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结婚对象候补
一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白衣的圣职者立刻转过身,面上露出笑容。
“我的少女,好久不见。”克莱芒·赫尔南德斯亲切地说道。
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在见到他微笑的那一刻就立刻被吹散了。艾尔的面上不由得露出笑来,脚步也轻快许多。
“克莱芒!”
她清脆地叫喊着圣职者的名字,扑进对方张开的臂弯里,亲昵地欢笑着。浑然不顾旁人或异样或不赞同的目光。
为什么她要在意呢?
艾尔脸上带着久违的灿烂笑容,心底却在冷笑。
既然她亲爱的未婚夫——希恩自己都不在意了,她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一想到这,她垂在身边的手指就忍不住攥紧。指甲在掌心都要抠出血痕来。
她是真的差点恨得把牙齿咬出血来。
那天在怪物袭击的圣堂里,她与伊莉丝一起被那个亚特兰的癫狂子爵挟持。威尔笛福子爵以她们两人为人质要挟希恩做出选择。
光是那一幕幕画面从脑海里飞掠过,都能让艾尔恨得发抖。她必须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才能掩饰住完全扭曲的面容。
希恩选了伊莉丝。
他居然选了那个女人!
但是老天开眼啊。那个疯子威尔笛福,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把希恩选中的伊莉丝丢了下去,把她留了下来。
希恩当时一定快疯了吧?
光是回想起伊莉丝被丢下高台时,那张脸上空白的表情,就令艾尔心情愉悦,想要畅快地仰头大笑。
她无数次回味着伊莉丝的那个茫然神情。
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酒鬼,翻箱倒柜地找出最后一只空酒瓶,不甘心地用舌尖去舔舐角落残余的酒液。
在无数次希恩坚定地说出他选择伊莉丝的画面浮现眼前之时,她都必须要敲骨吸髓地回味起那个女人被丢下去的那一幕。
这才能压住她心头剧痛,让她畅快淋漓地笑出声。
只是每次笑声散尽后,留下来陪伴她的只有寂寥寒冷的夜晚,以及空荡荡的房间。
从那晚之后,希恩再也没有跟她独处过。
她醒来时已经身处卡里金大宅里的卧室。时间都过去了好几天。她没有见到希恩,首先见到的却是王宫的使者,命令她对那天晚上在王宫的见闻保密,不允许告诉任何人。一旦泄露消息,她一定会付出代价。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一醒来就感觉到了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微妙变化。
宅邸里的女仆不再像往常那样,恭敬又不失亲热地对待她,既将她当做未来的女主人尊敬,又将她当做自家的小妹妹般爱护。
她们对她的态度少了亲近,多了疏远。无论她如何努力,她们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男性仆从们亦然。
那个总是会对她的笑颜红了脸的男仆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经常出入宅邸的骑士们也一改从前的笑脸相迎,不是对她冷若冰霜,就是视若无睹把她当空气。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一醒来,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希恩,想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一连等待了好几天都没有等来对方。更糟的是,她等回来的是希恩一连数日在外奔波,忙于为王宫刺驾事件收尾的消息。
终于,翘首以盼的她好不容易等到了希恩归家。
可是风尘仆仆回来的希恩,眉宇间不掩疲倦,到家第一件事居然是悄然跟瓦罗娜夫人商议给伊尔兰家匿名送礼?!
他们以为背着她,她便会像个傻瓜一样一无所知。可是她全都听到了。
她躲在一棵树后,那棵大树把她藏匿得很完美。
她不用回头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希恩陪着瓦罗娜夫人散步的画面。那本应该是她也在内的和谐场景。
“谢天谢地,母亲,伊莉丝终于苏醒过来了。”希恩对瓦罗娜夫人说,向来冷然的嗓音居然染上一丝柔和,“我想请您代我给伊尔兰府上送去一份礼物。请帮我隐藏好身份。如果被知晓了送礼人是我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收下吧。”
说罢,他轻轻苦笑了数声。
瓦罗娜夫人叹息一声,只能答应下来。
没有人发现树丛后浑身发抖的艾尔。
愤怒、怨毒、嫉恨、恐惧……无数负面的情绪在那一刻纠葛在一起达到了顶峰。
绝望一瞬间就占领了她的心。
希恩有想过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考虑过她的感受、她的处境吗?
