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复仇
何勖回身一看,此人着青紫长袍,两袖宽大,各边袖上纹三贴卷云、三枝蔓藤,腰间着四极阴阳带,带上挂赤墨葫芦玉石佩,圆形玉石上大下小分两块排布,赤色、墨色相互交融,格外抢眼,头顶乌绿天宝冠,一眼看去,衣带宽松,飘逸随性。这人面肤深黑,两鬓各有一缕白发垂下,看人时微微斜视,眼神中隐约透着奸邪之色。
何勖认出了杨珧,想也如流坞所言,必是来当杨骏的说客。何勖早有准备,并无惊慌之色,继续和店家点着菜。屋内是一席四方榻,杨珧也随何勖席地而坐,臀贴脚跟,脊杆直立,毕恭毕敬地坐在了何勖对面,见何勖不答话,欲开口阐明来意。
未等杨珧说话,何勖率先开口对杨珧说道:“杨大人,在下和你素无交集,今天特意到我的家乡寻我,是来喝酒的吗?”
“我向皇帝告了几天假,许久前就想到南方地界走一走,赏赏景,不瞒将军,朝中为官,须日日提防着,时间久了,甚是乏惫,脑袋也想求个清静地醒醒神,今日有幸偶遇将军,既然将军豪爽相邀,我就在此和将军小醉。”
何勖本就是个习武的粗人,听了杨珧的一番话,内心的防备稍稍缓和许多,但依然保持着警惕,他明白,对方不会这么简单地坐下来推心置腹的,一个被当朝要员拉拢为党派成员的人,怎会轻易让你摸透他的所思所想,揣不透就要警醒着:“杨大人能与我同饮,那是在下的荣幸,我点了几样小菜,都是北方吃不到的,不知杨大人能否接受。”
“甚好,甚好,我一路驱车前来,嘴正馋着呢,也不知在哪落脚歇憩,这番南下游遇到将军,我可省了不少事了!”
说话间,那江南美味已上了席桌,粉蒸北湖蟹香气扑鼻,一盘是八只蟹,料理时,大蟹取籽,只留成人女子手掌大小的小蟹,名曰入口蟹,先将入口蟹用盐巴腌制,蒸至半熟,取大蟹蟹籽混少许椒蓉、黄酒,涂抹于入口蟹之上,不用其它香料,用屉锅蒸熟,蒸屉一开,鲜味四溢。
第二道菜是香炖仔米鸡,上好的仔鸡取腿肉去骨,将糯米灌入其中,蒸约一炷香的工夫,糯米味和鸡香味完全融合,再把面粉和鸡蛋混合打散,粘裹在鸡肉上,小火炸出金黄色,酥脆的外皮把糯米的香和鸡肉的鲜香锁在里面,咬上一口,香贯全身。
第三道菜叫蚌上鲜,一只大的蚌壳上顶着一团蚌肉,上附一层剁椒,光是看看就勾得人垂涎欲滴,这菜看上去平淡无奇,但颇有内容,蚌壳不假,这蚌肉却是调制而成。先是把鳜鱼去皮、去骨,取下鱼肉,再将新安江的米虾剥皮、去头,最后加入煮好的大豆,加一勺熬制高汤,捣制成泥,与那蚌壳一同蒸上一个时辰,最后淋一勺熬好的剁椒,不是蚌肉,鲜味胜似蚌肉。
还未动筷,其它江南美味也纷至沓来,茶酿蛋黄豆腐、渔水小炒、蜜汁熏鸭,满满一桌饕餮盛宴,足以让人解了馋瘾。这时,店家应景地开了一坛珍酿美酒,酒香、菜香在一瞬间互相交织起来,让人恨不得马上醉倒在这。
由于多年未能回家,何勖做梦都想尝上一口家乡的美味,现在珍馐佳肴都在眼前,何勖满心喜悦,可就在抬头间,偏又撞见了杨珧那张阴森的脸,真是大煞风景,他多想一巴掌把杨珧拍倒在地,然后痛快地喝酒吃肉,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心说:既然不能动武,倒不如用酒把他灌倒。
一阵寒暄后,何勖连干三碗酒,杨珧也陪着饮了三碗。
何勖身体壮硕,酒碗在他粗壮的手上如同杯盏一般,三碗酒也是一碗接着一碗倒进了肚子,而杨珧文官出身,虽说酒量不差,可也禁不住猛灌三碗,三碗酒下肚,一股晕眩直贯脑腔,没夹上几口菜,何勖又是举起酒碗。
杨珧心说:“这武夫成日统兵征战,与烈酒为伴,要如此喝下去,怕是要被他灌晕在这,索性表明来意。”
“杨大人再饮!”何勖只手把住酒碗,不等杨珧回应,一口气倒进口中。
杨珧刚要开口,何勖的酒已喝完,无奈只得再应下一碗酒,他一手端起酒杯,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掩面,又是一饮而尽,几碗酒下肚,这胃中如火烧一般,呛得杨珧差点咳出声来。
“不能再饮了!何将军真是好酒量啊!且容我尝尝桌上的这番美味!”
