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有道是,古今故人稀,高台问神祇——”
戏剧,或者说一群生灵的闹剧,在高昂地向前踏步。
在篝火的忽明忽暗下,我感觉,游戏规则将把我们这六十几个人带到莫名的境地。
这不是虚无缥缈的直觉。
感受到脸颊上四根指尖的微凉,和按揉唇瓣的拇指丹红指甲,这就不是虚幻的感觉,而是事实的预兆。
我们,我和月舞,两个外来者,已经触犯了这里的游戏规则。
所以,只能继续。
“官人,是谁给你的这个名儿?”
潮湿的吐息喷洒在耳畔,那股温热在耳廓的弧度里流淌,又滑下去,悄悄地消散掉。
呼吸的热度消散,却并不遵守约定,没有把我脸上的热意带走。
明明是由身旁这唇瓣勾起的脸红,她故作矜持地离开了半尺距离,却并不把我面颊上的颜色带走。何其的讨厌。人走了还不把东西带走。
这话说的也不对。
朱绣只是按照剧本所写稍稍离远了一点儿罢了。
我怀疑,如果不是石板上刻了字,她恨不得整个人嵌入这边,不离开分毫。
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瞳仁,定定地映出我脸上的云霞。
她就是有这样一种天生的本领。被她看着的人,仿佛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哪怕你的理智疯狂地告诉你这是假象,是天方夜谭,是神明所不容许,也没用。
没有用的。
令我清醒过来的,不是我那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自制力,而是此前严密的观察。
我的石板上明确刻了字,说自己要扮演一个浪荡子,不会拒绝美丽的女子的请求。这也是造成此刻这令我十分不安的现状的原因。
但是,因为她是容貌太过出众的一个女子,我特别留意过,她的石板,或者说那比一个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石牌子,上边写的只有几行字。
她可能以为那个距离我看不清。
实际上,如果是常人,她的判断没有半分错误。
但是,我自幼具有超乎常人的无感,所以,在她那变换姿势的一晃之间,我看清了最后一行刻字。
上面写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请依您心意随意发挥}
这是莫大的权限。
说明朱绣的特殊的同时,也表明了,她并不像她所说的这般,是被规则胁迫着接近我。
而是出于兴味,或者其他我暂时还不得知的原因。
“第一个字也就罢了,”高挑女子与我四目相对,“那第二个字嘛——”
大尾巴配合着她拖长的轻快语调柔柔地蹭过来。
“在哪儿呢?”
“这儿,还是这儿?”
“都不是吗,那就是这儿了?”
我虽然未经人事,但终究是在皇宫中长大的,对这种事并非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了解。
若说在这种情况下还看不出女子的意味,那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一直并不说话,不过是在思考那种方式对自己的行事更有利。
一手去抓那作乱的红色大尾巴,我别开脸,
“别闹了。”
皮毛实在是太过顺滑,竟在她的一个用力之下,就从我手中滑了出去,我只抓到了一手绵软的空气。
听得这话,女子脸上似乎有些不满。
我脸颊上虚虚地搭着的指尖儿倏忽间掐实,强迫我看向周围的一众生灵。
篝火明明暗暗,
疏于照料,光线也就变得诡异起来。
高高的戏台背靠石壁,此刻光线暗淡,石壁方向乌黑一片,仿佛要择人而噬。
熙熙攘攘的戏台上下。上方,瘦鸟高声喊出各方的准备内容,翅膀不住呼扇着,时不时还会掉落几根羽毛,若非是以我的视力,这么远我还看不清。
若干个三四人的小团体形成一个个小圆环,挤占了不大的台下空间。圆环们抱着小臂大小的石板,叽叽喳喳地完成着准备工作。
我的石板被左手拿着靠在后背上,阻挡那大尾巴的缠弄。
圆环内,除了我和朱绣,还有另外的几个人。
此时,他们的视线不在自己的石板上,而是紧紧盯着我们。
兽类的眼睛大大小小,像是死物。篝火猛然炸开一朵火花,火苗窜高,明亮了一瞬,一个身材壮硕的尖牙就死死地看着我,竖瞳锋锐,十足的诡异与惊悚。
纤长的手指把我的脸颊掰回来。
朱绣拇指用力,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唇瓣被按揉在牙齿上,阵阵痛感。
那大尾巴也不像我所想的那般柔软可爱,灵活的一卷之间,我不禁酸了腰闷哼一声。
她笑了,音色悦耳,像是得到了有趣的玩物。
我知道自己难以简单搪塞过去了。
再不改变自己的应对方法,莫说得到线索,命都可能丢在这里。
于是,变抓为抚,左手将石板轻轻放在一旁树枝上,右手向下,触碰到那光滑的皮毛,也学着她的动作,轻轻地顺着毛发的方向一下一下地抚着。
“我说你别闹,只是想是告诉你,剧本,可以正式开始了。”
将自己刚刚拒绝的话重新解读,果然见到那些人收敛了锋锐的神色。
纤腰盈盈一握,香肩白润光滑,狐尾蓬松柔顺,圆瞳乌黑惑人。
脑中忽地一闪念。
这黑色的眸?
