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间风流
大约是午饭的时刻,宋遗憾已经差不多把那本地理志看完。
就在这时酒肆外有叫声传来。
「莫小子,给老头子来壶烧刀子,随便几样小菜。
「老规矩啊,先赊账。」
简单的三句话后,老头子就像来到了自己家般坐在那肆内唯一的一张靠背椅上翘起二郎腿来开始眯着眼享受日间阳光的沐浴。
这已经成为了他日常的生活之一,每天都会如此。
喝点小酒,晒些太阳,顺便偷看一下过路的妙龄少女和熟透的少妇,晚上再去胭脂勾栏里听曲儿,这样的生活,于老头子而言,就是最好的安享晚年。
老头子身穿一件杂乱无章的拼搭布衣,身上缝缝补补,线条四处开花,若不是脸上还算干净,指不定让人以为这是从哪里出来讨饭的叫花子。
老头子长得很普通,普通得随便一丢进人海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
好在,他还算是有辨识的。
他最大也是唯一的辨识点就是头上那一小撮风中凌乱的杂毛。
本就发量稀少的他,此刻在宋遗憾看来莫名有点撞脸了在草棚里打瞌睡的秃驴。
「不好意思,我们酒肆打烊了,不做生意。」宋遗憾说着还指了指那写着「打烊」二字的木牌。
「打烊了?
「好端端的打什么烊,你打烊了老头子去哪里赊酒喝去?」
也许是才察觉到不是熟悉的声音,老头子眯着的眼,终于睁开,看向回话的少年道:「你小子又是谁?莫怀山那小子呢?」
宋遗憾合上书,走向前台,放置好书本后,才道:「莫大哥说有些事要去做,暂时把这酒肆托付给我帮忙照看,刚好,我除了喝酒啥也不会,就只好打烊了。」
老头子也不问莫怀山要去做什么事,反而套近乎道:「小子,老头子我是这酒肆的老熟客了,跟你们莫掌柜关系好着呢……」
见少年无动于衷的脸,他退而求其次道:「这样,我呢也不吃什么菜了,你就随便给我来壶酒暖暖胃就可以了,如何?」
宋遗憾答非所问道:「请问老人家,已经在这里赊过几次酒了?」
老头子气不打一处来,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你小子什么意思?是怕我没这点钱还你们?况且我就是还了,他莫怀山敢收吗?」
宋遗憾淡定翻开桌下的账本,发现整个账本赫然只记着一个人的账目,或者说只有这个人在这赊过账,并且这账目写得有些详细得过分。
奇怪的是,莫怀山并没有写清楚这个欠账的人是谁,只简简单单写了「前辈」二字。
宋遗憾也不管是谁,直接念道:「元景三年,七月初四,因没带银子,赊一斤梅子酒。七月初五,因银子被偷,赊一斤荔枝酒,半斤牛肉。七月初六,因银子没有,赊一斤杏酒,半斤牛肉,半斤猪头肉。七月初......」
「七」字未开口,老头子便嚷嚷道:「行了行了,别念了,都是老头子的债,你说一个数吧?」
宋遗憾暗道着果然是此人,面无表情伸出两指。
老头子暗暗松了口气,不屑道:「不就二十文钱?看不起谁呢?」
宋遗憾摇头道:「是二十两。」
见老头子张牙舞爪的四肢呆立在原地,脸上神情也有些尴尬,宋遗憾急忙圆场道:「跟前辈说笑的,莫大哥临走前吩咐过了,要是前辈再来,定让晚辈好酒好肉好生照顾。」
老头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回靠背椅,顺坡下驴干笑道:「我就说嘛,莫怀山那小子怎么敢收我的钱,再给他十个胆子晾他也不敢!」似乎觉得还不够,他接着道:「那账目是我一定要让他写上去的,不然他肯定是不会写的。」
宋遗憾先是为他送来一壶热茶,闻言连连点头道:「前辈说得对,我这就马上去为您取酒。」
老头子接过茶,喝了一口,啧啧道:「好茶。你小子沏茶的功夫不错。」
宋遗憾取来一壶烧刀子放下后,老头子没有放碗里或者杯里喝,而是直接拿着壶嘴灌进了嘴里,急切得就好像半年没喝过酒一般,咽下后老头子口中赞叹连连道:「好酒好酒。」
宋遗憾在老头子旁边的桌子坐下,问道:「既然前辈跟莫大哥已经是老相识了,那前辈可知道莫大哥去了哪里?」
老头子一边神情陶醉地享受着凛冽的酒味,一边漫不经心道:「干我屁事。老头子我只管喝酒睡觉,别的一概不知,也懒得管。」
宋遗憾:「......」
喝完酒,接连打了几个饱嗝之后,老头子心满意足叫喊道:「走喽,勾栏听曲去。去晚了,怕是连屁股窝的地方都没了。」
不是说只管喝酒睡觉?咋就听曲去了?
