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会去的
霍宅挺大,因为是阿娘的嫁妆,否则以阿爹的官品,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宅子,更不会有多余的小院给柳氏母女居住。但霍家的经济状况,也仅限于此,吃着老本而已。
霍玉玉去门口迎接她娘章苹之时,刚好经过柳氏的小院,柳氏爱花,将小院打理得很是漂亮,一看就是曾过过好日子的人。花团锦簇中,霍双双正在翩翩起舞,一身白底青边的长袖舞服,像只清丽翩然的蝴蝶。
看来她那点皮外伤没什么影响,倒是自己……霍玉玉轻轻捂住手肘,自己身上有不少地方隐隐作痛。
方到大门口,阿娘的马车就停在门外,霍玉玉抬腿跑出去,等着阿娘一下车,小石头一样撞进阿娘的怀里。
章苹之一身香火气,甚是疲惫,但见自家姑娘这般黏着,只能无奈地笑笑,轻轻抚摸小玉玉的头,柔声问道:「小熊包今日是怎的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霍玉玉抱够了,才抬起脑袋,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有千言万语,小嘴却憋着。看着就让人心疼。
阿娘身边的蔓姨道:「小姐,夫人今日三步一叩首,很是劳累,咱们进屋去歇着说吧。」
霍玉玉点点头,扶着阿娘的手往回走,刚进门没几步,就被老嬷嬷拦住了去路。
「夫人,老夫人让您去静安堂一趟。」老嬷嬷瞥了眼霍玉玉,「叫大小姐也一起去。」
章苹之为人平和,点点头道:「等我回屋去换件衣裳,正好,把焚了香的经书给娘带去。」
到了自己的院子,章苹之才问霍玉玉到底发生了何事。霍玉玉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同她交了底,怕她不信,还一再保证自己这次绝对没有做错。
去到静安堂的时候,柳氏母女已经侍奉在老夫人两侧了。
霍玉玉一露头,老夫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
不等阿娘出声,霍玉玉「咚」地就跪了下去。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上辈子的霍玉玉太蠢了,被诬陷了也不解释,哽着一口气跟所有人作对,结果最伤的,还是她的阿娘。
后来她一直后悔,当初自己跟弟弟听话些,阿娘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病逝。
这辈子,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落入贱籍十几年,论示弱,现在的她可比霍双双会多了。
只见她重重一磕,正声道:「祖母,对不起,是玉玉做错了事,让您和阿娘担心了。」
柳氏母女相视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兵不动。倒是老夫人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好一会儿才道,「正好你娘回来了,说说,你错在何处?」
「玉玉有三错。一错,双双妹妹在的地方,我就不应该出现。二错,我被人绊下台阶的时候,不应该下意识去拉旁边的人。三错,错在我拉的人,刚好是双双妹妹。」
霍玉玉话音刚落,柳氏就跳脚了,「明明是你嫉妒双双,所以想伤了她的腿,让她跳不了舞!这种事你做得还少了吗?」霍双双也摸着自己的膝盖,泫然欲泣。
霍玉玉面不改色,「照柳姨娘这么说,一个人做过某事,他之后就一定会继续做同样的事情吗?」
柳姨娘面色一凝,「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这不代表,老夫人以前不追究,这一次也不追究。」
老夫人横了柳氏一眼,但霍玉玉接下来的话,让她差点把眼珠子瞪掉。
「那姨娘曾当人外室,以后也会如此吗?」霍玉玉一脸天真无邪。
柳氏的脸当即就气红了,「你、你侮辱……」一句整话都说不出,伏在老夫人脚边呜呜咽咽地哭,霍双双也跟着哭,哭声此起彼伏。
老夫人不耐烦地捻着佛珠:「这么说,确实是你推的双双,你知错了?」
霍玉玉没有回答她,而是站了起来,撩开袖子给老夫人看,「祖母您看。」白生生的胳膊上,青了一大片。
