第二天醒来了,起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冰冷阴森,那感觉就像是黄土掩埋了头颅,吞没了他的身躯,让他喘不过一口气来。

他想起了李思兴,于是就跑了出去,门外是嘈杂一阵,议论纷纷。很多人围在他的四周,看着他和议论着他,像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有些人认识他,有些人不认识他,有些人说起了李思兴,然后又开始长叹几口气,摇了摇头;有人直接跪下了,感激着李思兴他们的雄伟壮举免去了全城人被那倪思忠屠杀;有些人漠然地站在一旁,生与死早已经置之度外了。他们说的这些,刘云兰一无所知,他只浅浅地记起昨天晚上抑或是前天晚上他好像晕倒了,然后就一无所知了。那些人对刘云兰诉说着李思兴被抓走了,还有几个人远远地望见李思兴被铁鞭狠狠地抽了几十次,往外直吐血,最后说到李思兴满身满脸的血滋滋地涌了出来,又如何被于大夫止住了血继续殴打、鞭打的……他们每说一句,刘云兰都要尖利的哭上一声,那些话语好像一把锋利飕飕的刀刃,恶狠狠地刺进他的胸膛,划开他的心脏。有些感激的被救了出来的人听到了这些话,他们的身体也一次又一次地哆嗦着,仿佛李思兴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拼了命地跪着磕头,有几次那些人抬起头来了,却望见了刘云兰颤抖的身体。

次日巳时,菜市口门前堆满了人,那是倪思忠把全城人“请”到那里的。在正对菜市口的地方架起了庞大木制的梯台,与那唱戏唱念做打的戏台无异,只不过多了几许悲壮、凄凉。

两个军士拖着血肉模糊的李思兴向那刑台走去,李思兴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两个眼珠子往外凸出的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肿得几乎睁不开了,全身上下无一块完整的皮肤,都被那铁鞭抽得碎了、裂了。那刑台是临时搭建的,之前是屠夫杀猪的屠宰场,无数头叫唤声尖利的牲畜在此毙命。李思兴全身赤裸,倪思忠为了当众羞辱李思兴,叫那士兵把他脱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个浑身赤裸的血包子,露出浑身的羞辱。但那血液仿佛一层凝固的红色衣裳,将他那份羞耻掩藏了起来。士兵们把高举着的步枪一齐落下,恢宏气魄,震耳欲聋。一位面色青紫、牙齿焦黄的年老军官,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照本宣科地念着:“人犯李思兴,公然造反,其行恶劣,罪不容诛,今在此执刑,是为了以正浩荡之气!”,嘴巴凑近倪思忠那张拧捏到一起的脸,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倪思忠皱着眉头,嘴角微微扬起,点着那颗高贵的头颅。那老军官又使出全身气力,颤颤抖抖地问着:“人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李思兴愤怒地咬着牙齿,喊着:“要杀要剐,随你们!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朝那老军官喷了一口痰,直啐到那老军官的脸上,那老军官的脸上就犹如被浆糊涂了一脸,油腻腻,顺滑滑,心中怒气也像熊熊烈火骤然地烧了起来。那老军官卖力地叫着:“给我活剐他!”那老迈而破旧的声音仿佛一个伤痕累累的老骡子,被捅了屁眼儿,发出如此惊异且振奋的呼喊。

刘云兰一眼认出李思兴。他瞧见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那原本厚实白净的皮肤被那些铁鞭敲得碎了,宛若一个破碎的豆腐脑,被打作了零零散散的模样,在他身体的中央晃来晃去。他被两个军士架着,那颗板正方圆的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像飘忽不定的摇杆,被人拽来拽去,扯近扯远,那头顶上的血痂像海浪拍打过又退了潮沉积了的碎岩,凝固了,结成了磐石的形状。人群悄悄地聚缩,像受到惊吓的羊群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又好似那是被遇到了烈火的蚁群紧紧收缩着渺小的身躯。刘云兰感到自己的头在晃,在那里拼命地痛着,那感觉撕心裂肺,犹如两头健硕的公牛往他头上套了两根相反方向的绳子,铆足了劲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又好似什么锐不可当的斧钺一把劈开了他懊恼的头颅,直直地掉落下来。他后悔着:那站在那的为什么不是他?而是他那比兄弟还亲近,比父母情更深的李思兴。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变矮了,都唯唯诺诺地缩了下去,都变得更加麻木且不仁了,宛若一群站着呆住了的木头,不敢吐出一个字儿。他们有的面如黄土,泛着浅黄的油腻;有的呆若木鸡,泛着惊悚的神情;还有的冷似神明,似乎神明也无法立马宁静。一时间鸦雀无声了,仿佛世界都宁静了,只有那刽子手“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和那李思兴痛苦沉重的呻吟声尤为明晰。那个刽子手磨着那精致细腻的凌迟小刀,排放出响亮刺激的响屁,声音如雷鸣,甚为悦耳。