她感觉天旋地转,差点就一头栽倒在地。苏醒过来连日遭受的冷眼、漠视、差别对待,终于有了答案。
源头就出在希恩身上。
是他,改变了对待她的态度。
所以那些趋炎附势跟从他的人,全都看着风向,改变了对她的待遇!
怨毒几乎要烧穿她的五脏六腑。
而当希恩终于提出,想跟她单独谈谈的时候,艾尔还在放任恶毒的念头滋生。
她怨毒地想道:莫非希恩后悔了,想换回他从前的未婚妻伊莉丝?
那他可就痴心妄想了。
现在整个王都的人都知道,伊莉丝是大皇子艾略特的心上人。关于他们的绯闻轶事传播得沸沸扬扬。
难道他以为伊莉丝会放弃嫁入皇室的机会,转头回来与他重修旧好吗?艾尔轻蔑地想道。
可是当暌别多日的希恩再度出现在她眼前,端正地坐在她的对面,用那双冷蓝色的眼瞳凝视她。
一刹那纠缠她多日的怨恨、不甘、恶毒,种种负面情绪全都烟消云散。
她讷讷地喊了一声,希恩,就不知该再说什么。
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在对方纯净的蓝色眼眸里的自己,竟然是如此的肮脏不堪。
她沉默地听着对方的言语。
希恩只是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当时面对威尔笛福的威逼时,他为何选择了伊莉丝。
因为伊莉丝是艾略特皇子的“恋人”。
在说出“恋人”这个词时,希恩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语气如常,平淡无异。
可是艾尔还是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妙的停顿。
她整颗心都像是被揪了起来。
其实他不用特地解释也可以。艾尔胡乱地想道,他们是命中注定的恋人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结下过契约的恋人。
他们是彼此灵魂的唯一。
无论俗世有什么误解阻碍,都不会改变灵魂上的共鸣。
这才是她能傲然站立在他身边的根本原因。
她知晓自己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是那些爱慕他、憧憬他的女孩们远不能及的。
可他还是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解释了。从伊莉丝毫无自保能力,且是艾略特的恋人,所以他要优先保全皇子的恋人安危,说到他当时目测距离足够他出手救下她。只是为了麻痹威尔笛福,他不能泄露自己的魔力已经恢复。
再说到,他认定她的身手,足够与他一起拼杀出去。
艾尔的心乱如麻。
她能勉强自己对希恩展露笑颜,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早就原谅你了。
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呢?
你是我最爱的人啊。
与之相对的,是她的心越来越沉。
希恩那双冷蓝色的眼眸,注
视着她,认真地诉说着。似乎要将心意都传达给她。按照他的性子,说这么多话,已是极为难得的。
可是艾尔却动摇了。
希恩言语里描述的那个人——她不禁想道,真的是她吗?
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狂想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艾尔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仔细想想,希恩真的了解她吗?
希恩——他那双蓝眼睛注视的身影,真的是她本人吗?
无坚不摧、机敏多智,永远抱有一颗不畏惧危险、勇敢善良的心。无论在多艰险的危机里,都能冷静地思索破局之道,与他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
乍一听非常完美。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人人都会喜欢上她吧?
简直就像是为希恩的喜好与适配度,量声打造出来的完美伴侣。
可前提是,这个人并不是她自己啊!
艾尔很清楚。
现在的她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光是冷静沉着——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就不会在王宫那一夜仓促抵抗间被捉走当威胁希恩的人质了。
艾尔越想越冒冷汗。
希恩在注视她时,所看的身影到底是谁呢?
真的是在看她吗?
亦或是……在看某个覆盖在她身上的幻影呢?
光是这一猜测,就令她感觉被掐住脖颈般无法呼吸。
一对上希恩的蓝眼睛,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伪装丢在冰天雪地里一般无助。她害怕被那双眼看穿隐蔽的、恶毒的心思,又想溺亡在那片蓝海里寻求一个解脱。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希恩避开了她的目光。
艾尔一愣,整个人都宛如掉进了无尽的漩涡。
尽管他表现得很镇定,仿佛一切如常,可是他不敢与她对视,乃至匆匆起身借口还要事务繁忙便离去。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的心不在这里了。
如果连举世无双的爱情都不能再相信——艾尔觉得可笑至极,她想道,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啊!