而后,她又撩起襦裙。两个膝盖都破了,血珠子半渗着,流下两道细细的血痕,嫩藕似的腿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祖母,您知道我打小就怕疼怕苦的,若是我存了心要害双双,我自己怎会这般狼狈?」霍玉玉开始委屈,说着,也落下了泪。
老夫人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摆手道:「看来此事确实有误会,柳氏你也别哭了,身为长辈像个什么样子!走吧,都出去吧,让我清净清净。」
柳氏还想说什么,但章苹之已经放下佛经,带着霍玉玉离开了,看老夫人的态度,也只能作罢。
出了静安堂,柳氏一把掐在霍双双的胳膊上,疼得霍双双直往后缩,却也不敢出声。她恨铁不成钢道:「摔都不会摔,要你有什么用!」
霍玉玉这边,跟章氏回了院子就开始哭,抱着章氏的腰大哭特哭,声泪俱下,像是要把滔天的委屈都哭出来。章氏撩开女儿的衣服,看到那些伤,也没忍住落了泪。
霍恺同那边听着哭声找了过来,正巧看见这一幕,正犹豫着加入还是偷溜,霍玉玉发现了他,赶紧道:「阿娘别哭,以后我和弟弟会听话的,再不会给您惹祸。」
章氏点点头,擦了泪看着女儿,又看了看忽然出现的儿子,又把儿子也招来抱在怀里。
霍玉玉挤了挤道:「阿娘,弟弟说他要考功名,给您挣个诰命夫人当呢!」
「我何时——」霍恺同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转而道:「娘,阿姐改过自新,说她明日起就要上学堂呢。」
谁知霍玉玉接着他的话就说:「我对圣贤书确实没什么兴趣,但求多明些事理。识了好多字,学会筹算,以后无论是当家还是做其他的事情,都有益处。」
霍恺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是章氏信了,热泪盈眶,欣慰道:「都长大了,长大了。」..
霍玉玉轻轻嗯了一声,跟霍恺同大眼对大眼,神色却格外温柔。她说,「阿娘,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健健康康,保护我们长大。」
章氏听得一怔,良久,才抵住霍玉玉的额头,轻声道:「是娘对不起你们,娘改。」
「哇……」一直没哭的霍恺同,哭出了一个大鼻涕泡。
——
山顶是锦官城迎接日出的地方,这座宅子的二楼更是如此。上百年的宅子无论怎么修缮都是旧的,而每一次日出都是新的。
去年原囿安被送来锦官城时,小小年纪已经病入膏肓,原本就是打算孤独死在这座宅子里的,不曾想,居然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侍卫忧叔在日出之前醒来,正准备去街市买新鲜的肉菜,就看见公子在二楼栏杆旁坐着,孤零零一个人,面色苍白如鬼魅。
他眺望远方,看东方的鱼肚白,看山下的袅袅炊烟,也被近处掠过的飞鸟吸引视线。
无风,他亦不动。
忧叔拿了件薄披风上去。直到披风盖住薄肩,原囿安才轻轻动了动。
「公子,今日可要准备点心?」忧叔想了想问。
「为何?」原囿安淡声道,他不喜甜食,忧叔知晓。
忧叔顿了顿道:「昨日那个小姑娘,她不是说今日要来拜访您吗?看她的样子,像是喜欢甜——」
「我何时同意过?忧叔可以替我做主了?还是说,什么人都能来看我笑话?」原囿安冷笑着,侧过头瞥了一眼。
「属下并无此意。」忧叔低下头,犹豫了片刻又道,「公子是不是……怕生?」
原囿安眉毛一拧,「可笑!」
「公子不怕生,是在怕自己。」忧叔道,「那姑娘没有坏心,昨日跑向您时的焦急,还有看见您没事时的放心,装不出来的。」
「她不会来的。」此时,一抹金色破开了清晨的紫雾,原囿安抬手挡住了伤痕遍布的那只眼睛。
「我可不会蠢到去相信一个小孩子心血来潮时说的话。」
第一只蝉开始嘶鸣,原囿安一动不动了,忧叔只能沉默离开。
站在千重阶,忧叔回头看了眼二楼,「公子,如果她来了呢?」原囿安没有回答,静静的像个木偶。
不知过了多久,被日头照得热了,原囿安捂住半张疤脸,轻声道:「那个胆小鬼,不会来的。」
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大侠哥哥」落入耳中。他怔了一下,以为是幻听,但视线已经下意识投向了千重阶的方向——
一个红彤彤的包子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