“如此美味,怎么能不多饮几碗呢,饮了这碗!饮了这碗!”正说间,何勖的酒碗又举了起来。
“何将军,老夫这次南游其实也与你有关!”
何勖放下了手中的酒碗,也不再劝杨珧饮酒:“看来杨大人与我不是偶遇,有事尽管说来,请大人别再绕弯!”
“将军是个直性人,我也就不兜圈了。晋帝新亡,我兄杨骏受先帝遗命,辅政于新帝,他对将军是仰慕已久,愿与将军交好,特意托我带了一件礼物给将军。”杨珧在衣袖中取出一枚令牌,上赫然书着二字“免罪”。
“此物乃是武帝在世时所赐,杨氏族人曾为司马氏建立卓著功业,晋武帝在时,格外宠信老夫,打算以厚金赏赐于我,老夫推辞不得,便向武帝讨要了这枚免罪牌,凡是杨氏族人或亲信犯事,皆可以用此脱罪。”
“如此重要的东西,大人莫非……”
“这次南游,我就是来送将军礼物的,当然,不是送给将军,老夫知道,将军有个儿子,叫何魁,这个免罪牌,我就是送给他的,有了这牌子,可保将军族人无忧。另外,老夫知道何魁也到了出外求官的年纪了,出宫前,老夫特意为何魁领了内职,到皇帝身边从个武职。省亲时,将军可将这个喜讯带给何魁。”杨珧又掏出了皇帝的诏令,与免罪牌一并递给何勖。
何勖心说:“这杨骏为了禁军,可算是下了血本,竟将家族的免罪牌搬了出来,果然如流坞所言,杨骏的动作的确很快,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说服杨珧来为他办事,真是居心叵测!”
何勖按照约定的计划,给杨珧来了个顺水推舟:“承蒙宰相与杨大人抬爱,何勖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何勖起身,单腿跪向杨珧,拱手施礼。接过诏书与免罪牌后,杨珧的嘴角露出了充满杀气的奸邪之笑。
酒肆里,欢歌笑语伴着推杯换盏;酒肆外,撩人春风伴着枝头吟鸣。鸟儿在梢上歪头看着酒肆内两人的吱吱呀呀,忽地,也开始学着他们叽叽喳喳起来,原来,是天上开始落起了雨,一束雨打在了鸟儿的头上,鸟儿微打了个寒噤,用力蹬了一脚树枝,飞走了。其他鸟儿看到,也都纷纷离了树梢,枝头空空荡荡的,只留了一抹绿色。
雨劈里啪啦的,势头不大,如一根根银针穿刺着树枝,空落的那一抹绿孤独地迎接着雨的突然造访,还未反应过来,一股风袭来,这风在雨中似乎显得不那么友好,风卷杂着雨瞬间润湿了绿。还不够,又开始对围在树旁的一丛娇滴滴的花下手了,一团团粉嫩被拍打得七零八落,阵阵狂躁过后,这已变得满目狼藉,却只留得一簇粉傲然挺立着。
风和雨见状,争吵了起来,风诉着雨不仁,雨说着风残暴,于是乎收敛起了刚刚的狰狞面目,风继续柔着,雨继续绵着……
酒足饭饱,二人在酒肆告别,何勖披上油衣在绵绵小雨中继续赶路,他没有戴斗笠,任由家乡的小雨轻弹着他的脸,他嗅到了雨中那般熟悉的花香,雨来了,花开了,只有被雨水冲洗着,这淡淡花香才那么沁人心脾,近了,近了,他觉得家就在咫尺。
夜深了,何勖落宿客店,过了这个激动难挨的夜,明天就能到家了,看看家里的变化,看看自己的儿子。风又起了,吹开了何勖的窗,何勖起身关窗,一把剑直刺进来,一下扎入了何勖的胸间。
何勖刚要迎击,那人已弃剑,一个翻身进了屋子,何勖回身,抬拳便打,没等挥手,两记重拳已砸在何勖头上。
此人身手灵便,出手狠辣,又不带同伴,必是个职业刺客,难道是杨骏派来的?既要拉拢我,又要杀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勖想不明白,也不由多想,拳头迎面而来,那人招招致命,打得何勖招架不得。何勖摸出佩刀,朝那人砍去,刺客一个闪身,躲过一刀,两人继续缠斗……
夜晚的打斗并没有惊动旁人,天渐渐明了,店家开门,惊得两个退步倒在地上,眼睛直直得看着门口,竟是何勖的尸体被挂在了店门口!口中鲜血直流,身上布满刀口。
消息传到了流坞这边,他快马加鞭地赶到何勖的家乡,何魁身着白衣跪在何勖的灵前。见到这一幕,流坞内心无比复杂,心里仿佛被一刀刀砍着,绞得发疼。他心里清楚,何勖一定是被杨氏集团杀掉的。
若不是让何勖陷入这场宫廷争斗,兴许他不会死。
这时的流坞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是他害了与世无争的何勖,看到像何勖一般孔武有力的何魁瘫跪在灵柩前,流坞的心更难受了,该如何开口告诉何魁他们之间的约定呢?
