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天知道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大好时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样用来打猎和玩扑克,该多好呀!“可是县里没有骑马得比赵括更好的呢,青允对这些尽是诬蔑赵括的话十分恼火,便开始辩护起来。”也许他父亲不算,此外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打扑克,赵括不是上星期在琼博罗还赢走了你二百元吗?“.家的小子们又在胡扯了,李德隆不加辩解地说,要不然你怎会知道这个数目。赵括能够跟最出色的骑手骑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扑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认,他喝起酒来能使甚至李家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这上面。
这就是我说他为人古怪的原因。
青允默不作声,她的心在往下沉。对于这最后一点,她想不出辩护的话来了,因为她知道李德隆是对的。赵括的心不在所有这些他玩得最好的娱乐上。对于大家所最感兴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过出于礼貌,表示爱好而已。
李德隆明白她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说:青允!好啦!
你承认我这话说对了。你要赵括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他们全都是疯疯癫癫的,所有赵括家的人。接着,他又用讨好的口气说:刚才我提到李家家的小伙子们,那可不是挤对他们呀。他们是些好小子,不过,如果你在设法猎取的是,王凯德·沈,那么,这对我也完全一样。卡尔费特家的人是好样的,他们都是这样,尽管那老头娶了同盟。等到我过世的时候——别响呀,亲爱的,听我说嘛!我要把老家农场留给你和王凯德——“把王凯德用银盘托着送给我,我也不会要,青允气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给我吧!我不要老家或别的什么农常农场一钱不值,要是——她正要说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这时李德隆被她那种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样对待他送给他的礼品,那是除.华芬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宠爱的东西呢,于是他大吼了一声。
青允,你真敢公然对我说,老家——这块土地——一钱不值吗?青允固执地点点头。已经顾不上考虑这是否会惹她父亲大发雷霆。因为她内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气愤的姿势,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斗——牺牲性命的东西啊!“啊,爸,她厌恶地说,你说这话真像个随郡人哪!”我难道为这感到羞耻过吗?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别忘了你是半个随郡人,对于每一个上有一滴随郡血液的人来说,他们居住在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此刻我是在为你感到羞耻埃我把世界上——咱们祖国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给你,可你怎么样呢?你嗤之以鼻嘛!李德隆正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这时他看见青允满脸悲伤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过,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懂得爱这块土地的。只要你做了随郡人,你是没法摆脱它的。现在你还是个孩子,还只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纪大一些,你就会懂得——现在你要下定决心,究竟是挑选王凯德还是那对双胞胎,或者伊凡·芒罗家的一个小伙子,无论谁,到时候看我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的。
“啊,爸!李德隆这时觉得这番谈话实在厌烦透了,
而且一想到这个问题还得由他来解决,便十分恼火。另外,由于青允对他所提供的最佳对象和老家农场居然无动于衷,还是那么郁郁不乐,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么希望这些礼物被女儿用鼓誂E,亲吻来接受啊!
