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掺了沙子的米饭
生活日复一日,像掺了沙子的米饭,为了果腹不得不吃,却饮鸩止渴般的越来越想呕吐。
有时,又突如其来的有了改变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地撕开这囚笼,大吼着让一切都滚。可每每都因为种种原因,不了了之。然后,继续咽下米饭里的沙子。
身边的人还会劝你说——每个人都一样啊。
呵,大部分人都在痛苦的时候,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吗,就必须忍受了吗?
年少的我,是不甘吃沙子却又无可奈何的一员。偌大的世界,偌大的四帝国,芸芸众生也都是。
后来许多年,我走南闯北,踏山渡海,只遇见过一个人,她不一样。
她也颠覆了我的人生轨迹。
————
当时遇见月舞的时候,我正处于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身着年少时最爱的那套金色王子冕服,骑着帝国最神骏的红鬃乌蹄,在一路花香簇拥中下马行礼,一步一步,轻轻走到她面前,让崇山澄水、万里晴空一起迎接我命中的贵人。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没有晴空,那天,风雨成团。
苦涩的雨水滴在面颊和胸膛。我张着嘴,几分钟能咽下一口,聊以润喉。
味道艰涩,舌头还能感受到雨水中夹带的细碎砂石。喝惯了琼浆玉液的身体在叫嚣,不过没办法,理智上,我还要庆幸这场雨救了我半命。毕竟,我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侧头,四周都一模一样,视野中,整幅画面只有中间一条横线,上半面是浅灰色的天,下半面是深灰色的海。众所周知,海水喝不得。
还好,在观察中,海面平静,我暗暗舒了口气。六天的飘荡早已将这叶木舟上的吃食消耗殆尽,三次海浪带走了两个士兵,昨天夜里,最后一个也死了。
是我割的脖子。
想到这里,我把头转回来,依旧以平躺的姿势喝雨水,只是攥着尖刀的右手又紧了紧。
弑主不成反被杀,那人便是去了地狱,也是酷刑加身,轮不到我去恨他。到底是父皇从异族收编的舰队,信不得。帝国自从前几代帝王就频繁内战,政治松散,莫说此刻这人危机之下有弑主的念头完全不让人意外,就是平日里,20个行省之间,除了都城附近的本族,又有几个服从统治。我厌恶那些明争暗斗,所以才在佛学中求一分清净安宁。只是,佛说的忍,我却是不完全信服的,至少,旁人欲要取我性命,我不可能引颈就戮。我自尽量善待他人,但又怎能确保别人会善待我,是以,也从不曾卸下防人之心。
正是因此,昨日察觉到了那人眼藏凶光,我夜间并未沉睡,才得以在其双手掐来之时趁机跃起将其扑倒,以刀刺压在其颈上,否则,自己现在已到了西天。
感觉嘴中存了半夜的血腥味已经被雨水冲去了不少,我转身侧卧,背对着甲板上那一滩干涸血迹。
雨飘得渐渐慢了。
当哗啦啦的雨声小到一定程度,随着小舟缓缓随水流运动,有一道乐器声音渐渐清晰。
清脆有节奏,袅袅有回音,初听的时候我竟沉浸了去。待到过了片刻,我方才摇了摇头,猛然惊醒。
茫茫海域,异国他乡,既有乐声,那便是有人,而且,敌友莫辨。
我扶着船边撑起身子,这动作引得小舟微微倾斜下压,荡出一圈水波。水波扩散及远,待至几乎消散之时,堪堪触到了一排竹筏。
雨渐渐停了,
乐音还在继续。
那音,温柔地包裹着双耳,像是柔荑腕上缠了一条春风,系着半朵云彩,随着舞动四下翩飞,挥洒间俱是大气魄,不是小小一个身影,是足下沃野千顷,是身后碧川大河,只微微泄出了一丝,到了人的耳朵里。
咬了咬牙,挣脱那乐音的境。我当务之急是活下去,现在可不是欣赏音乐的时候。我抬头看向竹筏方向。
距离尚远,不甚清晰,但见一清长身形,墨发垂腰,低首伫立,左手环着一手臂长短的木制长柱,上安数弦,右手执一细长木棍,在那弦上敲击发声,尾部挂着一条蓝穗子。
立时,一种朦胧而强烈的直觉袭上心间,这少女,将和我有莫大纠缠。
乐音依旧在继续。看起来,她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见状,我仍不敢大意,眼睛盯着她的方向,右手伸入水中,一下下后拨。
离她也是一点点近了。
她是低敛着双目的,长睫随着音律微微颤动,似乎沉醉在演奏中。面色苍白,但不见憔悴,应是不同于我的窘境。上衣下裙,一袭青色,交领长绦,身无钗翠,样式和东方国度的来使有些相似,加上黑色的头发,莫非,这里已经接近了我要去的东方岛屿?这个少女是岛上之人吗。
就在我观察思索之时,那少女猛然睁眼,丢棍抬柱向我一砸!
