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北方有佳人
北风催了一夜,瑞雪洒满琼楼玉宇,青松斗雪,吐纳苍翠,寒鸥偎巢,白梅卷霜,晨辉一起,雪消雾散。
天气虽说寒冷,可人心一旦躁动起来,再冷的天也能烘出一身恶汗。冬至宗室盛宴,夷安公主必定在邀请之列,樊姬执念更深,搂着女儿一夜无眠。
夷安公主并未入眠,目光楚楚地望向樊姬,郁郁问道:“母亲,我听闻大姐姐会骑马,是父皇亲自教她的,父皇还教过大姐姐写字,可是从来没教过我。”
樊姬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尽量克制悲伤,温柔地安抚于她:“除了长公主是你父皇头生女外,他最疼的就是你,还记得你十岁生辰那年,他为你置办宴席,当着众人的面封你食邑夷安,所以大家才叫你夷安公主啊?这可是独一份,连你二姐姐都没有。”
夷安公主小脸被颤弱的烛光映照的须臾一片暖红,从母亲怀里钻进又钻出,娇嫩的声音有些低落:“父皇若是疼我,为何不册封母亲?宫里的人都说娘是奴婢,说我是奴婢生的。”
樊姬听得难以抑制,把脸藏进女儿肩后,紧紧抱着她,低声啜泣:“……是娘没用。”
夷安公主听着母亲哭泣不由伤心起来,哽咽了两下被樊姬哄着入睡。
樊姬哄完女儿入睡,两眼无精打采地放空,就算是希望渺茫,也要拼尽全力去一搏,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从前自己对那些嫔妃卑躬屈膝,极力讨好换来的却是她们的冷眼,从今以后不会再傻乎乎地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在后宫除了皇帝,能做主的便是皇后,只要她还有一丝善心,那么机遇总能不期而至!
天刚蒙蒙亮,樊姬便唤醒夷安公主,为她梳了两个小?,簪上两只崭新的金蛾,带着女儿赶去椒房殿,跪在殿外请求侍奉卫皇后。
长御将樊姬求见一事告知卫皇后,她心中摇摆不定:不见她母女显得自己刻薄无情;接见她母女嫔妃们怨声载道,攻讦谩骂,一人一张嘴,什么话都有。
长御见她扶额惆怅,怕她心软被樊姬牵连,便将宫娥清退,和她说起悄悄话,同时分散她的注意力:“有一事奴婢觉得奇怪,娘娘还记得平阳公主来访,特意带了平阳侯过来,可巧当天陛下传唤长公主入鞠园,莫不是陛下得了信,有意为之?”
卫皇后神色焦急,如坐针毡,想起刘彻对此次宫宴下达的指示:宗室宴会特恩准卫青和桑弘羊、上官桀三人参与其中。
卫青也算是皇亲国戚,再加上他和平阳公主的事就差捅破窗户纸,这个用意不难理解;可是桑弘羊和上官桀非刘非亲,偏偏让他们加入,这恐怕另有所图。
长御又道:“奴婢盘问过公主身边的侍女,当日公主没有进入鞠园,而是在阁道观赛,和公主同在一处的,还有鸳鸾殿的婢女周芒山。”
卫皇后身子微怔,质疑的目光投向长御:“这么说李夫人也在?”
长御摇首,答道:“这倒没有,李夫人当日并不在鞠园。”
卫皇后徘徊思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长御继续说道:“长公主观赛当天,鞠园内除了冠军侯和关内侯李息外,还有两位青年才俊,正是陛下最近提拔的臣子,叫做桑弘羊和上官桀。今夜宗室盛宴,陛下特恩准桑弘羊和上官桀共襄盛会,可谓大有深意。”
卫皇后神色僵住,拢了拢深衣,看向窗杦,明明卫长公主和平阳侯曹襄的婚事已经商定得八九不离十,只等向刘彻请旨赐婚,可万万没想到刘彻算盘打得机灵,动起旁的念头。
桑弘羊和上官桀在刘彻眼里固然是个宝,可未必能让女儿幸福啊!眼下虽炙手可热,可前途能够走到几时还未可知,当年红极一时的主父偃要才干有才干,要恩宠有恩宠,结果还是身败名裂,落得个凄惨结尾。而曹襄家世摆在那里,为人忠厚有义,性格十分温顺,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必定不会亏待女儿。
卫皇后忧心女儿的婚事,一时便顾不上樊姬母女。
李妍晨起后被一阵寒意侵袭,三下五除二赶紧去暖房取暖,里面铺陈着满屋的毡毯,设置取暖专用的壁炉,黄门提前燃烧释放出暖气,供李妍取暖。她惬意地用完早膳,宫娥收拾食皿转身出门,陈梦跟着进来传话。
“夫人,合欢殿的邢夫人来了。”
“快请。”
李妍掀去腹前的暖毡,欲起身迎候邢夫人,可巧陈梦出门才传话,邢夫人便乐呵呵地进来,驻足搓了搓手,哈出一口冷气。
陈梦为她掸拭衣裙残留的碎雪,邢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动道:“一大早的这样麻烦你,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陈梦闻之一怔,忙陪笑道:“能为夫人效劳,是奴婢的荣幸。”
李妍起身相迎,向她福了福,然后邀请她入座,陈梦领着服侍邢夫人的侍女一道出门。
邢夫人同李妍围炉而坐,扫了眼壁炉,然后看向李妍,两颊雪中带红,像极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下了一夜的雪,还以为今天会把路堵住,没曾想尚能出门走动,真乃上天厚赠你我。”
“正是。”李妍点头微笑,接着道,“难为夫人远折而来,妾不胜欣喜。”
邢夫人凑近李妍,冲她随和一笑:“妹妹这话说的见外,我心里惦记着你,偏巧雪停了,请训还早,故而想来看看你。”
李妍低头羞笑,略显歉意。按照礼数应该自己去合欢殿拜见她,反倒是她几次三番登门拜访自己。
“我有心去拜见夫人,无奈诸事耽搁,竟拖到现在。”李妍向她致歉,然后道,“听闻萧良人抱恙,原该去兰林殿探望她才是。”
邢夫人快意道:“合欢殿和妹妹隔着远,去一趟颇费些周张,妹妹侍奉陛下辛劳,天气又冷弄不好伤了身子。不过妹妹说起萧良人,我却和她住得近,妹妹既想见她,择日不如撞日?”