上身前倾,下巴靠在她的肩头,呼吸间尽是植物气息的发香。
交颈,两肩相抵。
舌尖温热,丝滑地在皮肤上作画,让人沉溺地发颤。
就像剧本之中所写的那样。
四下里,不再是殷城岛的镜湖湖畔,身边的也不再是兽类特性的生灵。
尚华王朝,秋风萧瑟。
家境殷实的少年,诗礼簪缨之族,少年征战,战功赫赫。年少封侯,风光一时无二。
边疆的少女,天生地养,与兽为伴。喝羊奶长大,在野狼的追捕下奔逃,每日最大的愿望就是,羊群们嫩找到一片更肥美的青草地。如果这片草地没有狼群的存在,那就更是完美了。
茫茫苍穹下,少年的军队得胜而归,汉子们豪爽大笑,忽高忽低地唱着军歌。
少女的羊群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浩劫。
小小的山谷里,羊毛遍地,被血肉染红。
一百多具内脏器官泛着或青或紫的颜色,平铺在草叶间。
少女毕竟不是真的羊,在性命之危下激发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躲了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咩咩的声音可以那么刺耳,原来碰撞的声音可以那么让人心痛。
第一次,她跑出了很远,哭了。
她躺的地方正在行军路上。
问她名字家人,她只管睁着大眼睛,呆呆傻傻的。
她不会说话。
少年做主,将她带着。到下一座城,与城主见面写下通行文牒时,顺手将她托付给了城主。
人间事,多的是浮浮沉沉,大起大落。
一别七年。
那少女当时连字也不识,不会讲话。但是,人生最为悲痛的时刻,冰天雪地濒死之时,遇见的那个少年将军,却是深深的刻在了心上。
她学东西也快。
在城主府当了两年的粗使丫鬟,到了豆蔻年华,出落得越发动人。
当家主母看了看府上几个千娇百媚的小妾,是在对于城主的作为不放心,于是,就把少女卖到了那些腌臜地方。
若只是在城主府上当丫鬟,是任她再聪颖,也难有什么作为。
偏偏,这么个机灵聪慧的美人,又到了混乱的楼里。
再说少年那边,再多的年少得意,也抵不过一句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偌大的帝国,多的是才子佳人,多的是将才良臣。但能不能名垂千史,能不能崭露头角,不还是上面那位一句话的事。
于是,无巧不成书。
这个剧本,写的就是,落魄将军,与那边疆名妓的故事。
当日给将军府定罪,上面善心大发,念在他们阖家征战多年的功劳,留下了小将军一个人。
那少年又怎会不知父兄俱是被冤枉的。
到底还是个少年郎,那些伸冤呼喊被上面听见了,自然是要处理掉的。
也不知怎的,乱葬岗上的那块儿玉,就被小厮送到了少女手上。
少女也是真真放在心上的。
就凭着多年之前那一瞥,似是而非的记忆,硬是层层盘问追查下去,终于,戏剧性地,在垃圾堆上找到了那小将军的尸体。
更加玄的是,还有一丝呼吸。
少女这七年,以自己的手段,私下里到底是存了不少钱的。
救活了。
人却疯癫了。
名妓身边自是无法放着一个男子,还是疯癫的男子。
于是,痴傻的小将军被安置在市井。
名妓偶尔去看看他。
这就是青石板上,一字一画刻下的剧本。
要安清看,这出戏明显是未完成的。瘦鸟说,这是尚华的戏。
但安清看来,更可能的是,假借了尚华王朝的名头,排演了给谁看罢了。
他演的,就是市井里痴傻后的小将军,被顽劣的小童叫做“泥蛋儿”。
而对面神色温软诱人的狐妖,演的就是那名妓。
安清握住朱绣的手腕,也学着她,去凑在她耳畔,轻轻地讲话,
“你是谁?”
“我是你夫人。”
“尚华的夫人?”
她倾身过来,比任何一次都近。
安清能看到她面上被篝火映照出来的细微的绒毛,像是水蜜桃的表面。
“是这里的。”
那眼中的色彩,很复杂,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