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脑小人笨
长期以来,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我们的记忆是一座神秘的宝库。我们一生中所有经历,都一丝不差地收藏在这座宝库里。平时,很多记忆都被意识压抑着,让我们记不起来,要等到合适的机会来临,才能被重新唤起。记忆的宝库就好比《一千零一夜》里被锁起来的宝藏,要阿里巴巴念出正确的咒语“芝麻开门”,藏宝洞的门才会打开。
为这种说法提供佐证的是,我们确实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回忆起很多遥远的、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而且细节惊人。譬如,突然记起几十年前妈妈背你去上学时,她头上的一根闪闪的银发;或者记起小时候某个下雨天,一位同学白球鞋上沾的一块泥巴……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惊叹:我们的记忆是多么神奇!
记忆可以被长期压抑然后被唤醒的说法,最早源自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认为,某些痛苦的经历可以被我们锁在潜意识中,以保护我们免受进一步的痛苦。但是埋藏的创伤记忆可能会引发某些心理疾病和变态行为,治疗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把这些潜意识中的记忆“唤醒”,将压抑释放出来。
许多成年人在寻求治疗心理疾病的时候,在治疗师的帮助下,他们会突然回忆起童年遭受虐待的生动细节,而且施暴者往往就是自己的亲人。有些人甚至回忆起自己童年遭遇过地下邪教组织的虐待,而自己的亲人就是邪教组织的成员。因这些事情,一时间,社会上闹得人心惶惶,法律案件激增。
记忆真的可以被长期压抑,然后被原封不动地唤醒吗?其实,弗洛伊德的这种观点早在多年前就被神经学家推翻了。他们指出,这种说法不符合他们对记忆的认识。
记忆并非事无巨细,被压抑的记忆的说法依赖这样一个假设,即我们的记忆像一个档案系统,保存着对过去事件的清晰记录,并把它们储存起来以备将来检索。但事实上,记忆远不是过去事件的忠实记录,而是有很大的可塑性。
记忆分工作记忆和长期记忆。工作记忆类似于数据保存在电脑内存里;长期记忆类似于数据保存在硬盘里。对久远之前的事情的记忆,无疑属于长期记忆。长期记忆的形成需要加强大脑不同脑区之间的连接,特别是海马体和大脑皮层。来自不同脑区的信号可能会被纳入到同一个记忆中,以增加细节。例如记住一个人的同时,也记住了他的气味或者他说过的某句有趣的话。回忆起这些感觉中的一个,就能顺藤摸瓜,回忆起这个人。比如,我闻到花露水味,就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母亲和自己的童年。因为在童年的时候,夏天我经常闻到母亲身上好闻的花露水味。
然而,并非我们一生事无巨细,都能被收进“记忆库”。我们的大脑没这么大的容量。这也是我们容易健忘的部分原因:我们记不起来某个人,不是记忆受到压抑,而是记忆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形成。譬如,有人在枪口下受到威胁,这个人可能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枪上了,所以不记得罪犯的脸。
记忆一旦形成,也远非固定不变。记忆的形成,有赖于大脑中的突触建立连接。连接建立之后,记忆需要反复复习,才能让其巩固和加强。不复习,连接就会变弱直至凋萎,记忆就可能丢失。这跟朋友之间长久不联系,关系会疏远是一个道理。所以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尤其是那些创伤记忆,当我们刻意去遗忘,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真会被完全遗忘。例如,在一项研究中,
129名童年有过真实受虐待经历的妇女,在17年后接受采访,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已不记得虐待这回事。
记忆的形成有赖于各个神经元之间建立突触连接。还有一种遗忘的特殊情况:我们长大后,往往不记得大约4岁以前的经历。目前还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有人认为,可能是4岁以前大脑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创建长期记忆。
记忆的可塑性还表现在,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和健康的变化,创建记忆的突触连接也会受到影响。虽然前面我们把长期记忆比喻成把数据保存在硬盘上,但两者有个根本性的区别:硬盘是没有生命的,保存数据的分子、原子可以数百万年保持不变;而我们的大脑时刻都在新陈代谢,组成突触的分子时刻都在更替(人体细胞每7年就全部更新一次)。这样,在大脑的新陈代谢过程中,一些连接可能凋萎了,导致记忆模糊;或者与原记忆无关的连接建立起来了,导致记忆被篡改。