现在的老年人,不讲道德。
说着,老头子起身拍拍屁股,潇洒离去,活脱脱像个吃饱喝足穿完裤子不认账的老泼皮老无赖。
看着老头子落魄邋遢如乞丐的佝偻背影和那随便用一只木簪子束着的少量头发,宋遗憾觉得有点头疼。
不知道莫大哥为什么嘱咐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带上这个老人,走一趟万剑海?jj.br>
日子一如往常的过,酒肆虽未开,但老头子依然每天都来赊酒喝,只是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反正只要他酒瘾什么时候顶不住了,他就会过来。
宋遗憾也不觉得多奇怪,每次都照常好酒招待,大部分时候还自己下厨炒几个好菜给老头子尝鲜。
老头子自然不客气,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跟眼前这个年轻人大多评头论足的也多是瓦舍勾栏里新来姑娘们的曼妙身材和趣事,每次都是尽兴而来尽兴而去,浑然忘却了先前此地的旧主人莫怀山。
两人也如酒肉朋友般开始熟络起来,时常一评一些街上路过的女侠或者小姐。日子过得好不神仙潇洒。
大烈神州,元景四年,人间桃花都落尽的时候,宋遗憾等来了莫怀山身陨万剑海的消息。
关于万剑海的传说有很多。
有目中无人的狂妄者说:「我有一柄砍了一千八百多个人头的剑,现在就埋在那里,血迹还未干。」
有战无不胜的老将军说:「我有一柄开疆辟土的剑,开国时就埋在那里,与国同龄。」
有先天剑胎的大剑士说:「我有一个朋友,桃花开的时候去了那里,至今未归,这是我等它的第三十四个春,门前的桃花又落了,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得到它?」
有肉身成圣的大儒说:「我经过海上时,在那留下了一本线谱,至今我还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若是有天这不朽的身体也终将腐朽,愿天下有个读书人能帮我带回它,在冬天混着梅子酒烧给我听。」
有看透人世百态的佛主说:「我渡得了神州的山河浩瀚,渡得了苦海之上不愿回头的痴人,渡得了浮世万千,却渡不了那片幽蓝的海岸线。」
还有更多人,什么也来不及说,便成了历史尘埃。
诸法万道,皆成剑骨。
盛世当头却依旧剑骨成堆宛如天下剑冢的万剑海,无愧人间大风流,压得一整个江湖的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百年之前的江湖,随便挑了一把剑的世无双是一座不可逾越只敢远观的大山。
那么百年以后的江湖,则是铁掌神拳的说白衣如一轮明月高高升起在万剑海大江之上,光彩夺目而且永不落下。
听说那日的万剑海上风急浪阔,清扬剑仙莫怀山抱着大河剑缓缓前行,衣角猎猎,风采无双。
莫怀山不知行了多久,周围半掩在水里的化成剑形的神兵利器突然开始颤动起来,整个海面也开始涌动,四周海水沸腾如潮。
明显是通灵的那些利器感受到了来者的强大,自行发起了抵抗。
突然一把银色长枪挣脱了海面,以横扫千军之势朝莫怀山面前挥来。
莫怀山抱着大河剑,脸色一如平常,轻叱道:「手下败将安敢放肆?」
听得此话,银色长枪气势更焰,恨不得立即将眼前那个人和他的剑转眼吞噬。
可它发现无论多强大多迅猛的攻击,都无法攻破那个人周身弥漫的大河剑意,仿佛自己面对的真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有力无处使。
枪散。
有熊熊烈焰长刀齐天砍下,欲一刀破碎大河剑意,可刀罡烈焰再大,剑意不缩一寸。
刀裂。
有参天巨棍,横贯天地,以一记一棍定江山,猛然砸入滔滔剑意江水,江水沸腾如潮。
棍碎。
有刑天战斧,穿云裹雷而下,其锋可力劈世间众山,可仍劈不断这一腔剑意。
斧断。
......
莫怀山冷眼看着周围欲再掀风浪的众器平静道:「我四岁观黑龙潭瀑布,十岁于沧澜江旁练剑,十五岁便与当时如日中天的天河刀于钱塘江潮头并肩而行,二十一岁等我一剑断他天河刀之时,我自问天下间,论剑意磅礴,世无出我左右。
「今日莫怀山并不是欲与诸位比个高低。
「而是向诸位借一条道。
「都说今时今日的江湖,万剑海上铁掌神拳有如苍天在上天下第一,区区大河剑今日倒想去敲一敲他说白衣的柴门,看看那扇门是不是真如传言般,人间方外之地。」
众器之中,有不屑冷哼,有刻薄嘲讽,有出声劝阻,有放声大笑,也有冷眼旁观......
莫怀山嘴角始终挂着清淡笑意,直直前行不退,两侧本只是沸腾的海水在他往前行了五步之后片刻皆站立而起,犹如两条百丈瀑布自天而落,挂在他的身侧,好不壮观。
莫怀山朝万剑海深处行了一个郑重的晚辈礼,才朗声道:「那一年长安城百万户在剑神前辈的「伤心」一剑之下化为灰烬,预感到他可能就此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前辈您主动出关,与他于长安城头大战。
那一战自是称得上是千古风流,可其中详细,我们却无人得以有幸亲眼目睹。
未能躬逢其会,这实在引为莫怀山的生平最大遗憾。
我们只知道,那一战之后,剑神前辈的离渊别剑断落在灭世大火下的长安城头,前辈您安然返回万剑海。
从此万剑海上铁掌神拳名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第一算起来也是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