对于她来说,爱情无比珍贵。
而对于希恩而言,在个人的爱情之前,还摆着家族、皇室、忠义等等,每一个都重逾泰山,无法撼动。
今天,他可以为了皇室选择救伊莉丝。那么明天,假如是皇帝与她被摆在天平两端呢?
希恩会选择她吗?
“艾尔?”
察觉到怀中人在发抖的赫尔南德斯不由得出声询问。
他满脸都是关切之色。
“你怎么了?”他问。
被叫回过神来的艾尔这才从回忆里抽身。她挤出笑容,掩饰道自己没事。
“对了。”她这时才关注到青梅竹马的面色不佳,担忧地问,“你生病了吗?脸色好差。”
不光是脸色苍白,似乎连搭在肩上的金发,都失去了往日的灿烂。
“我没什么,多谢你的关怀。”圣职者朝她安抚笑笑,“我的小太阳。”
艾尔一愣,随即红了脸。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她问道。
赫尔南德斯不动声色地拉上袖子,遮挡住手臂上缠绕的绷带。他的衣衫都熏染着浓郁得呛人的熏香,闻得人晕头涨脑。
可是艾尔嗅着这刺鼻的教堂熏香,只觉得安心踏实。她能感受到背后强烈的视线刺来。可是她不仅不畏惧,还引以为豪。
她不会忘记,克莱芒第一次来卡里金宅拜访,就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也正是从那一次起,她开始体
会到圣职者在这个社会里凌驾众生于何等崇高的地位。
那是寻常人等高不可攀的阶级。
艾尔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但是主教是不能结婚的,要将一生都奉献给女神。想到这里,艾尔的眼神黯淡几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克莱芒?”
“有一位尊贵的夫人希望能约你当面一谈。”克莱芒说。
卡里金皇后那凛然端庄,不可一世的身影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正如她所猜想的,克莱芒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是皇后想见你。”
艾尔差点要忘记了呼吸。
一旁的人已经彻底看不下去了。只听几声轻咳,紧接着一个与艾尔年龄相仿的蓝裙少女从廊柱后走出来,皱着眉,不赞成地盯着他们——尤其是几乎被克莱芒环抱在怀内的艾尔。
“艾尔小姐。”克拉丽丝着重咬下音调,“我们在卡里金家,而不是教堂。”
她看了一眼金发俊美的圣职者,说:“您不必与神的使者靠得如此近。”
艾尔闻言一惊,几乎要从克莱芒的臂弯里跳出来。可是紧接着,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看了一眼领着几个女仆,一脸不赞同盯着自己的克拉丽丝。又看了一眼笑容如常的克莱芒。
克莱芒正在为她整理凌乱翘起的短发,丝毫不为所动。
把克拉丽丝他们当成空气一样。
克拉丽丝,或者说她背后所代表的瓦罗娜夫人,乃至整个卡里金家,在克莱芒面前,根本无权阻止他做任何事情。
你会在意脚边蚂蚁的心情吗?
艾尔突然了悟这一点。
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迟才发现?
这些人,成天只会盯着她的行为举止,动辄劝阻、责备,话里话外都是责怪她没有成为一位贵族夫人的自觉,还需要修炼。
可是真面对上地位悬殊的人,她们全都偃旗息鼓,只能口头表达出不赞同,行动上全然无法阻止。
而克莱芒完全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个诡谲的念头划过她的心头。
既然希恩和这个卡里金家先一步抛弃了她,那么她为什么不能重新为自己选择一个更好的出路呢?
艾尔在克拉丽丝几人焦虑又无可奈何的注视下,怡然自得地搭上克莱芒的小臂,登上圣职者那华美雕饰的马车。
克莱芒也是她从小结识的好友。
为什么不能成为她的力量呢?