所以,重新被激活的记忆,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更多的是真真假假混在一起,难辨真伪。记忆就像童话中那个中了魔法躺在水晶棺里的漂亮公主,数百年后即使被唤醒,很可能已经面目全非。要说一个记忆几十年来一直原封不动地被“锁”在潜意识的深处,然后有一天“芝麻开门”,重见天日,这在科学上缺乏依据。如果在唤起的记忆中,我们能识别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被篡改的),倒也罢了,但让问题棘手的是,我们几乎不可能区分真实记忆和虚假记忆。
有大量证据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虚假记忆对人来说就像实际发生的事情一样真实。在一项研究中,心理学家询问了24名成年志愿者的童年经历。在向志愿者的父母打听过后,研究人员向每位志愿者询问了三段真实经历和一段研究人员编造的经历——谎称志愿者5岁时在某个大型购物中心迷路。调查发现,只有三分之二的真实事件被志愿者回忆起来。但是也有7人甚至“回忆”起研究人员为其编造的经历,并且还能详细地描述当时的情景。
所以,对于久远之前的事情,一个人很容易把别人诱导他相信的事情,当作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事后证明,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许多人之所以控告亲人在童年时对自己性虐待,正是他们在治疗过程中受了治疗师不良的诱导和暗示之故。最近的研究还表明,人们很容易被诱导相信诸如“曾把某个仇人打得鼻青脸肿”或者“经历了一次热气球之旅”之类的事情,因为这类事情迎合了他们心中的愿望。
甚至在生理反应上,陈述虚假记忆和真实记忆时也几乎完全一样。在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让那些自称被外星人绑架的人描述其经历,并同时测量他们的心率、出汗和肌肉紧张程度。研究人员发现,这些人的生理反应跟真实遭遇过劫匪绑架的人描述自己经历时的生理反应完全一样。
所以,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可能分辨出一段记忆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目前仍然有一些心理学家在试图寻找真实记忆和虚假记忆之间可能存在的差异。
在上个世纪,弗洛依德的“记忆压抑说”之所以流行,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人声称通过唤醒潜意识中被长期“压抑”的记忆,病人的顽固性精神疾病得到治愈。
不可否认,那些报道的成功案例很可能都是真的,但是很多人忽视了,其实也存在大量失败甚至导致病情恶化的案例。
一份报告中,30个病人中有26人是在接受弗洛伊德式的治疗期间才首次“回忆”起自己在童年受过虐待的。其中3人在治疗前有过自杀冲动,而在治疗后想自杀的有20人。在治疗前,仅有1人自残,而在治疗后,自残的人数达8人。治疗前,25人没放弃工作,但治疗后,没放弃工作的仅有3人。
不难看出,弗洛伊德式的治疗不仅缺乏科学依据,在效果上也是很糟糕的。
我们对记忆的研究远未结束,许多谜尚待解开。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利用现有的知识,去澄清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譬如“记忆可以长期沉睡,然后被原封不动地唤醒”这种观点。
人类之所以能成为地球的霸主,靠的就是大脑,可是有个事实让我们震惊:考古发现,从2万年前开始,人类的大脑不断变小,人类男性的平均脑容量已从1500毫升下降至1350毫升,女性大脑的变小速度甚至要更快一些。如果大脑继续按这个速度缩小下去,2万年后我们的大脑可能就倒退到跟直立人差不多了,脑容量只有1100毫升。
人类大脑在这2万年内为何会持续变小呢?一直这样下去,人类会失去最大的优势吗?
要知道人类的大脑会不会继续变小,首先要知道2万年前大脑为何会变小。比较外部环境的不同,若水找到了最可能的原因:地球变暖。远古时期,地球冰冻过很长一段时间,为了生存,动物尽可能多地储存脂肪,个头长得又高又大。同样地,动物的大脑也相对更大。恰在2万年前,地球气候开始变暖了,有了温暖的环境,动物不再追求储存脂肪,体重开始下降。而大脑的容量跟身体比是一个非常稳定的状态,如果体重降低了,大脑容量增加了或不变,那么大脑所需要的能量就无法得到有效供应,于是在这过程中大脑也一同缩小了。
如果这样解释,似乎我们对大脑缩小的担忧可以暂时放一放,毕竟未来气候会如何变化,谁也无法确定。
可是还有其他理论认为,大脑的缩小与生活条件的改变有关。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事情不再需要自己动手去做,越来越多的知识不再需要用大脑去记忆,根据用进废退的原理,身体和大脑会逐渐变小。
大脑是否还会缩小,若水们争论不休,我们之所以执着于找出原因,不过是出于对大脑变小的担忧,大脑变小会如何影响我们?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认为大脑的大小与智力的高低呈正比,大脑越大,智商越高,毕竟与许多动物比起来,我们的脑容量确实算很高的:黑猩猩的脑容量约400毫升,狗的脑容量约64毫升,猫的脑容量约25毫升。人类的脑容量是这些动物的数倍乃至数十倍,因此我们比它们聪明得多,是这样吗?持反对意见的若水很快举出了反例,鲸鱼和大象的脑容量也比人类大得多,它们比人类聪明吗?