“公子请节哀!”
“你是……”
“我是流坞,令尊的故友……”
流坞眼里泛着泪光,何魁知道,不只是故友这么简单,兴许和父亲的死有着某种关系。
何魁上前施礼,流坞微微示意,退出了灵房。待到夜晚,天空中现出了星星,何魁望见星星,跪向灵柩,嚎啕大哭,声音划破天际。
流坞在侧房,听到了哭声,从地上站起身来。一番哭声过后,何魁完成了哭奠,来见流坞。
何魁请流坞入座,二人双腿跪于榻上,臀贴于脚后,直腰相对而坐。何魁拱起手,头贴手背,微微弯腰向流坞施空首礼,流坞拱手,以空首礼相还。
何魁抬起头,声音略带沙哑:“兄台这次来吊唁家父,定是知道他的死因吧!”
流坞看着眼前和他年龄相仿的壮汉,心里难过极了,他也不忍再隐瞒什么:“令尊的死,与我有关!”
何魁听后猛地看向流坞,眼神中充满敌意,他强压着内心的冲动,等待流坞继续说下去。
“我是汝南王司马亮的家臣,前几日,我奉了我主的命令,去阻截杨骏的计划,于是就找到了令尊,向他阐明其中的利害,令尊示意在下,愿同我们一道阻截杨骏的计划……”
何魁打断了流坞:“何人是杨骏?他有什么计划?”
“杨骏就是新任的宰相,晋帝司马炎驾崩,他迫不及待地要担任辅政之职,我主将计就计,把诏书上辅政的我主之名抹去了,杨骏顺利辅政,野心也越来越大,想进一步控制禁军。我料到杨骏下一步必然来找令尊,先一步找他商议。”
“你找到家父,他同意合作?”
“愿意。”
“他确实愿意?”
“确实愿意。”
见流坞如此肯定地回答,何魁再也坐不住了,怒不可遏地看着流坞,一把拍在案桌上,震得那案桌摇摇晃晃:“可有条件?”
流坞低下了头,如实回答:“我答应令尊,调你进宫,擢你为禁军护军……”
何魁一声怒吼,掀翻了案桌,起身揪起流坞,拳头攥得死死的,如铜锤一般大。流坞却不躲闪,任由何魁牢牢地揪住。
“我父向来与世无争,数次被调升,我父都未答应,只愿做个禁军都统,为的就是守护朝中的最后这道防线,他死也愿意为国尽忠而死!可你!利用我要挟他,硬要他卷入这场丑恶的争斗,我今日手撕了你!”
流坞也瞪大了双眼,对何魁怒吼道:“你说得没错!你父亲与我想别时,最后的这一句还仿佛萦绕耳边!”
“他说什么?”
“都统说,有一天我死了,不是为谁而死,而是为国而死!”
这句话对于何魁来说,算是关于父亲最后的线索,老天不容许他做任何反应,便夺走了他的至亲,多年未见父亲,已经是百般思念,最后留给这个壮汉的,却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想到这,何魁更加愤怒,拎着流坞,重重的一拳便砸了上去。流坞闭起眼,依然没有还击,没想到这拳头狠狠地落在了墙上。
流坞睁开眼,只见何魁伸出的拳头死死地抵着墙头,整个臂膀还在不停地颤抖。何魁咬牙切齿,充满了仇恨,这仇恨烧得他心头灼热。
何魁抽回紧绷的拳头,偌大的拳头上,血混着墙屑,这拳倘若打在了流坞头上,也恐怕是凶多吉少。
见何魁稍稍镇静,流坞继续说道:“你父亲的死,我自责,可他这么选择绝不是为条件所迫,而是为了保全你呀!都统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所有为己所利的势力不停地不停地找上他,他统得了兵,却统不了人心,所以他决定,在这个时候放手一搏,以身犯险啊!”
