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这片凡人从未踏足过的海域上,云雾缭绕之中,便是无尘岛所在。
无尘岛,并不是一座岛,而是一个修真门派的名字,它坐落在海上,由三岛七峰组成。
此时,无尘岛惩戒堂内,一名红衣女子正跪在堂下,浑身颤抖地听着堂前众人对自己的宣判。
“无尘岛明月峰首徒,许疏楼,违背门规,残害同门,废去身上功法,逐出师门。”
“我没有,是白柔霜用计害我!”红衣女子猛地抬头,眼角一滴泪将将坠下,抬眸那一瞬,眼中似有潋滟波光。美人垂泪之态,几可入画,却并没有引起围观众人的丝毫怜惜,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只有厌恶。
她看向明月峰的人求助,但她一手教导过剑法的师弟甚至懒得正眼看她,闻言只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白师妹却直到今晨还在为你求情,真是高下立判。”
红衣女子歇斯底里:“你信她是真心为我求情?她不过是要彰显她的大度罢了!她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自从白柔霜进了师门,你们的心完全就是偏的!”
“白师妹身世可怜,又孤苦无依,我们大家难免多看顾她些,何错之有?不过是叫你这做师姐的让出过几次法宝,你便怀恨至今,口口声声指责我们大家偏心,你有今日,实在是咎由自取!”
红衣女子百口莫辩,看着惩戒堂的弟子拿着废除功法用的刑具凑上前来,眼中恐惧更盛:“我是凌霄门陆北辰的未婚夫人,你们这样处置我,若凌霄门知道了……”
有人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任谁看不出陆师兄早就受够了你?你的婚约也不过是仰仗师门才定下的,却被你当成折磨陆师兄和白师妹的手段。要是陆师兄得知你今日被逐出师门,一定也会拍手称快!”
红衣女子无计可施,只能抽泣着委顿在地,任那层层叠叠的华丽裙摆迤逦一地,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被废除功法的过程,仿佛被拔骨抽筋一样痛。
以至于许疏楼从梦中惊醒时,骨子里仿佛还残留着这份痛楚的余韵,连梦中那份委屈和凄楚似乎都被带出来两分。
她叹了口气,这奇奇怪怪的梦她已经断断续续做了小半个月,越做越离谱。
这梦境简直是围绕着她的未婚夫婿陆北辰的一部爽文话本,讲了他一路走来,收获各路机缘、法宝,被各路美人投怀送抱,一路修炼至巅峰强者的故事。
许疏楼险些要怀疑,这话本怕不是陆北辰那厮雇人写的。
话本中,她许疏楼只不过是无数痴心于他的女子当中的一个。可惜陆北辰并不爱她,他和她师门众人一样,偏爱着她那纯洁无瑕的师妹白柔霜。
梦里的场景真实到可怕,但若说这是个预知梦,梦里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某一日成为现实,许疏楼是不信的。
她这位未婚夫婿陆北辰,是另外一个修仙门派凌霄门的大弟子,两人定下婚约,不过是当时两个门派联合对外的权宜之计罢了。
这么些年过去,如今凌霄门势大,尤其几十年前门下长老陆氏夫妇渡劫飞升后更是声名大噪,俨然要成为修真界三大派之一,早已不需要再借无尘岛之势,这份婚约对他们而言也变得可有可无了。只是许疏楼其人于修真一途天赋极佳,要彻底放弃这门婚约,凌霄门又难免有些不舍。
但话本中却提到,陆北辰想找真心相爱的人作为道侣,而非一个师门定下的女子,只是许疏楼一直不肯放手,才一直纠缠了下去。
许疏楼只觉得这个梦境太过离谱,他们两人这些年间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对彼此其实没什么感情,要不是这个梦境提醒,许疏楼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婚约在身。若说她将来会因着这位未婚夫婿的缘故,与他身边形形色色的女人争风吃醋,甚至使出恶毒手段欲残害同门师妹,她自然不信。
何况,师门中有她的师长、挚友,还有那些尊敬崇拜她的师弟师妹们,她不相信,有朝一日,这些人都会与自己反目。
再说,预知梦这种事只存在于传说中,据说只有涉及三界存亡的大事,才会让预知梦现世。
而许疏楼的梦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她只能梦到和自己相关的一些剧情。今天是追在陆北辰身后被他嫌弃,明天是在与白柔霜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偶尔还要因为师门众人的偏帮自怨自艾,这算什么预知梦?
