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折松年(1)
折松年家算不得穷——这是当然,不然怎么会有银子读书?但着实也算不得富有,除了交束脩,是常年吃不到一点肉。
而他读书,也不是他爹又多么大的见解,比如想要他开太平,比如让他为民请命。
他爹纯粹是看他瘦得跟鸡崽崽似的,想要给他一条活路。
他常哀愁道:“马贼来了,你怎么跑得赢。瘟疫来了,你第一个死,干旱来了,你最先瘦成人干。”
云州崇武不崇文,他的身子如此单薄不成器,只能送去读书了。
“不然送你去做什么?打铁?你连锤子都拎不起来。”
幸而他爹曾经对教书的先生有过一饭之恩——几年前干旱的时候,先生乞讨来他家,他爹给了一口珍藏的树皮。
听闻先生本就是饿,其他地方没事的。后来吃了他爹的那一口树皮,嗓子直接坏了。
但他得还是要先生认这个恩情。
“说是我的树皮割了嗓子,但嗓子不割,他就不能活。”
先生也认这个理,就哑着嗓子教书,还收了折松年做弟子。
然后就很欣喜,这就是个宝啊!
怎么会有这般读书聪慧的人呢,先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然后得意的道:“许是多年之后,我也能教导出一个状元郎。”
先生姓徐,据他自己说,他是逃难至此。但更多的就不说了。比如有没有媳妇——这个是折松年阿爹最关心的。
他还想给徐先生说个媳妇套牢他。要是能再生个孩子,那就更好了。媳妇孩子热炕头,就不信他还能跑。
但徐先生扇子摇了摇,“不用,不必,不能。”
三个不字,将折爹说退了回去,然后跟折松年道:“既然媳妇不能套牢了他,只能是你用师徒之情去稳住他了——不然他教一半跑了,又不是本地人,我去哪里再找一个这般便宜不收束脩的先生来给你?”
折松年就笑了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
于是就开始过去给徐先生做饭。徐先生是不会自己做饭的。他总是去街上吃,但他又没有多少银子,只能赊账。
镇子上面的读数人少,徐先生认识字,还会算账,于是每回赊了银子,就给人家写家书,给人家算账补。
这般日日赊账,他也觉得不是个办法。可他确实不会做饭。于是有了折松年之后,他就不必去赊账了——由此可见,这个学生收得还是值得的。
徐先生就对这个学生上了心。他问,“你是为什么想要读书呢?”
折松年一边做饭一边烧柴火,闻言擦了擦头上的汗,“我想读书之后,在书里面找一找办法,能让咱们云州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能够没有马贼,没有干旱,没有瘟疫,没有死亡——大家都是太太平平的。”
他的神情向往,又很平静。这不是做假的。他的脾气徐先生也是明白的,知道他真的在心里面立了志向。
徐先生就犯了难。而且心里直嘀咕:小小年纪,毛还没有长齐呢,怎么就有如此大的志向了?
徐先生就饭也吃不下了。一门心思告诫他,“你读书,为了当官,为了银子,为了女人,为了奴仆……都是可以的,但你千万不要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为了君主,为了你心中的梦里国度。”
这怎么能成呢?天下熙熙都为利来,天下攘攘都为利去,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利字。
天下人都是如此,你一个人非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那你怎么白?
他就唉声叹气的,“若是真如此,我可就帮不上你的忙了。”
折松年却一点也不明白,“先生,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徐先生
摇摇头,“你倒是没做错,但就是因为你没做错,所以你若是坚持如此,往后余生才会痛苦。”
折松年还小呢,哪里会明白这个。一双眼睛真挚的看着他,“先生,那我怎么办?”