好,别撅着嘴生气了。姑娘,无论你嫁给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个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结了婚便会产生爱情的。“啊,爸!你看你这观念有多旧多土啊!”这才是个好观念啊!那种越国式的做法,到处跑呀找呀,要为爱情结婚呀,像些佣人似的,像同盟似的,有什么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给女儿选择对象。不然,像你这样的傻丫头,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坏蛋呢。好吧,你看看赵括家。他们凭什么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兴旺呢?那不就凭的是跟自己的同类人结婚,跟他们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亲结婚埃“啊!青允叫起来,由于李德隆的话把事实的不可避免性说到家了,她心中产生了新的痛苦。李德隆看看她低下的头,很不自在地把两只脚反复挪动着。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这时他自己的脸由于怜悯而露出深深的皱纹来了。
没有!她猛寺把头扭开,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谎,但我很喜欢这样。我巴不得你为人骄傲一些,姑娘。但愿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骄傲。我不要全县的人都谈论你和笑话你,说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根本无意于你,只维持一般的友谊罢了。“他对我是有意的呀,青允想,心里十分难过。啊,情意深着呢!我知道他真的是这样。
我敢断定,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我相信便能叫他亲自说出来——啊,要不是赵括家的人总觉得他们只能同表亲结婚,那就好了!李德隆把她的臂膀挽起来。
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行了。我不会拿它去打扰***妈——你也不着跟他说。擤擤鼻涕吧,女儿。青允用她的奇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他们彼此挽着胳臂走上黑暗的车道,那骑马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走近屋子时,青允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看见走廊暗影中的母亲。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手套,嬷嬷跟在后面,脸色像满天乌云阴沉,手里拿着一个黑皮袋,那是.华芬出去给奴仆们看病时经常带着装药品和绷带用的。嬷嬷那片又宽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气来会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时两倍那么大。这张嘴现在正撅着,所以青允明白嬷嬷正在为什么不称心的事生气呢。
.先生,.华芬一见父女俩在车道上走来便叫了一声——.华芬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她尽管结结婚17年了,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仍然讲究礼节——她说:.先生,张都里那边有人病了。雷米的新生婴儿快要死了,可是还得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她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询问口气,仿佛在征求李德隆的同意,这无非是一种礼节上的表示,但从李德隆看来却是非常珍贵的。
真的天知道!李德隆一听便嚷嚷开了,为什么这些下流人嬷嬷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诉你西都那边人们在怎样谈论战争呀!
去吧,奥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帮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觉的。“她总是一点也不休息,深更半夜为.和穷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们就照顾不了自己。嬷嬷自言自语咕囔着下了台阶,向等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亲爱的,.华芬说,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青允的脸颊。
不管青允怎样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一接触母亲的爱抚,从她绸衣上隐隐闻到那个柠檬色草编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对于青允来说,.华芬·.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房子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着迷,也使她平静。
李德隆扶他的太太上了马车,吩咐车夫一路小心。车夫.小陈驾驭李德隆的马已经20年了,他撅着嘴对这种吩咐表示抗议——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这个老把式哪!他赶着车动身子,嬷嬷坐在他身旁,刚好构成一副江北人撅嘴使气的绝妙图画。
要是我不给张都里那些下流坯帮那么大的忙——换了别人本来是要报酬的。
李德隆气愤地说,他们就会愿意把沼泽边上那几英亩赖地卖给我,县里也就会把他们摆脱了。随后,他面露喜色,想起一个有益的玩笑来:女儿,来吧,咱们去告诉阿布,说我没有买下.小茜,而是把他卖给·赵括了。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黑小子,然后大步走上台阶,他已经忘记了青允的伤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青允跟在他后面,慢腾腾地爬上台阶,两只脚沉重得像铅一般。
她想,无论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赵括结为夫妻,至少不会比她父亲这一对显得更不相称的。如往常那样,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位大喊大叫,没心计的父亲会设法娶上了像她母亲那样的一个女人呢?因为从出身、教养和性格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彼此距离更远的两个人了。