许疏楼伸了个懒腰,在鸾车里打了个滚。她修炼多年,自不至于被一个梦境乱了道心。她很久没看过话本,正觉新奇,把这梦当做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如果这话本里越混越凄惨的女子不是她本人的话,大概会更有趣些。
许疏楼没心没肺地打算继续入睡,鸾车却在此时缓缓降落。
到了?
底下早有人认出了她这辆青鸟衔枝的鸾驾,待鸾车停下后,立时有侍者上前恭谨地掀开车帘。许疏楼轻移莲步,下了鸾驾,一扫刚刚的懒散,对在场众人拱手见礼:“无尘岛许疏楼,见过诸位。”
这是一场试法会,无尘岛近年来始终避世,不参与修真界的权力纷争,只是这一届试法会上,有无尘岛的弟子要参加,师门便通知许疏楼,来帮忙镇镇场子。
无尘岛虽然低调,但许疏楼身为这一代修者中的翘楚,倒是受欢迎得很,一下鸾驾,在场便有不少人围了上来,与她寒暄。
此时许疏楼与众人一一见礼,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夫婿陆北辰,他身边站着一白裙女子,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肩上栖着一只白色的灵鸟。
虽尚未谋面,但许疏楼立刻便知这定然是自己新入门的小师妹,白柔霜。
白柔霜入门这一年来,许疏楼一直在外奔波,只小师妹刚拜师的时候她托人带了一份礼。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只是白柔霜这个名字,在许疏楼的梦境里,占据了极大的分量。
若按这话本的时间线来讲,此时的白柔霜,已经和许疏楼的未婚夫婿眉来眼去地暧昧上了,陆北辰还送了她一只极漂亮的灵宠。
许疏楼看着白柔霜身边跟着的灵宠,这正是话本中提到过的,陆北辰送她的灵鸟九曜。这种鸟有着光洁灿烂的白色羽毛,飞起来的模样华美异常。话本中说,白柔霜带着这只鸟儿出门时,不知引得多少女修啧啧称羡。
还真挺漂亮的,许疏楼忍住了想上前撸一把灵鸟的冲动。
感受到她的视线,白柔霜脸色略有些不自然,她的外貌正如话本里所描述的那般,清纯俏丽,楚楚动人,一袭白裳,纤腰束素。此时对许疏楼行了一礼,姿态袅娜,礼貌微笑间,双靥生春,两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这笑容越发衬得她单纯且柔软,话本中,第一次见面时,她这略带羞怯的笑意便叫陆北辰油然而生一股保护欲。
许疏楼倒不至于因为一个不知真假的梦境,对小师妹起了什么芥蒂,此时便回以一笑。
待她与在场其他门派中人寒暄一番后,人群中的陆北辰和白柔霜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
许疏楼并未介怀,假使他们真的两情相悦,待陆北辰来向自己提出解除婚约时,自己点头答应也就是了,总不至于像话本中一样纠缠不休。
待看过几场比试,来到试法会为无尘岛中人备下的住处时,尚未走近,便听到了一道极温柔极动听的女声含着两分忧虑道:“可是我有些担心,许师姐她会不会不喜欢我?”
然后一道男声安慰道:“白师妹,你这么温柔单纯,谁会不喜欢你?何必担心这个?听说你进无尘岛这一年来,人缘颇好,你那位惩戒堂的李师兄不就是特意来给你助阵的吗?”
女声嗔怪道:“人家李师兄只是顺路而已。”
“好好好,是顺路,”男声轻声笑了笑,“别胡思乱想了,疏楼她和你一样是凡界出身,你们应该很有话聊。”
这自然便是刚刚在人群中消失的陆北辰和白柔霜了,只听女声又继续道:“可是,纵然都是凡界出身,那也分三六九等,听说许师姐曾是皇室的公主,刚刚见到她时,她从鸾驾中下来,那等架势,那等排场,恍若神妃仙子一般,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仿佛浑身都发着光似的……陆师兄,你说师姐那样的人,会不会……瞧不起我这样的出身?”
出身?许疏楼微怔,又想起话本中的一节。白柔霜出身不算太好,她是被许疏楼的师尊从青楼里救出来的,许疏楼梦到的那话本中,多次强调了她虽然出身青楼,但尚未失去清白。
许疏楼觉得这话本,大概不是什么畅销的好话本。
话本中还说,白柔霜性子单纯柔软,虽然入门时间短,但人缘极佳,整个无尘岛,似乎只有许疏楼一个人不喜欢她,认为她既出身青楼,什么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怎可能真如外表一般天真纯稚?
