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第六章 七目鬼蝉(14)
走,继续走。
不能停。
云初霁的意识在***的侵蚀下越发涣散,体力也随着肩头的鲜血慢慢流失。在残存神智勉强支撑下,她麻木地迈出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近了,终于近了。离别院近了。
「云初霁!」
身后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云初霁支撑着重伤的身躯正要转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那人怀中,抬头望去,那张令人安心地面容近在咫尺。紧绷的心弦一松,她再也无力支撑,就此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花满楼也没想到会在苏家别院门口遇到云初霁,还是重伤的云初霁。他一把将她抱起,三步并作两步,直接穿门而过,一直将她放到床上,确认她虽重伤却无性命之虞,才终于放下心来。
陆小凤紧随其后,甚是担忧地问道:「如何?」
「中了***,眼下要紧的是先止血。」花满楼知道云初霁随身带着伤药,当即朝她腰间摸去,果然从腰带内袋中找到一个两指粗细的药瓶。
仲雪走到床前,道:「我来吧。」
念及同为女子,的确更为妥当,花满楼将手中药瓶交给仲雪,起身让出床边的位置,嘱咐道:「药丸一半捏碎外敷,一半和水吞服。」
「拿到干净纱布了。」范一彪急冲冲地跑了进来,确认赶到及时,才终于松一口气,「究竟是谁能把云姑娘伤的这么重?」
花满楼接过纱布,正要回答,突听仲雪一阵惊呼,心中一紧,立刻返回床前连声问:「怎么了?」
「我刚给她宽衣,就掉出来一个罐子。」仲雪说着顺手打开罐子,突然惊呼道,「这是……鬼蝉!七目鬼蝉!」.
范一彪习惯性地摩挲如今光洁的下巴,疑惑道:「云姑娘身上怎么会有鬼蝉?」
陆小凤及时打断两人对话,道:「救人要紧。」
「对。」仲雪如梦初醒般将罐子盖好,放到一边,又将药瓶递给花满楼,「这药,我捏不碎,还得麻烦你。」
「好。」花满楼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心乱如麻,竟忘了仲雪身子虚弱又不会武功。
陆小凤和范一彪自知不好再留,一同转身出门。
仲雪为云初霁褪去衣衫,注意到她肩头残留的药,问道:「云姑娘肩上有药,怎么没止住血?我知道了,定是匆忙间来不及处理好,再一赶路伤口又裂开了。不过这好像与药丸不是同一种药,两种药可以一起用吗?需不需要先把药粉抹去。」
「不用。这药是她配的,两种药药性不相克。」想到云初霁一路上的艰辛,花满楼只觉阵阵心痛。他将药丸小心分成两半,一半捏成粉末均匀地洒在云初霁的伤口上,再交由仲雪包扎。他则去倒了一杯水,待包扎好,将另一半药小心地喂云初霁服下。做完这些,花满楼将云初霁放平躺好,默默地守在床边。
仲雪不忍打扰,识趣地推门出去。
门外,范一彪正质问道:「陆小凤,我知道云姑娘是为了让大家替她寻找宗政堃,才故意隐瞒拿到鬼蝉之事。但她此举实在不对,她就不想想仲雪姑娘的身体拖不拖得?」
仲雪快步上前,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身体暂无大碍,范公子莫要担忧。我想云姑娘如此做必有她的考量。」她望了望陆小凤,又道:「范公子,我还希望你莫要将发现鬼蝉之事告知他人。」
「可是……」范一彪看出仲雪态度坚决,终妥协道,「既是你说的,那我听。」
「多谢。」仲雪又看向陆小凤道,「陆公子,方才替云姑娘包扎伤口,衣袖上不小心染了些血污,我想去换件衣服。」
陆小凤温和道:「好,我送你回去。」
范一彪爱慕仲雪,却也看出仲雪倾心的是陆小凤。他和陆小凤一起将仲雪送回房,识趣地先行离开。
等待的时间比陆小凤预料的短,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仲雪推门而出。一身天缥色银纹衫裙,更添几分清淡素雅,所谓玉软花柔不过如此。