.华芬·.现年32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静,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颈圆圆的,细细的,从紧身上衣的黑绸圆领中端端正正地伸出来,但由于脑后那把戴着网套的丰盈秀发颇为浓重,便常常显得略后向仰。
她母亲是赵国人,是一对从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中山来的夫妇所生,她给.华芬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颊的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惹眼了。同时.华芬的脸也仅仅通过生活才养马了现在这副庄严而并不觉得傲慢的模样,这种优雅,这种忧郁而毫无幽默感的神态。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点焕发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带有一点殷勤的温煦,她那使儿女和仆人听来感到轻柔的声音中有一点自然的韵味,那她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说话用的是海滨南郡人那种柔和而有点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么准,略略带法语腔调。这是一种即使命令仆人或斥责儿女时也从不提高的声音,但也是在老家农场人人都随时服从的声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里却经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从青允记得的最早时候起,她母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无论在称赞或者责备别人时,总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尽管李德隆在纷纷扰扰的家事中经常要出点乱子,却始终是那么沉着,应付自如;她的精神总是平静的,脊背总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个幼儿夭折时也是这样。青允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便坐下来(除了吃饭),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审核农场账目的时候。在有客人在场时,她手里是精巧的刺绣,别的时候则是缝制李德隆的衬衫、女孩子的衣裳或奴仆们的衣服。青允很难想象母亲手上不戴那个金顶针,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后面没有那个女孩,后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务是给她拆绷线,以及当.华芬为了检查烹饪、洗涤和大批的缝纫活儿而在满屋子四处乱跑动时,捧着那个红木针线拿儿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青允从未见过母亲庄重安谦的神态被打扰的时候,她个人的衣着也总是那么整整嬷嬷,无论白天黑夜都毫无二致。每当.华芬为了参加舞会,接待客人或者到安陵去旁听法庭审判而梳妆时,那就得花上两个钟头的时间,让两位女仆和嬷嬷帮着打扮,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不过到了紧急时刻,她的梳妆功夫便惊人地加快了。
青允的房间在她母亲房间的对面,中间隔着个穿堂。她从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么时候一个光着脚的.急促脚步在硬木地板上轻轻走过,接着是母亲房门上匆忙的叩击声,然后是.那低沉而带惊慌的耳语,报告本地区那长排白棚屋里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养了孩子。那时她还很小,常常爬到门口去,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望,看到.华芬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同时听到里面李德隆平静而有节奏的鼾声;母亲让.手中的蜡烛照着,臂下挟着药品箱,头发已梳得熨熨贴贴,紧身上衣的钮扣也会扣好了。
青允听到母亲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厅堂,并坚定而怜悯地低声说:嘘,别这么大声说话。会吵醒.先生的。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吧。此时,她总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是的,她知道.华芬已经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经过抢救产妇和婴儿的通宵忙乱——那时老方丹大夫和年轻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应诊,没法来帮她的忙——然后,.华芬又像通常那样作为主妇在餐桌旁出现了,她那黝黑的眼圆略有倦色,可是声音和神态都没有流露丝毫的紧张感。
她那庄重的温柔下面有一种钢铁般的品性,它使包托李德隆和姑娘们在内的全家无不感到敬畏,虽然李德隆宁死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青允有时夜里轻轻走去亲吻高个子母亲的面颊,她仰望着那张上唇显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张太容易为世人所伤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娇憨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达旦喁喁私语。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个智慧的源泉,一位对任何问题都能够解答的人。