李思兴在那磨得赖赖巴巴的木桩上,嘴里尽着自己最大的气力喊叫着:“倪思忠!你不得好死!倪思忠!还有你的狗日的军队,都不得好死!他娘的老子下到下面做鬼也不会饶了你,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畜生……”他的脸肿胀得发光,有红有紫,那本来就小的眼睛肿作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缝里射出。刘云兰正对着李思兴,二者之间的空间距离也不过几尺的距离,却仿佛隔了望不到边际的天河,永远地阻挡着。刘云兰无能为力,如果在一天半以前的他会立马冲杀了上去,直杀个天昏地暗、直杀个自己肝脑涂地,哪怕自己被那倪思忠砍头,碎尸也不带半分犹豫。但此刻一个小女孩依偎着她的手掌,满面都带着尘土和浮灰,她瑟瑟发抖着,好像被风吹过的落叶一样,浑身飘飘忽忽,没有丝毫力气,刘云兰遮住了她的眼睛……

那个小女孩名字叫李桂芳,她是我的太奶奶,也就是我外公的父亲,我母亲的奶奶。她是李姓大户的女儿,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的悲惨的受害者。倪思忠闯进城里的那个上午,李家老爷远远地听到了稀稀朗朗的车马声,还摇着响亮的铃声,男人策马奔驰地呼喊。他知道灾难来到了,自己和全家都跑不掉了,他、他的大女儿、他的媳妇,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所难免了,他望了一眼藏在窝棚底下的地窖,那地窖是平时囤积粮食柴油的,挖得隐秘,除了李家人知道,一般人猜测不来。没有想任何事情,他就提溜着李桂芳,一把塞进了那灰暗悠长的地窖。他跟李桂芳说了最后一句话,“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别喊,切记!切记!”李桂芳眼睛水汪汪地望着离她只有一尺的父亲,那便是最后一面了。随后她听到子弹砰砰啪啪的声音,那些下人的哀嚎声,求饶声;听到了她的姐姐被轮奸的呻吟直至挑在刀尖被杀害得拼命叫声;她听见了她的父亲噗通一下跪倒在倪思忠的面前,被扒光了所有的衣物,活活被刀砍死;还听到了王小乙他们被杀戮,被分尸得吱吱尖叫。她被吓昏了过去,又被那厉声的尖叫惊醒了起来,又昏了过去,又惊了起来,反反复复,直到一切都宁静了,她爬出了地窖,望见了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她终于止不住了,厉声尖叫了一声,逃了出去。那时候,她才只有九岁……

李桂芳闻到了一股血酒的味道,那是刽子手为了迎合上天的神灵而特意准备的。一阵李思兴的尖叫声开始响起来,血腥气味儿穿过整个菜市口,腥不可闻、血味交杂。一股恶心气味儿充斥着她的鼻腔,冒到她的胃里,那气味随着她胃里待消化的食物一起翻滚,直至要冲出那狭窄的嗓子吐出来,她“额歪”了一声,即将要吐出来那胃里的东西,就被刘云兰捂住嘴巴,那胃里吐出来的臭物就顺着刘云兰的袖口直直地流了下去。李桂芳憋得是眼冒金花,耳朵嗡嗡地响。