陆小凤愣了愣,片刻后赞道:「这衣服很是衬你。」
仲雪双颊微红,微垂着头,羞得不敢去看陆小凤。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轻咬下唇,道:「能否陪我走走。」
「好。」
「那位老板逃走,大约是我的原因。」仲雪缓缓说道,「我对你们说谎了。那位吴三儿收留我……其实是想……我当时怕极了,便报出了爹爹的名号。他一听便说什么不碰仇人之女,然后将我关了起来,就关在有通铺的那间房。我听他们母子商量,要用我找爹爹报仇。我知道以爹爹的功夫,他们去了也是送死,可我怎么劝他们也不听。如此过了好几天。直到那一日,吴三儿听到外面有人跑动还有翻墙的声音,担心是找我的人,急着出门查看,没锁好门,之后又被老太叫去干活。我知晓他俩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趁机逃跑,之后便遇上了你们。」
陆小凤这才知道,当时云初霁与九十九的那场赌局,无意间竟帮了仲雪,不由感叹无巧不成书。又问道:「你当时为何要隐瞒?」
「我听他们说,因为替我寻药,吴三儿的二哥死在了巫山,大哥又死在我爹手上。他们本就因我受害,若被我爹知晓他们囚禁我,更没活路。所以我才决心隐瞒。」仲雪脸上满是自责,「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耽误这么久。」
陆小凤叹了口气,安慰道:「你原本也是好心,怪不得你。」
仲雪摇了摇头,脸上愧色不减,道:「再好心,办的也是坏事。」
陆小凤正欲再劝,便见苏申夜与范一彪并肩而来。苏申夜满脸笑意,指着陆小凤道:「范兄弟说的不错,你果然在。陆小凤,我特意备了好酒,为巫山之事向你赔罪,你可不能不去。」
陆小凤笑着点头道:「我这人向来不辜负美酒。」
苏申夜脸上笑意更浓,道:「范兄弟,仲雪姑娘,烦请二位作陪了。」
「我是无妨。就是仲雪姑娘……」范一彪望向仲雪的眼中半是期盼半是担忧,「姑娘的身体应该不能饮酒。」
苏申夜道:「那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替我们几位斟酒?让酒香多添一份美人香。」
仲雪不愿扫兴,点头道:「好。」
别院东北为一假山花园,那些山石或陡峭险峻或新奇秀丽,在层层叠翠的枫树映衬下更显巍峨,几乎以假乱真。当中那处假山上矗立着一凉亭,坐于亭中,其下美景尽收眼底。
「同是枫树,我这里比红叶山庄可差了许多,望仲雪姑娘莫要嫌弃。」苏申夜口中自谦,脸上却隐隐有得意之色,显然很满意此处布置。
仲雪颇有兴致地打量四周,答道:「我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苏申夜像是被勾起了回忆,又道:「姑娘不知,在我那梦中,便是在此地与姑娘把酒言欢。」
这话说的轻浮,仲雪闻言不由涨红了脸,急道:「我是第一次来,而且我从不喝酒。」
范一彪也略有不悦道:「既是梦中事,便不用拿出来说。」
苏申夜自知失言,连忙致歉:「是我孟浪,望几位海涵。」说罢将三人引入亭中。
亭中已经备好酒。四人一人一边,一一落座。茶壶茶具皆是上好的汝窑瓷,其釉如堆脂,素雅洁净,莹亮光润,实非凡品。仲雪的衣袖落在茶壶边,融为一色,更显得拿住茶壶的纤纤十指恍若玉成,又似脂凝。那双纤纤玉手很快斟满了三杯酒。
苏申夜率先举杯一饮而尽,赞道:「果然是佳人倒的酒,的确香甜许多。」
陆小凤也端起酒杯。这酒香味略淡,然入口甘甜和美,下喉润滑净爽,回香萦绕舌尖、平和舒适,果然是难得的好酒。
范一彪喝了一口,先高声赞了句好,突然有感慨道:「可惜宋先生没喝得上这好酒,也不知他跑去了哪,本约好了一起喝酒,怎么不见了人影。」
苏申夜宽慰道:「许是有所收获,怕误了时机,才匆匆离开。」
范一彪喃喃道:「有问题的是那家酒馆,他又会跑去哪里?还有那老板,怎么跑的那么及时?」
陆小凤道:「关于这点,仲雪姑娘已经替我解答过了。」
「我离家出走来到夷陵时曾遇到过他们。当时吴三儿说愿意收留我一夜……」