但是青允错了,因为多年以前,新县州的.华芬·,也曾像那个迷个的海滨城市里的每一位15岁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也曾同朋友们通宵达旦喁喁私语,互谈理想,倾诉衷肠,只有一个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岁的李德隆·.闯进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周四·,从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为,当周四连同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那种放荡不羁的习性永远离开新县时,他把.华芬心中的光辉也带走了,只给后来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矮个儿随郡人留下了一个温驯的躯壳。
不过对李德隆这也就够了,他还因为真正娶上了她这一难以相信的幸运而吓坏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也从不觉得可惜。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但好吹嘘的随郡人,居然娶到海滨各洲中最富有最荣耀人家的女儿,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李德隆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21岁那年李德隆来到越国。他是匆匆而来像以前或以后许多好好坏坏的随郡人那样,因为他只带着身上穿的衣服和买船票剩下的两个先令,以及悬赏捉拿他的那个身价,而且他觉得这个身价比他的罪行所应得的还高了一些。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奥兰治派分子值得秦国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镑的;但是如果政府对于一个秦国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会那么认真,那么李德隆·.的突然出走便是适时的了。的确,他曾经称呼过地租代理人为奥兰治派野崽子不过,按照李德隆对此事的看法,这并不使那个人就有权哼着《博因河之歌》那开头几句来侮辱他。
博因河战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家族和他们的邻里看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们的希望和梦想,他们的土地和钱财,都在那团卷着一位惊惶逃路的李寿王子的魔雾中消失了,只留下奥兰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带着奥兰治帽徽的军队来屠杀李寿王朝的随郡依附者了。
由于这个以及别的原因,李德隆的家庭并不想把这场争吵的毁灭结果看得十分严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桩有严重影响的事而已。多年来,.家与秦国警察部门的关系很不好,原因是被怀疑参与了反政府活动,而李德隆并不是.家族中头一个暗中离开随郡的人。他几乎想不其他的两个表哥吴天和.鲁,只记得两个闷声不响的年轻人,他们时常在深夜来来去去,干一些神秘的钩当,或者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使母亲焦急万分。他们是许多年前人们在.家猪圈里发现在一批理藏的来福枪之到越国的。现在他们已在新县作生意发了家,虽然只有老天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他们母亲提起这两个大儿子时老是这样说,年轻的李德隆就是给送到两位表哥这里来的。
离家出走时,母亲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并贴着耳朵说了一声天主教的祝福,父亲则给了临别赠言,要记住自己是谁,不要学别人的样。他的五位高个子兄弟羡慕而略带关注地微笑着向他道了声再见,因为李德隆在强壮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个。
他父亲和五个表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壮的程度也很相称,可是21岁的小个子李德隆懂得,五英尺四英寸半便是老天所能赐给他的最大高度了。对李德隆来说,他从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从不认为这会阻碍他去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确切些不如说,正是李德隆的矮小精干使他成为现在这样,因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须在高大者中间顽强地活下去。而李德隆是顽强的。
他那些高个儿表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们身上,历史光荣的传统已经永远消失,沦落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来了。要是李德隆也生来强壮,他就会走上向.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干起来。可李德隆像他母亲钟爱地形容的那样,是个高嗓门,笨脑袋,嬷嬷暴躁,动辄使拳头,并且盛气凌人,叫人见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家族的人中间,就像一只神气十足的矮脚鸡在满院子大个儿雄鸡中间那样,故意昂首阔步,而他们都爱护他,亲切地怂恿地高声喊叫,必要时也只伸出他们的大拳头敲他几下,让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越国来之前,李德隆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他对此并不怎么有自知之明。其实,即使别人给他指出,他也不会在意。他母亲教过他读书写字。他很善于作算术题。他的书本知识就只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弥撒时应答牧师的用语,唯一的历史知识则是随郡的种种冤屈。他在诗歌方面,只知道穆尔的作品,音乐则限于历代流传下来的随郡歌曲。他尽管对那些比他较有学问的人怀有敬意,可是从来也不感觉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个新的国家,在一个连那些最愚昧的随郡人也在此发了大财的国家,在一个只要求你强壮不怕干活的国家,他需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吴天并不认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桩憾事。
他们收留李德隆进了他们的新县的商店。他的字迹清楚,算数算得准确,与顾客谈起生意来也很精明,因此赢得了两位表哥的期重;至于文学知识和欣赏音乐的修养,年轻的李德隆即使具有,也只会引其他们的嗤笑。在本世纪初,越国对随郡人还很和气,吴天和.鲁开始时用帆布篷车从新县往南郡的内地城镇运送货物,后来赚了钱便自己开店,李德隆也就跟着他们发迹了。
