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时

甄夫人梳妆时往往要四名婢女服侍。

她的铜镜每一日都要磨，要磨得雪亮；她的衣裳每一日都要熏，要熏得喷香；她的发髻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她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明亮。

对一个快要四十岁的女人来说，她的双眼真的很明亮。

她并不美丽，无论她怎么打扮，如何讲究，她的姿色终究只是寻常。

她却嫁了一个很英俊的丈夫，生了一个很英俊的儿子。丈夫对她一直都是那么信任，儿子对她一直都是那么孝顺。

全家大小的事，无论巨细，都要经过她的首肯，而她却始终能让丈夫觉得他才是家里做主的那个人，无论在任何人眼里，她都是一个完美的妻子。

即便不够美丽。

但那又如何呢？美丽终有消逝的一天，然而她却足够聪明，懂得决断，所以丈夫才能够如此信任她，甚至将他最大的秘密都与自己分享。

有谁能说，这个并不美丽女人，没有本事呢？

「夫人？夫人？」婢女的叫唤让她回过神来，铜镜中的自己又已盛妆，上好的胭脂水粉，将她本来不多的风情尽数描画了出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从镜中左右端详自己的容颜，漫声道：「你说苗苗不在房里，是怎么回事？」

「今早小雀去唤小姐起身时，屋里没人答应，小雀当小姐仍在贪睡，便过了半个时辰再去唤她，想不到屋里还是没声没息。小雀推门进去查看时，却发现小姐已经不在了。」

甄夫人精心画就的两道眉毛稍稍一挑，道：「这顽皮丫头，又到哪里闹去了？她带走了什么没有？」

「东西都在，一样不少，且如平日一般收拾得很整齐，不像有人动过的痕迹。」

甄夫人心中一动，这才觉得有些不寻常，问道：「老爷可知道这件事了？」

「知道了，老爷还请夫人梳妆后赶紧去书房一趟，少爷也已经在那儿了。」

「这一老一小，一早就这样风风火火的，当真是……」甄夫人摇摇头，款款起身，「走吧。」

清澈的阳光透过庭院中的枝叶洒下一地的斑驳，甄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过回廊与中庭，伴随着「吱呀」一声，一扇雕花的木门被推开，她一眼就看到了房内的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甄天扬年逾四十，却仍旧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而甄宇看上活脱脱就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只需淡淡一笑就足以让任何女人心动。

但此时他们都没有笑，眉头也蹙了起来，沉默的盯着案上的某个东西看。

甄夫人走近，发现案上放着的是一双鞋。

那双鞋小小的，显见主人有一双很秀气的小脚，鞋面上绣著几朵荷花，绣工颇佳，光荷花的花瓣就用了三种不同深浅的粉色丝线绣就，可见绣的人颇为用心。

甄夫人认得这双鞋，那一日苗苗拿着鞋样去找她时，她还帮着绣了两针。

「那孩子是不是鞋也没穿就走了？」她颇为意外的道。

「不，这鞋还是刚刚老宋捡回来的，落在了江边。」甄天扬沉声道。

「江边？」甄夫人吃了一惊，「一个女孩子家，把鞋子扔在江边做什么？总不是……总不是……」

甄天扬神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

甄夫人的心骤然一沉，双眼霎时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你别胡说，我的苗苗怎么会……怎么会……」她道。

甄天扬叹了口气，沉声道：「由四下里种种迹象看来，多半如此。」

甄夫人身子颤抖，蓦地放声大哭：「谁给了我的苗苗委屈受？究竟是谁害了她？她……她与我的亲生女儿一样……」

甄天扬一手揽过妻子，一手挥了挥，摒退了左右。侍女们皆弯着腰，徐徐退出书房，并掩上了木门。

木门里，传出甄夫人哀哀的哭声，以及甄天扬低沉的安慰声。

那哭声是那样真切，门外的侍女们想起苗苗素日对她们的好，不禁也有些鼻酸，更有人已然在低头拭泪。

甄宇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如眼前的他的父母一样。

甄夫人已经离开了甄天扬的怀抱，急急拿起了桌上的湖州羊毫笔，在摊开的纸上振笔疾书了起来，那哀切的哭声却如一缕游丝一般，未曾断绝。

甄天扬也拿起了一支笔，与甄夫人笔谈了起来，口中自然也没有停下安慰。

甄宇自小看惯了这样的景象，自然不以为怪，他看着父母在纸上书写的字迹，脸上的表情更淡了几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不到她，你我夫妻死无葬身之地。」

「我已派人去灕江下游打捞，也会派人在附近查找，必给你一个交代。」

「她为何如此尚不明原因，倘若还活着，切莫撕破了脸。」

「我自省得。」

甄宇的目光从纸上淡淡转向窗外烂漫的春色，他仿佛看得出神，好看的唇角轻轻扬起。

苗苗若是死了，那倒也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