只是并没有人相信许疏楼的话,自从开始和白柔霜作对后,她在师门中简直是动辄得咎,师门众人都怜惜小师妹,许疏楼倒是越来越凄惨,人人厌弃,众叛亲离,连那一身绝世的功法都被废了。
男声立时安慰道:“怎么会呢?你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若她真敢拿你的出身做文章,我定然要与她说道说道。”
许疏楼有些尴尬,她的修为比陆北辰和白柔霜都要高,所以这个距离,她可以听到两人的说话声,两人却听不到她的声响。
想了想,她刻意加重了脚步声,几乎已经是在跺脚了,才总算让二人有所察觉。
许疏楼是来寻白柔霜的,小师妹要参加试法会,许疏楼想看看她需不需要帮忙指点一二。
明月峰峰主长俞仙尊,正是许疏楼和白柔霜的师尊,不过他常年闭关,上次出关还是一年前。
自从收了许疏楼这位天赋异禀的徒弟后,长俞仙尊发现自己完全可以做一个甩手掌柜,后面收的几位弟子,都扔给了许疏楼教习剑法。
如今许疏楼不在,白柔霜的剑法,都是由明月峰其他弟子教习的。
许疏楼感觉自己把小师妹放养了,此时便想稍微尽一下师姐的义务,也顺便考校一下她功法学得如何。
听了她的来意,陆北辰却皱了眉头,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疏楼,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是看在她是你的师妹份上,才对她多加照顾的,你切莫多想。”
试法会是给修真界新秀举办的,许疏楼这么多年间都没参与过,今日却特意来此,陆北辰因此便多想了些。
他身为凌霄门大弟子,与许疏楼和白柔霜这类出自凡界的修者不同,他的父母都是有名的修士,更于几十年前得道飞升。家学渊源外加幼时便拜入名师门下,修为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他天资很好,长相又极为俊朗,一路顺风顺水,也曾遇到不少女修心悦于他,因此难免养成了些自视甚高的毛病。
此时见许疏楼要考校白柔霜的剑法,以为她听说了自己和白柔霜走得近了些,便醋了,要趁机为难白柔霜。
许疏楼一时没能跟上他的思路,困惑道:“我只是想考校一下小师妹的功法练得如何。”
身为明月峰首徒,她总觉得自己对这些师弟、师妹是有责任的。
见她如此,陆北辰皱眉,挡在了白柔霜身前:“白师妹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何必为难她?疏楼,你若心里有气,就和我打,我们真刀实剑、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如何?”
许疏楼沉默片刻,看向这位在话本中有朝一日会天下无敌的男子:“你知道,和你真刀实剑地打上一场,会对我造成多大伤害吗?”
陆北辰怔了怔,以为她果然是惦记着自己的,和自己打一场,竟要受上不少心伤。自定亲以来,许疏楼一直对他态度很淡,从无亲昵之举,此时见他与白柔霜走得近,却突然醋了,他心下多少有些得意。又想到她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语气倒也软了下来,柔声问道:“多少?”
许疏楼答:“完全没有。”
“……”
许疏楼又问:“你知道,你会受到多大伤害吗?”
陆北辰明智地没接话。
没办法,别看他有名师教导,天赋和修为都不错,在外极受追捧,但他确实打不过自己这位未婚妻子。
在修真届这一代弟子中,许疏楼就是名副其实的翘楚,根骨、悟性和努力一样不缺。
陆北辰也曾不服气,他平素也有天才之称,何况一个天生的修者竟比不过一个半途入道的凡界修士?他也曾闭关努力修炼过,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挑战一次就被削回来一次。后来随着无尘岛和凌霄门关系越来越淡,两门派几乎没了交往,他这些年来也没见过许疏楼几面,倒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刚刚出于对白柔霜的保护欲,陆北辰一时上头,险些忘了当年战绩,提出要真刀实剑地打上一场,但如果许疏楼真的脾气上来丝毫不留手,他势必会在白柔霜面前丢一个很大的人。
许疏楼十分通情达理,看出陆北辰似乎真如话本中所言一般对白柔霜有意,才出言提醒了一句,免得他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面子。此时当然也不是非要打他不可,见他沉默,便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下次和我约架前,先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