两个身着北洋军服的士兵把李思兴剥得一丝不挂,安安稳稳地系在了那木桩上。他耷拉个头,准确说是他的头被殴打后已经肿得发紫难以抬起来,每往上一寸一厘,那浑身的疼痛就会像万根锋利的箭插在脏器上,直痛到心肺,直疼得死去活来。倪思忠看着李思兴的模样哈哈大笑,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看这场好戏了。他挥了挥手,传令那满口黄牙的年老军官,“一定不能让他快速地就死掉了!我要看看这出好戏……”他又开始笑了起来,那笑声阴森可怖、野狐悲鸣,与场上的形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刽子手其实也只是倪思忠从通城里找的专门宰猪的屠户。那屠户姓杨,在家排行老三,于是小名便唤作杨三儿。他跟李思兴同年生人,子承父业,杀猪已有五载,在对他的传闻里,那猪身就仿佛一个可视的筋骨架子,顺着那筋骨结合的地方“唰唰”地剖开猪骨,滴血不沾。他的牛皮越吹越响,传得神乎其神,一直传到了那杀人狂魔的倪思忠耳朵里。倪思忠派人从屠户家中把他和他的家人全都一股脑地押过来,逼得他必须去在门庭若市里、大庭广众下凌迟那起义军的头领李思兴。他之前订购过“李家木活”的器具儿,顿感质量精美、牢不可破,一直想上门感谢李思兴,没承想,感激不成,倒打一耙,命运作弄,得由他背负千古骂名凌迟处死李思兴了。

杨三儿个头高大,浑身膘肉,且多有驼背的倾向,宛若一只站立的肥猪,在那菜市口绑着李思兴的木桩旁,腆着油滑发光的大肚子,手操着那把尖利利的刀,那把刀是他多年执着杀猪用的,而现在他要用那把利刃活活剥掉李思兴那条鲜活的生命。

他凑近了对李思兴说:“思兴哥,对不住了……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他的声音哆哆嗦嗦地,没有什么气力,他不敢直面眼前这位反对倪思忠的英雄。

李思兴停止了一连串一连串对着那个年老军官、倪思忠和他们祖宗十八代的谩骂,口水也回流进了嘴巴里几滴。他故作镇定,灰白的嘴唇却在不住地颤抖着,仿佛一个不停歇的缝纫机,嘚嘚哒哒地运作着。

杨三儿左手提着那把明晃晃的尖刀,右手提溜着一桶装满开水的木桶,凑得比刚才更近了,仅仅只有几寸的距离,那满口黄牙的军官跟倪思忠都在笑着,声音愈渐尖锐了,倪思忠大喊一声:“快弄!”

杨三儿诺诺连声,眼皮跳动频繁,他感觉自己那右眼的皮囊儿“嘭嘭”地跳着。他将那刀放地下,提起水桶,从李思兴头上浇下去。李思兴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浑浊地流到脚跟,顿时间,雾气缭绕、热浪铺天。李思兴惊叫了一声,像一只落入水里剥掉皮毛的野鸡,伤口在那一刻剧烈地疼痛起来,李思兴上牙齿使劲地咬着下嘴唇,那乌黑的嘴唇倒是换了种鲜艳明丽,如女人涂抹的胭脂,爆发着煞红的色彩。李思兴又被猛地说:“杨三儿,念在你我以前交情份上,一刀捅死我吧,往心窝捅,我在阎王那边也帮你在生死簿上说说好话儿!”

杨三儿愣神,怯怯道:“我……”

倪思忠坐在那,大吼一声。

那黄牙军官拍着大腿,大喊:“快点动手!迟了你也到下面陪他!”

杨三儿一只手简单抹了一下头上淋下来的汗滴,准确地说那可能是从他眼缝里落下的,他声音略带颤抖:“兄弟!对不起啦!”

酷刑开始了。

刘云兰和很多站着旁观的人清楚地看到杨三儿的刀子在李思兴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李思兴狂呼不止,他感到无数只蚂蚁透过他的耳朵,又好似那些老鼠叽叽喳喳叫着把他那对肥胖白净的耳朵咬了下来。那喷溅的鲜血涌了出来,他失禁了,膀胱里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