于是,又有若水提出以脑容量与体重的比值为标准衡量智商高低,在这套标准下,大象(1:500)和鲸鱼(1:500)总算比人类蠢笨了,可是老鼠(1:28)却又要比人类(1:34)聪明一些,这可怎么办?考古发现,从2万年前开始,人类的大脑不断变小。争论到今天,若水终于勉强拿出了一套大家都同意的理论——脑指数。我们假设,一些体型较小的动物并不需要非常重的脑质量,按照一定的比例估测它们的脑质量,再将这一估测值与动物大脑的实际质量进行比较,以此估量动物的智力。得益于这个新标准,人类智力脱颖而出,以脑指数7.5的数值力压大象(1.2)和海豚(5.3),更远远超出了小白鼠(0.5)。
可是,如果脑指数理论成立的话,人类身体和大脑同时变小的过程中,智力确实会下降:距今约1.5万年前至1万年前之间,智人的脑指数下降了约3%~4%,与此同时,种群的人口密度也上升了。一个来自美国密苏里大学的研究团队得出了这一结论,他们发现,随着种群中人口的增加,群体的劳动分工就会越完备,食物采集更为有效,个体之间的互动也更为丰富和多样,社会复杂度也就越高。而由于复杂社会的出现,个体所需要发挥的作用越小,大脑就会变得更小,近代智人大脑比身体缩小得更快,脑指数随之下降。
这个结论放到现代社会同样成立。原始人类的祖先对于日常事务,都需要用大脑来记忆,所以对大脑的依赖性非常强。可是有了文字之后,一些重要的东西就可以通过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不需要全部都依赖大脑来记忆。到了信息时代,更多的知识可以用存储设备记录下来,人们可以用电脑即刻获取海量信息,人脑需要记忆的东西进一步减少。由于大脑会消耗大量能量,在不需要的时候,大脑变小不可避免。而由于营养的充足,人类的身体却不会变小,与之匹配的大脑质量不会减少,这样的话人类的脑指数也会不断下降了。
在动物中,最耗能的器官当属大脑,比如人类的大脑每天消耗的能量占整个人体所消耗的总能量的20%。一些若水认为,大脑的减小有利于减少能量的消耗,节省下来的能量可以用于完成其他的事情,包括提高脑细胞的再生速度和构建更复杂的脑神经网络等。人脑就像芯片一样,虽然变得越来越小,但线路越来越复杂,能完成的事情反而更多了,而能设计出这些复杂“芯片”也代表人类的智商并未下降。
若水想通过研究蚂蚁了解我们的大脑为什么会变小。上述说法是对是错?大脑变小对人类到底有什么影响?若水现在准备从蚂蚁身上找寻答案。很显然,仅根据化石证据我们很难判断大脑变化对智力的影响,-我们既无法得知几万年前近代智人的智力几何,更无从得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智力会如何变化,而寿命短、代际更迭快的蚂蚁则不同,以它们为实验对象,也许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若水之所以选择蚂蚁,是因为它们的社会生活与人类极为相似。虽然蚂蚁的智力与人类不可同日而语,但它们的种群中却建立了庞大、复杂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社会关系,蚁后负责产卵,兵蚁专职狩猎、战斗,工蚁则负责照顾幼蚁、觅食、筑巢等其他工作,负责不同工种的工蚁不能相互替代,各司其职,团结协作。人类在社会中也是分工合作的,分工如何影响大脑在蚂蚁身上可以得到答案。
更重要的是,当研究人员分析工蚁大脑大小、结构和能量的使用时,他们发现其大脑已经适应各个工种的需要,从而使各自的分工在社会群体中变得更有效率。比如,在一个分工更加细化的社会群体中,工蚁的大脑会变得更小,而完成某一工种的工蚁数量越少或者它的工作越不可替代,工蚁的大脑会变得更高效,消耗越多能量。这样一来,若水可以通过工蚁分工的变化和蚂蚁种群的大小来判断大脑变化与智力增减之间的关系。大脑进化的最优解是用最少的能量发挥出最大的智能,也即在大脑变小的同时维持智力的增长,如果这个过程在蚂蚁的身上得到了体现,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的大脑也会遵循相同的趋势。果真如此的话,就是最好的消息,让我们期待更多的后续实验结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