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月同辉
这一刻,长天、白地、朔风、鹅毛,兄弟二人凝神相对,默然无语。远方的几声乌啼能打破旷野中的静谧,却打不破此间的沉寂。
“……师弟。”李曦和当先化解僵局,想说些安抚之言,可看到沈望舒一脸冷漠之色,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在和为兄置气?”李曦和无奈地笑了笑,眼中若有所思,忆道:“可曾记得,你五岁那年,也像此刻一样,对我发过脾气。当时你见崖间有一条毒蛇,要吃黄鹰巢中的雏仔,便哭闹着求我救那小鹰。我说,物竞天择,万物皆有平衡,何必打破?你不依不饶,大耍脾性。我不忍见你伤心,最终上崖驱赶毒蛇,怎料当年我轻功浅薄,非但未能救下雏鹰,反而……”
“反而摔断了一条腿!”沈望舒霍地回过身来,神色已为之一缓,“若非师父医术通神,你此生恐怕……事后,师父问你因何如此,你为了不使我担责牵累,绝口不提因我任性妄为,反说是自己年少贪玩所至。这件事,小弟今生今世也不会忘怀。”
“你记得就好,悬天双璧情若手足,怎能因郑直那个小人而坏了你我兄弟间二十年的情义?”
“你既知他是小人,为何还放他离去?你那善举抵消恶行之说,我刚刚还有些迷惘,眼下想来,实在荒谬不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每个做了恶事的人,都以为假惺惺地再做几件善事就能抵消,那这天下所有的恶人,岂不都有了为自己开脱之法?师兄,你今日之举,我实在想不明白……”
“总有一天,你定能明白为兄的苦心。”李曦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天雄门固然不是什么传承千百年的金宗玉派,但也算武林中排得上号的名门正户,分量不轻。郑直一死,门内群龙无首,转眼便会分崩离析,为人俎上鱼肉。届时,若有野心之辈乘势而起,只怕正邪双方、黑白两道都会卷入这场纷争。如此一来,江湖维持多年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你沈望舒快意恩仇,斩杀一个小小的郑直,却能引出一场武林中前所未有的大风暴!你给一十八条冤魂报仇雪恨,却又让成百上千的人死于非命,这到底是行善还是为恶?这些隐藏在背后的种种危机,你都想过吗?”
“我、我不曾想过……”沈望舒闻此诛心之论,骇若钢刀剜骨,只觉一阵寒意袭身,不禁激灵灵打个冷颤。他万难料到,自己竟在浑然不觉间,险些闯下如此弥天大祸。难道惩奸除恶是错的?
“不曾想过,就从现在开始去想!”李曦和的语气忽然倍加严厉。
“师兄,也许……是我太天真了。从小到大,我只知行侠扶危、仗剑江湖,方为男儿本色,却不懂世事繁杂,武林如盘根老树,牵一发而动全身。”
“人总要成熟起来,为逞一时之快,做事不计后果,乃莽夫所为。”李曦和言及此处,颔首一笑,眼神瞬间又变得极为关切,看着沈望舒身上的葛衣,问道:“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沈望舒手按脑后风池,疲乏之态倏显,“霜降后,也曾置了几件衣物。至杭州时,盘缠渐尽,偏偏腹内酒虫勾人,便用冬衣换了些宋嫂酒喝。”
“你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李曦和边说边将身上的狐裘解下,给沈望舒披在肩头,“纵然内功深湛,也是血肉之躯,你自小身子瘦弱,莫染了风寒。”
沈望舒心中一暖,满颜愧色,诚心直言:“曦和,曦和,人如其名。师兄,
你就像天上的太阳,能照亮身边所有的人,而我却总是拖你后腿……”
“师弟,不要妄自菲薄!师父给你起名‘望舒’,不是想让你像月亮一样,与太阳各放光彩吗?”
沈望舒黯然摇头,“月本无光,无非是借助了太阳的余晖而已。”
“那又如何?有我李曦和在一天,沈望舒就能永放光华。曦和望舒,伯夷叔齐,只要你我兄弟同心,天下间的高人虽多,又有哪个敢小瞧了悬天双璧!”
李曦和一番状语,似无形中的鼓励,令沈望舒英气陡增。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俱开怀大笑,豪情直抵九天。
“师弟,你瞧,这雪也不知是何时停的。”
沈望舒放眼间,不觉已是风停雪霁、霜雾消散,八方皑皑,一目千里,胸中豁然畅快许多。穹上的乌云渐渐褪去,那轮即将西坠的金乌,终于心有不甘地显露真容。奇异的是,一壶冰月亦高挂长空,极目远观,宛如双璧悬天。
“日月同辉!”兄弟二人放声齐喝。
李曦和鸿声高赞:“好天象,好应景!恩师大寿在即,上天现此嘉祯,真是喜上加喜。”
沈望舒疾走几步,回首叫道:“师兄,快回山吧!与师父暌违半年,今晚我要把他老人家珍藏多年的好酒喝个干净。”
李曦和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缓声道:“天色已晚,大雪虽停,山路恐依旧难走,也不知几时才能登上香炉峰,惊扰了师父、师娘休息反而不好。我看咱们不如往山脚下的苏府一行,向苏愚苏老前辈借宿一夜,明日一早再上山给师父拜寿。”
“也好,也好!”沈望舒喜出望外,心头残存的几缕阴霾,当即烟消云散,“我和苏大叔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上次吃苏府的桂花糕还是去年晚秋,一会儿定要多向他多讨几块,免得馋虫袭扰五脏庙”
李曦和摇头苦笑,“眼下已是腊月,哪来的桂花糕吃?一会儿喝酒,一会儿吃糕,除了会吃会喝,你还会什么?”
沈望舒黠然一笑,戏谑道:“这武林中前五十年的大事,已经让师父他老人家做了个遍,后五十年的大事,多半是由你李大侠去做。至于沈二侠嘛……躲在高人背后,吃吃喝喝,安享太平,自是什么也不会啊!”
“沈二侠过谦了,其实你只有两样不会。”
“哪两样?”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哈哈,半年不见,师兄似乎不像以前那么一本正经了。”
“……话太多,闭嘴。”
兄弟二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远。殊不知天象无常,一片墨色云翳随风而至,重将日月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