仲雪将对陆小凤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范一彪气的捏紧了拳头,吼道:「太可恶了!陆小凤、苏申夜我们现在就去抓他们。」
「去哪抓?」
陆小凤一句话问住了范一彪。范一彪片刻后又道:「那也不至于在这儿傻等吧。」
谁知陆小凤却点头道:「就是等。」
「什么意思?」
苏申夜解释道:「他们若是有实力报仇,根本不用等上两年。因此他们知晓仲雪姑娘再次到来,必定会找机会再度绑架她。故而我们只需在这里等他们自投罗网。三位放心,只要他们敢来苏家别院,我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话苏申夜来说自然是无人不信。解决了最为忧心的事,几人喝起酒来也更为畅意。
随着一杯杯重新斟满的酒,天色逐渐暗下。
床上,云初霁仍旧昏迷不醒,床头放着从她身上拿出的药瓶和装有鬼蝉的罐子。花满楼守在床边,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静静陪伴着。
静谧之中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
「花公子,你在吗?」仲夏边拍打房门边呼喊,声音不大却很着急。
花满楼担心吵醒云初霁,立刻起身开门。
「什么事?」
「你知道雪儿去哪里了?」见花满楼摇头,仲夏脸上汗珠更多,眼中满是担忧,「她说是要找陆小凤,结果现在都没回来。她的身体如今都是靠药物维持,之前贸然离家误了那么久已是不妥,今日可不能再少一顿。你说说看,她到底跟陆小凤跑哪去了?」
花满楼答不出,又见他已是急得六神无主,于心不忍,道:「你莫着急,我陪你一起去找。」
仲夏立刻感谢道:「好,多谢花公子。」
花满楼反身将门关好,才和仲夏一同离开。
云初霁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瞬、一刻,又恍惚有一生那么长,她突然感觉身前多了一抹黑影。虽然意识还未清醒,但她能感觉到这不是花满楼。黑影俯下身,伸手摸向床头。而云初霁也终于艰难地睁开双眼。
一时间,四目相对。黑影身着黑色夜行衣靠,黑巾蒙面,仅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云初霁总感觉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黑衣人没想到云初霁会在此时醒来,微微一愣神,抓住床头物件,便要抽身离开。云初霁反应倒也不慢,立刻握住其胳膊,顺势起身便要扯其蒙面面巾。然而她到底身受重伤,几番交手不仅未能得手,反被黑衣人当胸打了一掌。黑衣人倒不恋战,一能脱身,立刻离开。云初霁望向床头,只见一药瓶,再摸怀中没摸到罐子,便知鬼蝉被夺,立刻追出门外,却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
云初霁原也不指望着能追上黑衣人,一到外面,立刻运起内力放声大呼道:「来人,救命!」她想的极好,想要鬼蝉的,无非是别院中的人。夜晚寂静,这一声喊必然能引来不少人。黑衣人为防暴露身份,也必定会来。可更换装束很是不便,通过赶来的时间长短,便能大致锁定嫌疑人的范围。再比对他们的眼睛,必能找出黑衣人。
那厢花满楼跟着仲夏离开不远,听到喊声,大惊失色,立刻返回。
「出了什么事?你可受伤?」
云初霁见到他,稍感安心,答道:「方才我房里闯进来一黑衣人,抢我东西。」
仲夏问道:「花公子刚离开就有歹人来,动作这么快,莫非一直盯着这里?云姑娘,你屋里有什么,值得歹人这么上心?」
云初霁含糊其辞道:「自然是重要物件。」
很快,时梦之和程万战也到了。最后来的是在东北角喝酒的陆小凤、苏申夜、范一彪和仲雪。汪增全等四人和宋丹青都未出现。
云初霁捂嘴轻咳,借机用手挡住诸人下半张脸,一一扫视过去。突然,她的神色一凝。她找到了那双眼睛,但是眼睛的主人却是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物。
仲雪?怎么会是她?云初霁替她把过脉,那时候她身体虚弱,也的确不会武功。难道这只是她的伪装,她是用某种药物控制了脉象?