刘云兰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那是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啊!他想如以前一样爬了上去,一脚踢翻那小人得志的杨三儿,一掌拍倒那以凌迟别人为乐的黄牙军官和倪思忠,谁该下地狱,都不该是他的哥哥,他的第一个师傅,也是唯一一个师傅的儿子受罚,受到非人的待遇,他念起了李思兴盼望他迎娶李桂芬的模样,那双眼巴巴对弟弟的不舍,那些情景又激起了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那些残缺的零碎把他拉回了刚到通城的那个黑夜。

那时候他的师傅李一还活在这悲苦的世间,刘云兰刚刚逝去了他的所有挚亲,他那儿时全部的记忆。他夜不能寐,每到夜至半中,他就如同一个日夜颠倒的小猫头鹰,骤然惊起,他内心常常如此,不易发泄他那敏感而憋在心窝的情感。

夜半月中,刘云兰又愀然惊起,那李一呼呼地睡着打着沉沉的呼声,被褥也随着他的被褥起起伏伏。他看见李思兴坐在那里,望着那星月交辉,静坐着,如痴如醉、如醉如痴,似乎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也在等着某个人。他静悄悄地说着:“其实我知道你解不开这个心结。”声音不太大,还是没变声的童音,宛若淅沥沥清脆的雨滴。刘云兰抽泣道:“我爹、娘没了……”那个时候刘云兰还没那么铁骨铮铮,毕竟他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在别人孩子玩乐读书的时候,他却逝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李思兴抱住他,近若咫尺,他们的耳朵贴得很紧,贴得热乎乎暖和的。他轻微地说着,声音很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弟弟了……”

李思兴发出凄厉无比的叫声,喊出揪心的声音,那声音惨绝人寰、令人胆寒,这是他生命前二十二年从未经历过的痛。

底下的人都在发颤着,身体泛起了痉挛,他们都吓傻了,不敢言语一个字儿,生怕一点声音会带来个人乃至全家全族的灭顶灾难,但所有人的清泪都流过了耳朵,掉落在了嘴里,咸咸的、酸酸的。

李思兴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犹如一个在钢刀上跳舞的小丑,只不过不是那多年未用的钝刀,而是磨砺过的、开过封的削铁如泥的利刃。

他的嘴唇也在飞速地变着颜色,仿佛一年四季变化颜色的果蔬,只不过颠倒了过来。先是鲜红、然后灰红、最后化作了灰色,正如他的生命还有几分钟,便草草做了了解。

杨三儿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雨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淋在了每个人的身上,把那李思兴身上的为数不多的遮羞布也拆散了,顺着那本来是乳白色的点点滴滴留下,顺着那被割去的凹槽里流出。

黄牙军官说:“快剥!”

杨三儿爬起来,颤巍巍地逮着那无耻的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李思兴面前。

李思兴破口大骂,平生的肮脏激烈都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彻底爆发了,骂着自己要操死那倪思忠,倪思忠的祖宗十八代,倪思忠全家都不得好死,所有的人都在李思兴的骂声中昂起了头,想要鼓掌但没有叫骂的勇气。

杨三儿说:“求你了,李大英雄!求你了!小点声儿吧!你再骂,全通城的人都得完蛋!”

李思兴把一口血痰啐到杨三儿脸上,嘴角还在颤抖着。

“贪生怕死的家伙!来攮死我!有种你就一刀攮死我!”

杨三儿诺诺道:“我可不敢攮死你,我只能遵命……活剥你……”

杨三儿执着那满是罪恶的刀,从李思兴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细索索地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细得像他平时抽剪猪身上细细凸起的小鬣毛。

李思兴早已经死了,人群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跪倒在地上,像约定好的似的,一齐祭拜这位木匠的儿子。

霎时间,通城变成了一个哭声的海洋。

那天夜里,倪思忠和他的军队因为下了大雨而渐渐离去,留着李思兴的骨架还在那里孤零零地独处着。

雨下得愈来愈大,那小雨滴宛若吃了男人吃的鲍鱼海参,变得粗大有力了,伴随着“咚咚隆隆”雷声,唰唰地掉落下来。上天哭泣了,把刑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李思兴的尸体也随着那雨失去了踪影。李思兴尸体消失的消息,永久地刻在了通城人的心里,化作了这个古老的小城永不磨灭的印记,代代相传,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故事……

刘云兰是在两天后带着李桂芳离开通城的。

这一年他二十一岁,李桂芳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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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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