何魁已是满面泪花,他的记忆里只有和父亲未见面时的万般思念,甚至,他此刻还萌生出了对父亲的怨,怨他固执己见,守的是谁的国,谁的家,谁的天下?
何魁也明白了,天上的人只要在动,地上的人是跑不了的,即使没有流坞,父亲也很难好端端地活下来,在这个昏天暗地的世界里,谁又能逃得掉。
渐渐地,何魁对流坞的怨恨削减了,手放开了流坞。
流坞继续宽慰何魁道:“家父虽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堪称当世的救国英雄,他更不会白白地离开,这个仇我一定要寻!”
何魁仿佛看到了流坞身上和他父亲一样的性情,那股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劲头让他感觉流坞绝不是个恶人。
“他们到底想在我父亲身上得到什么?”何魁问道。
“你父亲常年驻守军营,你该知道禁军的重要,操控禁军无需其他,只要把你父亲的豹头符和那王佑的虎头符合二为一,就可以轻松调动禁军,而王佑不过是个调度,现在更成了杨骏的爪牙。攻克了你父亲,禁军就成为了囊中之物,到时候朝廷中一旦有变,杨骏便可以带兵入朝。”
何魁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也看清了局势:“怎样才能阻止杨骏呢?”
“恐怕无法阻止了!”流坞的脸上挂着失落,他也终究没有想到,对方能不惜以人命为代价来满足野心。
“为什么?!”何魁心中憋着一股劲,这个时候他多希望流坞能清楚地告诉他,是谁杀了何勖,又该向谁来寻仇。
“家父的随身行李现在何处?”
“就在屋内。”
“检查过吗?”
“检查过,都是随身衣物,并无其他。”
“身上所带之物检查过吗?”
“查过了……你是想说……豹头符?!”何魁提高了音量,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没错!豹头符在身上吗?”流坞还怀着一丝的希望。
“家父对我提及过,也曾在家信中说过,这豹头符的重要之处,可豹头符确实不在身上!”
流坞更加断定对方是为了豹头符而来,他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脑中不断地闪出一幅幅画面:闯入皇宫,手刃杨骏,将杨骏的头颅扔到何勖的灵前。
想着想着,流坞屏住呼吸,情绪稍稍平缓些,这些画面被定格了,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就算有千万种方法,也不能在敌人面前用最危险的方式去迎战。
只不过,流坞眼前的这个带着何勖影子的壮汉勾起了他对何勖的敬意,同时勾起了他嗜血的一面。
毕竟,流坞的童年是在黑骑军中度过的,他曾经枕着乌鳞铠甲昏然睡去,也曾一次次被冰冷的嘶喊声中叫醒。他所能掌握的一切技能都含不得半点温情,习武时,从劳累修至痛苦,从痛苦修至煎熬,从煎熬修至以痛为乐。
幼时,流坞便日日被迫修习《复甲新书》,那像黑骑一样生冷的文字让一度仇恨文字,他甚至怀念起整日诵习“诗三百”,吟唱《离骚》诗的时候,起码这些文字不那么冰凉。
这样的生活,让流坞冷得彻透,只有在张统那里,才能体会到一点点暖意。流坞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只有张统伴着流坞度过苦痛,在张统面前,流坞从不敢多说什么,但对张统的称呼,是从义父到父亲,内心里,从生冷到温暖,直至亲眼目睹张统的死……
这时的他,内心嗜血。
他能体会何魁见到何勖惨状的那般痛苦。
他必定穷其所有,为那股拥有着华丽外表的丑恶势力刻下最沉重的墓碑。
流坞换了副刚毅的面孔,对何魁说道:“还来得及,复仇吧!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必须帮我!”
何魁虽然比流坞强壮百倍,但此时忽然感受到了流坞异于常人的能量,这种眼神让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害怕。
“我要如何帮你?”
流坞凑到何魁耳边,说着他此时的想法……
两个少年就在这铺着繁星的夜下达成了共识,这晚的星也格外明亮,照着彼此前进的路。两人共同望着空中,流坞觉得,云霄之上一定是张统的光亮。而何魁觉得,那柔美的云里一定是何勖的光亮。
而那空中,只挂着一轮圆月,尽情地释放着光亮,两少年也在月下互诉着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