……
“这些是行商会近日送来的商函跟信件。”
“这里是各家听闻小姐苏醒后送来的礼物。”
“杰拉米先生提交了书函,希望能约小姐在明日午后会面。”
“这是商会的诸位为小姐准备的慰问礼。”
首先是积压的信函与文书,杰拉米已经提前帮我处理了大半。还有一些需要我过目的文件。
行商会送来的就属于是自己人的礼物了。没有那么多华而不实,全都是实用的物品、珍贵的食材草药,还有一些精致的北地装饰品。
食材和草药变成我养病期间的一日三餐与晚间炖汤。摆件、首饰等交给季莫法娜分给了宅邸里的大家。
然后是那一堆数量可观的慰问礼物。我看了下,连偏僻得不得了的王族分支家族都送来了礼物。
我盯着那堆积如山的礼物,困惑地裹紧了披肩:“原来我的人缘有这么好吗?”
这是瓦罗娜夫人才享受的待遇吧?
怎么艾略特的影响力比我预料的更强,还是发生了什么超出我预期范围的变故?
在拿起一封满是华美之词的信笺阅读后,我心下了然。
皇帝的状况肯定不太妙了。
皇宫封锁了一切关于皇帝身体状况的消息。只说遭遇刺杀,但皇帝无大碍,却没有公布皇帝的伤势情况。
只被刀刃擦破了皮是大碍,重伤卧病在床无法独立处理政务也是“无大碍”。
只有没有性命垂危都可以算是“无大碍”。
在细细查看过这些日子来王都政令的变化后,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在庆祝各国使臣到来献礼的宴会当晚,发生了这么大的动乱。死伤人数至今没有公布明确的数字。城郊的公共墓地还多了一批事先被处理过的尸骨。
皇宫并没有对外公布刺客的真实身份是一群不成人形的怪物。应该是为了在这个本就动荡不安的时间点上,尽可能维持稳定,以免民众的恐慌造成更大的动荡。
但处于权力漩涡中心的人们,已经意识到马上要变天了。频繁出现在人前主持政务的不再是皇帝本人,而是第一皇子代理。
接到艾略特的邀请之前,我也在想必须要去见他一趟了解目前的情况。
在出发去王宫前,我先去了一趟行商会的事务所。
我去见了杰拉米。
他当时正在忙。看到我很高兴,暂时放下手边的事务,拉开椅子邀请我坐下来。
“听说你现在会骑马了。”
杰拉米说。
“我有一匹很照顾我的小马,和一个机敏调皮的小随从。”我开玩笑道,“你可再也没法笑我不会骑马了。”
杰拉米看起来比以前更加结实强壮了。灰色的发丝下,是一双眼神坚定的灰眸。他是家里几兄弟里最小的那个,相貌也最不起眼,不像他的兄长俊俏舌灿莲花,又比不过他姐姐强大的亲和力。
比起商人,他手脚结实、身板厚实,更像是一个热衷探险的旅人。
“既然摆脱了婚约的束缚。等到春末,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发?”他半开玩笑道,“这可是你出钱资助的商队,用的每一根柴火、每一张纸都是你的钱,不想亲自参与一次行商的贸易吗?”
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他的灰眸却透露出来认真。
“你不是从小就向往着北地的雪海,高原的冰峰,还有雪山上的先民遗迹吗?”
我沉默地抿了口茶。茶里加了赫帕草,方子是北地流传已久的安神草药茶的配方。
清香在舌尖绽放开来时都仿佛能在眼前展开一幅千里冰封,银白一片的雪地画卷。
良久,我将茶杯放下来。
“很抱歉,杰拉米。我不能离开帝国边境。”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抓着后脑勺的头发说:“别那么严肃呀,我都被你吓到了。我知道我知道,你答应过伊蕾娜夫人的。”
“如果不是夫人的要求,你也不会找我当你的代理人嘛。”杰拉米笑着说,“从天而降的资助金!我真是好运!赚到了。”
他这一顿生硬的插科打诨把刚才凝滞的气氛打散不少。我也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说:“母亲去世时最后一个愿望,是要求我发誓在履行婚约前不得离开帝国的领土。尤其是不能去北地。”
他提醒我:“现在你已经跟卡里金解除婚约了。对夫人发的誓还能作数吗?难道你打算专门找个人结婚来履约?”