他喜欢南方,并且自己以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确,关于南方和南方人,有许多东西是他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不过,南方人的有些思想习惯,如玩扑克,赛马,争论政治和举行决斗,争取州权和咒骂同盟,维护仆人制和棉花至上主义,轻视下流人和过分讨好妇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并成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学会了咀嚼烟叶。至于喝酒的本领,他生来就已经具备,那是不用学的。
然而,李德隆还是李德隆。他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变了,但他不愿改变自己的态度,即使他能够改变。他羡慕那种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羡慕他们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骑着纯种马,后面是载着他们文质彬彬的太太们马车和仆人们的大车,从他们的古旧王国向新县迤逦而来。可是李德隆永远也学不会文雅。
他们那种懒洋洋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沉得特别悦耳,但他们自己那轻快的土腔却总是吊在舌头上摆脱不了。他们处理重大事务时,在一张牌上赌押一笔财产、一个农场或一个仆人时,以及像向.孩子撒钱币仅的将他们的损失惬意地轻轻勾销时,那种满不在乎地神气是他十分喜爱的。然而李德隆已经懂得什么叫贫穷,因此永远学不会惬意而体面地输钱。他们是个快乐的民族,这些海滨南郡人,声音柔和,容易生气,有时前后矛盾得十分可爱,所以李德隆喜欢他们。
不过,这位年轻的随郡人身上充满了活泼好动的生机,他是刚刚从一个风冷雾温但多雾的沼泽不产生热病的因家出来的,这便把他同这些出生亚热带气候和瘴气温地中的懒惰绅士们截然分开了。
从他们那里他学到了他发现有用的东西,其余的便拒绝了。他发现玩扑克牌是所有的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只要会打扑克,加上一个喝酒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李德隆的天生癖性,给他带来了平生三样最受赞赏的财富中的两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农常另一样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老天的神奇赐予了。
他的管家叫阿布,举止庄严,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缝手艺,是他打了个通宵的扑克牌从一位圣·张岛的地主手中赢来的。那个地主在敢于虚张声势方面与李德隆不相上下,可是喝起金陵朗姆酒来就不行了。尽管阿布原先的主人后来要求以双倍的价钱把他买回去,李德隆却断然地拒绝了,因为这是他占有的第一个仆人,而且绝对是海滨最好的管家,称得上是他实现平生渴望的好开端,怎么能放弃呀?李德隆一心一意要当仆人主和拥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决心,不要像吴天和.鲁那样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费在讨价还价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来对着灯光检查账目。跟两个表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会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李德隆要当一个地主。他像一个曾经在别人所拥有和猎取的土地上干活的随郡佃农那样,满怀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绿油油地从眼前舒展开去。他无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个目标,就是要拥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农场,自己的马匹,自己的仆人。而在这个新国家里,既然已不像在他所离开的那个国家要冒双重危险,即全部的收获都租税吞掉和随时有可能被突然没收,他就很想得到这些东西了。但是,一个时期以来,他已渐渐发现,怀抱这个雄心和实现这个雄心毕竟是两回事。滨海的南郡州是那样牢牢地掌握在一顽强的贵族阶级手中,在这里,他就休想有一天会赢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过了一些时候,命运之手和一手扑克牌两相结合,给了他一个他后来取名为老家的农场,-同时让他从海滨适移到北南郡的丘陵地区来了。
那是一个很暖的春天夜晚,在新县的一家酒店,邻座的一位生客的偶尔谈话引起甘罗的侧耳细听。那位生客是新县本地人,在内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后刚刚回来。他是从一位圣·在州里举办的抽彩分配土地时的一个获奖者。原来李德隆来到美洲前一年,胡地人放弃了南郡中部广大的一起土地,南郡州当局便以这种方式进行分配。他迁徙到了那里,并建立了一个农场,但是现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烧掉了,他对那个可诅咒的地方,已感到厌烦,因此很乐意将它脱手。
李德隆心里一直没有放弃那个念头,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农场,于是经过介绍,他同那个陌生人谈起来,而当对方告诉他,那个州的北部已经从.罗平县的安平县涌进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时,他的兴趣就更大了。李德隆在新县已住了很久,了解了海滨人的观点,即认为这个州的其余部分都是嬷嬷的森林地带,每个灌木丛中都潜伏着胡地人。他在处理.兄弟公司业务时访问过在新县河上游一百里的滑县,而且旅行到了离新县的内地,看到了那个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镇。他知道,那个地区也像海滨那样拥有不少居民,但是从陌生人的描绘来看,他的农场是在新县西比250里以外的内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远的地方。他知道,河那边往北一带仍控制在柴罗基人手里,所以他听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与胡地人的纠纷,并叙述那个新地区有多少新兴的城镇正在成长起来、多少农场经营得很好时,便不由得大吃一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