嗖——
破风声传来,我一惊,连忙侧身向左倾躲,左肘磕在船边上疼得我闷哼一声,顾不得看伤口,右手下意识就欲掷出手中尖刀反击,又生生停住。
噗通、通——
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声落水声让我顿感不对,扭头后看,一条尖牙大鱼和那乐器一起,刚刚落入水下,一瞬就看不到了。
深吸了一口气,是那少女察觉到了我身后的凶鱼,帮我解决了一个麻烦。手里这刀,自然是不能掷出恩将仇报的。
以我比常人更胜几分的五感,若非有这个少女和乐音,我也不至于解决不了这鱼,但此时依旧涌上了几分后怕。若是刚才的紧急时刻,她袖手旁观,一旦被大鱼咬到,虽说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势必会行动不便。或者再深想一些,若是她心怀歹意,趁我受伤出手袭击,以她刚才掷出乐器的那个力道,我就是九死一生。
这种生命被捏在别人手心的无力感让我无比厌恶,心里得到岛上力量的信念又坚定了几分。但这分厌恶却无关于她,而是长长久久在心中压抑的波涛汹涌,关于那偌大的帝国。
少女掷出乐器之后就再没了动作,雕塑似的立在竹筏上。就连我刚刚误会之下欲掷刀伤她,她也无半点动作,并未开口解释什么,面上神色亦不曾变动过半分。
她不屑解释,通身写满了无所谓和不在意。
如果她没有丢出乐器,我恐怕会误以为她和帝国之中的淑女们没什么两样,柔弱的花瓶。然后会试探虚实之后,把她留在身边,待几天之后若无法获取到食物,就放她点血,让我活下去。
但此刻既已目睹了她的武力,加之我身躯疲惫,再想挟持她供我几天之后强行取血却是不能的了。不若言和,看看能否让她发挥些别的价值,让我度过眼下的处境。自己如今这个境遇,飘在海上也是等死,是不能更差的了。而她既刚刚出手救我,应是没有害我的心思的。若是真的再次到了绝境,争斗中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眼下确是不急。
我思忖片刻,起身抬手行了一礼,“这位小姐,我是帕提亚帝国王子安清,途中遇到了海难,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她自始至终都是婷婷地站着,目光空远,像是肩负着沉重的旧事,闻言,只是轻轻瞥了我一眼,眼含疑问。
我也不解。过了片刻,突然看到她的黑发,明悟,把母语换成了从那些东方来使处学到的尚华语言,又说了一遍。-
“姑娘,在下是西域安息王储安清,途遇海难,可否烦请接济一二。”
不多时,她开口了。说出的第一个词有特别细微的哑色,就像是许久不曾讲话,而后音色飘忽起来,颇有几分那东方乐器的音质,冷冽清脆,雪坠冰湖。
“安清,你要些什么?”
话语十分干脆直白,却被独特的小降调带出几丝缱绻的意味,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也能成为一首歌谣。
“一些吃食就好。”
青衣少女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依旧面无表情,仅有双眸黑沉得不见光色。我在宫中长大,上见父皇将军权倾天下,下慰贩夫走卒身无分文,内有宫闱阴私笑里藏刀,外见战火连天把酒长啸,众生芸芸,却没见过这种眼睛,就像是吞噬了千千万万不符合年龄的黑暗。
直到我心脏加快速度,转眼避开她的视线,她道,
“跟我来。”
依旧是歌谣似的语调。
然后,她便让我划船跟着竹筏。
她的桨走得很悠闲,我边以手划水,边看着她似乎毫不设防的背影。
这个自称月舞的少女在对待陌生人这件事上,简直直白单纯得过分。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自信,认为我不可能伤到她,还是她被保护得太好,所以真的了无心机呢。
当时的我,望着海天之间她这唯一的颜色,十分不解,各种猜测在心中流淌而过,却都不是十分恰切。后来,我是那样心痛地了解,她两者都不是,她的不设防来源于更深沉的原因——
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