我:“…也不是不行。”
杰拉米无语片刻,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问道:“莫非你真的打算嫁给第一皇子?”
这家伙回来的时间不长,八卦倒是打听得一清二楚。
“不。以我的身份而言,当他的情妇比做他的皇子妃更有利。我在艾略特身边,止步于秘书官即可。”
他心眼太多了。看起来很好相处拿捏,偶尔流露出来的冷酷并
不比其他皇族少。
艾略特是个地地道道的封建皇子。
皇子妃的身份只会碍事。
当我抬起头时,发现杰拉米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你似乎变了一些。”他说。
“变强壮了?”我做了虚空握剑挥舞的动作,跟他玩笑道,“是不是看起来可以骑上马去战斗了?”
他失笑,摇了摇头,“变得开朗一些了。”
他说:“你以前不会这么直白地把心思讲出来,说话也不会透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你总是在微笑的,伊莉丝。”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便立刻转移话题,提起店铺被袭击的事情。
我不由得正色,“这也正是我想找你商议的事情。”
平民并不知道袭击者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怪物。可他们隐约嗅到背后风雨欲来的气味。
王都已经出现了一些声音,暗地里煽动民众——这场刺驾的幕后指使就是亚特兰人。
亚特兰人都是间谍、刺客,逐渐发展成只有与亚特兰有关的人都是潜在的间谍刺客。
修道院、孤儿院以及其他收容流民的场所,陆续都出现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亚特兰人,无一例外都相貌精致、年纪幼小。
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身上都有被打上的奴隶刺青。有的人身上还不止一处刺青。
这些还是明面上可以看见的。
私下里被处理掉的亚特兰奴隶更不知有多少。
行商会来的信函报告就提到,有一处专门销售翡翠海来源商品的店铺已经遭遇过两次偷袭了。只不过都在夜间,有一次袭击者甚至直接砸碎了橱窗的玻璃,抢夺店里价值昂贵的商品。
民众的情绪因为刺杀事件被点燃,更因为亚特兰人而高涨,现在变成蔓延全城的狂热。他们排斥、驱逐任何与亚特兰有关的人或物。
“暂停对外出售相关的商品吧。涉及敏感的商品目前只接待特殊名册上的客户订单。”我说,“还有一件事情。”
“你想说奴隶。对吗?”杰拉米对我的念头简直了如指掌。
“帝国明律禁止蓄奴。”我顿了顿,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可笑,“即便非帝国的公民,也不应该遭受被当做奴隶贩卖的待遇。”
说到底我的上辈子还是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公民。纵然那个世界依旧存在动乱与危险,也有人与人之间的财富、权势、地位差距。
可我从生下来被灌输的理念就是人人平等。
尽管在这个世界,这句话听起来跟帝国法律禁止蓄奴一样,就像是一句空话。
“至少人不该被当做奴隶贩卖。”我说。
“我知道了。我向你保证,行商会不会有任何涉及奴隶贩卖的业务。即便将来法律允许。”杰拉米说。
“还有那些流落到我们名下救济所的亚特兰人——”
宴会上那个巧笑倩兮的白裙少女面容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她白皙的脸庞染上血污,双目失神倒在血泊里。
我说:“我们能接收的话,就尽可能安置下来吧。但不能留在王都,人多眼杂,会招来更多是非。给他们请医生检查身体,如果有愿意留下来的就安排一点能糊口的简单工作。这部分的费用我自己来出。”
这些被拐卖掳掠来的亚特兰人几乎都是充当贵族的玩物。无论被贩卖前的身份是什么,这一番遭遇无异于灭顶之灾,对身心的打击巨大。
杰拉米在送别时问我:“你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在愧疚?”
那双灰色的眼睛笔直坦荡地盯着我。
“你想为谁赎罪吗?”
他盯着我的后背,“你并不为皇帝遭受袭击而悲伤或愤怒。你如此平静。可你却宁愿自掏腰包去救助那些被丢弃
的奴隶。你是在替谁愧疚,又想为谁赎罪呢?”