「陆小凤,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云初霁借与陆小凤搭话缓缓上前,在经过仲雪身边时,她出人意料地猛地握住仲雪手腕,轻轻往前一带,仲雪站立不稳,惊呼出声,立刻往云初霁身上倒去。好在范一彪眼疾手快将仲雪扶住,否则就云初霁现在的身子,还不一定能支撑住她的分量。
云初霁疑惑地看向仲雪,她能感觉到仲雪的确不会武功。而且她还趁机又把了一次脉,依旧浮细无力。那种药会使得正常人脉象虚浮,亦会令习武之人难以凝聚内力。按理说,若仲雪是黑衣人,偷袭前一定停了药,而就算偷袭后即刻服药,也无法见效这么快。
范一彪哪里知晓云初霁心思转了几转,扶稳仲雪后,略有不悦的问道:「云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也不怕两人一起跌倒。」
陆小凤察觉到不对劲,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云初霁回答,仲夏抢着说道:「云姑娘说她屋里出现了一个黑衣人,还抢了她东西。」
范一彪反应到快,连忙问道:「有东西被抢了?难道说是鬼蝉丢了?」
鬼蝉二字如一道惊雷,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仲夏连声质问道:「鬼蝉?你拿到鬼蝉了。」
云初霁知晓隐瞒不住,只好点头道:「是,被抢的就是鬼蝉。」
程万战素来看不惯云初霁,趁机鄙夷道:「云姑娘好重的心机,拿到了鬼蝉,还骗我们替你找人。」
苏申夜心思转的极快,立刻明白云初霁先前举动的意义,问道:「你方才莫非是在试探仲雪姑娘?」
仲夏立刻反驳道:「黑衣人怎么可能是我家小妹。」
苏申夜道:「那是自然。我可以作证,仲雪姑娘一直与我们在一起,未曾离开。」
范一彪连忙附和道:「我也可以作证。」
程万战分析道:「要么是云姑娘认错了人。要么就是有人假扮。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看都不可能被错认成姑娘家,除非……」
时梦之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不是我。」
程万战不由缩了缩脖子,想到如今两人全是盟友,立刻改口道:「还可能是胡跖,他身形矮小,指不定就看错了。而且他又是惯会偷鸡摸狗的。对了,他们四人都没来,估计错不了,就是他们!」
这分析虽然有理,但云初霁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那双眼睛的主人,不是仲雪,又是谁?难道真有人连眼睛都能假扮的如此之像?可那人又为何要假扮成不会武功的仲雪?那人不可能预测到自己会那时醒来,又为何提前假扮好?一团团疑问萦绕在云初霁心间,直堵得她心头发闷,继而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鲜血中有些许未成型的幼虫正在蠕动。云初霁手按在胸口,又吐出好几口夹杂幼虫的鲜血,终于感觉舒畅了许多。
所有争论一同停滞,四周变得极为安静。仲雪因为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比其外表看上去胆大得多。她轻轻扶住云初霁,关切地问道:「你要不要紧。」
云初霁摇了摇头,道:「吐完感觉好多了。」
花满楼从另一边扶住云初霁,柔声道:「我扶你去休息。」
云初霁亦觉身上无力,更明白鬼蝉被夺之事一时间得不到答案,点头道:「好。」
程万战等两人走远,突然碰了碰范一彪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小声询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有鬼蝉,难道你见到了?」
既然已经说破,便再没隐瞒的意义。范一彪点头,不加掩饰地说:「嗯,今日仲雪姑娘帮她上药时发现的。」
程万战特意说的那么小声就是为了防止陆小凤听见,没想到范一彪丝毫未理解他的意思,依旧用正常的声音回答。他虽偶尔怕事,却自认不是个怂包,事已至此,干脆直面向陆小凤略有深意的目光,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假设,可能鬼蝉并没有丢,只是云姑娘知道有人看见她有鬼蝉,所以来了这么一出,想让我们继续帮她找人。」
陆小凤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道:「我相信她虽然有所隐瞒,但绝不会故意作假欺骗大家。」
苏申夜同样不信任,道:「族长让我们找宗政堃,她也要找宗政堃,难道只是巧合?」
陆小凤道:「这世间本就有诸多巧合,否则怎会有无巧不成书这句话?」
范一彪虽然会因为保护仲雪而与云初霁争执,但他同样牢记云初霁的救命之恩,当即附和:「我相信云姑娘。」
时梦之略带厌恶地看了一眼血迹中那些幼虫,说道:「我也认为她没说谎,因为她的确也中蛊了。」
程万战倒是现实,转变也是极快,直接说道:「既然真的是被人抢走了,那我们现在也用不着找宗政堃,赶紧追查黑衣人才是正事。」
范一彪却不认同,皱眉道:「难道就不能两个一起找?找到宗政堃对云姑娘来说肯定也很重要。」
程万战轻蔑地朝范一彪摇了摇头。他始终没忘记整件事的正主,转向仲雪,略带讨好地说:「那种人哪比得上仲雪姑娘要紧。」
谁知仲雪并不理睬他的讨好,摇头道:「你也好,我也好,他也好,都只有命一条。同样一条命,如何能比高低?能有贵贱?所以,于你,于我,于他,于任何人,都值得活下去。」
「说得好。」苏申夜抚掌点头,「既如此,便一起找。」
陆小凤望向仲雪,眼中满是欣慰。前段时间那番话果真有用,她终于不再因自责而过度看轻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