徐先生就哎呦哎呦的捂着肚子叫,“痛痛痛——”
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呀。
索性就不说了。
人各有命,就这么办吧。反正他只是一个教书的,又不是他爹。
但他爹很快就去世了。折松年整个人都颓然起来。
却又带着无尽的勇气,“将来,我若是当了官,就一定回云州来。我一定要让云州的百姓活得长一点。”
不要像他娘,不要像他爹,不要向所有死去的人一样,都是英年早逝。
徐先生就叫苦连天。不过是吃了他老折家一点树皮,竟然就要养个娃了。
徐先生为了养娃,不得不又多收了几个孩子教授诗书。
其中就有宋家的。
宋家的人在镇子上开铺子,家里的男人个顶个的厉害,所以家里有钱。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女娃娃长得极为好看。
——徐先生当然不是猥琐,人都有欣赏美的眼光,比如他,在云州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般有灵气厉害的女娃娃。
只可惜她不读书。她也不喜欢读书,只爱耍鞭子,骑马。
徐先生嘀咕,“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宋桃夭。”
一下内敛的小弟子红着脸道:“先生,她叫宋桃夭。”
徐先生就骂起来,“你才几岁,就打起人家的主意来了!”
然后又笑起来,“好样的,这般的姑娘厉害得很,你要是想娶她,可得加把劲。”
折松年又红了脸。
但他并不招人待见。宋家阿爹一只手就能拎起他来,露出嫌弃的神情。
“这小子怎么能这般瘦?这有几两肉?哎,读书人,就是弱不禁风的。”
但确实好看啊。
就是宋家阿爹这把喜爱高大之人的人,也是承认折松年是镇子上最漂亮的小孩子。
——除了他女儿。
他女儿就比折松年漂亮多了。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折松年拘谨的红着脸:“松年——松树的松,年华的年。”
宋家阿爹就哈哈大笑,“你也是树呀,我家闺女也是树。”
宋家阿爹是个粗人,武人,大字不识一个,虽然是不知道桃夭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但他肯定知道桃子是个什么东西。桃树又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就以为自己女儿的桃夭是一颗桃子树。
折松年却认认真真解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宋家阿爹客厅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也取不出这样的名字。闺女的名字还是跟着媳妇娘家的外甥女取的。
听说叫什么灼花?
好难听啊!他知道着就是烧起来的意思,难道把一朵花烧了?
还是女儿这个桃树好听。
折松年不得不再次解释,“不是灼花,是灼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宋家阿爹:“……听不懂听不懂,算了,我可不管这个!”
于是等宋桃夭耍完鞭子回来的时候,就见她家阿爹竟然跟个弱不禁风的小书呆子说得津津有味。
宋爹:你看我哪里像津津有味的样子!
宋桃夭将鞭子缠在腰上,走过去将这个小书呆子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然后有些满意,“他也长得好好看呀。”
很明显,父女两个人都有一些看脸。
宋爹还留了折松年一块吃饭。
徐先生听完之后很是羡慕,立马就在隔天晚上上门家访。
他是挑着吃饭的点上门的,宋家自然是不好拒绝。于是徐先生吃了一顿肉,激动得都想哭了。
好久没吃肉了。宋爹不太明白读书人怎么就这样说哭就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徐先生就当即表示,“只是想到我那总是吃不到肉的徒儿。”
宋小姑娘大眼睛闪啊闪,“是那棵松树吗?”
徐先生:“……”
是松年!
但是为了这口吃的,他点点头,“是啊。就是他。”
宋小姑娘就挺心疼的,“家里还有点肉,你拿回去给他吃吧。”
宋爹又是眨眼睛又是咳嗽,都没有用,家里的那串腊肉还是被给了出去。
折松年得以吃了一碗腊肉饭。徐先生坐在凳子上拿着扇子拿腔拿调的道:“所以说,吃饭这一块,先生我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看看,这般大鱼大肉,是你从前没有过的吧?”
然后羡慕得很,“早知如此,我就算再饿,也要饿到宋家门前——本来离你家就不远。”
折松年没有听他瞎扯,而是听出了这块腊肉的来处。第一回跟先生生了气,忧愁的道,“您这般做,往后我可怎么上门?”
徐先生就咯吱咯吱——不是咯吱咯吱的笑,而是躺在摇椅上面咯吱咯吱的摇,嘎吱嘎吱的笑。
然后怅然若失,神色怔怔,像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随后摇摇头道:“青梅竹马,真叫人羡慕。”
“你要好好对她呀,人家给你肉吃呢。”
折松年又害羞起来。
小小年岁,尚且不懂什么是情爱,却已经知道对她好是什么意思。
他努力点点头,“先生放心,我会对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