我登上马车的脚步一顿,侧身对他说:
“你就当我是伪善吧。我不想看见有人国破家亡,还要被当做货物贩卖,流落在异国的街头生不如死。”
难免会物伤其类。
在马车前往王宫的路途中,我托腮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出神。路过街角时,有年轻的男人跳站在一堆橡木桶上,慷慨激昂地大声呐喊着向亚特兰奸细复仇!为了皇帝陛下的荣誉!为了帝国的荣光!
这让我看着熟悉街景的眼神不由得迷惘起来。
杰拉米看出来我对皇帝遇刺一事根本无动于衷,还不如对那些被驱逐的奴隶关心。
我对这个国度始终未能产生归属感,是否因为上辈子我就诞生在一个近代饱受侵略者□□,付出无数人的血泪救亡图存的国家呢?
加害方与受害方的立场逆转,我无法接受这种调转。
我打从心底不认可对外发动战争是正义的、光荣的。
我无法与这个时代共情。
抵达王宫时正赶上下午茶的时间。侍从领我在小花厅坐下休息,转告我稍等片刻艾略特便会赶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希望能见见我。
我猜这个想见我的人应该是艾福隆德的使者之一。假设按照我推测的结论,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无法独立处理国事,这几位艾福隆德的使者立刻就会变成艾略特必须争取的力量。
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侍者从外面推开大门,艾略特整理着衣袖迈步走进房间,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郁色。而在他身边的,正是艾福隆德的使者头领。
我站起身朝他们行礼。艾略特一摆手制止我,指着身边人说:“这位是我母亲祖国的来使,温塞特卿。”
“贵安,温赛特阁下。我是伊莉丝·伊尔兰。先前在宴会上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我温声道。
互相介绍寒暄后,三人方才落座下来。少见艾略特丢了平常气定神闲的风度,喝着茶都能感觉出来他的心浮气躁。
“会议上发生了点小冲突。”艾略特言简意赅解释道,再看向我时,面色恢复如常,“伊莉丝,今天特意邀请你来,其实是因为温赛特的强烈要求。”
温赛特在他说完后才开口道:“伊莉丝小姐。请恕我冒昧,有些事情需要当面与您本人商议。”
他们一副严肃庄重的模样。我下意识便正襟危坐起来,身躯微微前倾,神色认真道:“请您直言。”
各色念头在我脑袋里变换来去。温赛特想找我本人商议什么?是想确认我作为秘书官协助艾略特是否合格?毕竟艾略特是艾福隆德公主唯一的孩子。在皇帝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正常的情况下,改变策略转而扶持艾略特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朝艾略特投去一个眼神,询问他有没有跟温赛特解释过我们两人私定终身的绯闻是权宜之计?
可他却没有接到我的眼神示意,全程盯着温赛特。而温赛特在看我,见我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态,不由得微微一笑,柔声说:“伊莉丝小姐,你不必如此紧张。”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函,推到我的面前,做了个示意我打开的手势。我不明所以,便先照做。
出乎意料的是,信纸上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甚至不算是一封信。还不如说是一封物品清单。
清单里列出每项物品名字都看得我眼皮直跳,其珍贵程度令人心惊,甚至还包含一批元素充沛可以充当魔法材料的特殊宝石。
我看看信纸,再看看温赛特。
他给我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通过我跟行商会下订单?
“温赛特阁下—
—”
我刚一开口,还斟酌着怎么直白又不失礼地告诉对方,这清单上面的东西行商会也只能弄来三成。更有一些罕见的,恐怕只能在艾福隆德的王室宝库才能找到。
就见温赛特双手十指搭成桥,彬彬有礼地说道:“出发前准备太过仓促,只能备下清单里这一点简单的小礼物。待我方归国后一定会为小姐补上全部的礼物。还请伊莉丝小姐不要见怪。”
……?
我要喝口茶冷静下!
温赛特微笑着注视我,见我只低头喝茶不答话,便有些犹豫地开口:“这点礼物确实有点寒酸了。还是容我冒昧问一句,您对我们王、希黎刻子爵意下如何?”
他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殷切了几分,期盼地问:“能否考虑将他列为结婚对象候补?”
我顿时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