萧良人平常不大与人走动,李妍也鲜少往兰林殿去,同在宫中住,她既抱恙在身,总归是要去看望她才好,既然邢夫人愿意作陪,李妍便顺水推舟应允下来:“就依夫人。”
黄门迅速备好车驾仪仗,李妍跟着邢夫人出门,乘车赶往兰林殿探望萧良人。
兰林殿外宫娥黄门上前见礼,热切地围簇邢夫人并请她入殿,李妍被邢夫人挽着手臂大方入殿,如入无人之境,一点也不见外,心中不免暗叹邢夫人与萧良人交情匪浅。
李妍饶有兴致地品味起殿里的装饰布局,屋内正中摆放双绘金帛巫咸图,描绘女巫率众起舞祈求神降的场景,再看案几搁置龟甲、蓍草和博山炉,升起袅袅云雾,飘来淡淡的沉香味道,中间空地里则摆放一只口径巨大的铜鼎。
邢夫人拉着李妍同坐,指着铜鼎解释道:“我与萧妹妹同属南郡,和她本家是一家,只是说来话长。南郡各地虽说风俗各异,然惑从巫祝大抵相干。在我的家乡,不仅有巫觋率众起舞祈求上天,更有巫师治病救人,只说这殿里的铜鼎,便是从萧妹妹家乡远捎而来。”
李妍看了一眼铜鼎,愈发动容,这么大一只铜鼎从遥远的南方寄来,势必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此看来,萧良人的家人一定很牵挂她。“幼时常听长者言,巫师最擅蛊惑人心,不想也有行医济世的慈悲之心。”
“凡事有利也有弊,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邢夫人隆重结尾,李妍附和着点了点头,说话间萧良人婀娜的身段已然入了殿,手里捧着一碟子梅花枣泥糕。
李妍张目望去,只见萧良人身着信期绣墨蓝罗丝锦袍,墨蓝色丝绦挽垂云髻,别插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梅簪,看起来优雅娴静。
萧良人走到二人面前,微微屈身致礼,李妍起身回礼,并称赞道:“良人这身打扮清雅如兰,可当得起殿名一个兰字。”
“李夫人美誉,妾愧不敢当。”萧良人略有羞涩地望着李妍,伸手抚了抚发髻上的玉梅簪,冲李妍羡笑,“四皇子弥月宴当日,陛下取夫人玉簪搔头,妾身至今难忘。这不?给自己安排上了……”
邢夫人拊掌大笑,伸手捏了捏萧良人的腮,萧良人则拈起一块梅花枣泥糕,迅速塞入邢夫人口中,娇声嗔道:“我看姐姐不是惦记我,而是惦记着我宫里的梅花枣泥糕,才会巴巴地来看我。”
邢夫人品尝完枣泥糕,指着萧良人笑骂:“小蹄子一张嘴,不知冤枉多少好人?”
萧良人仰了仰颌,转身给李妍递上一块:“李夫人尝尝味道如何?”
梅花枣泥糕外表嵌着梅花,闻着却有股浓郁的枣泥香,李妍咬上一口细细品尝:“闻着是枣香,吃起来有梅花味儿,甜而不腻。”
“我见寒梅吹落了可惜,做成松软的糕点也不算枉费。”萧良人转眼打趣邢夫人,忙不迭地给她又塞上一块。“若非糕点美味,邢姐姐又怎会常来看我?”
邢夫人笑得开怀,萧良人亦复如是,二人率性欢笑,不必拘束,这种感觉渗进李妍心房,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样亲密无间的快乐仿佛只属于她们,不属于自己。
她红唇微抿,唉唉叹了声气,默默地陪着她们取乐。请训时间渐进,李妍和邢夫人赶去椒房殿,与萧良人话别,萧良人亲自送她们乘车远去。
西风漫卷,寒意入骨,吹乱了夷安公主的发,吹红了她的小脸,她虽冻的小脸红紫,目光却很坚强,毫无娇气和抱怨,她静静地陪伴在母亲身侧,和她相依相伴。
嫔妃车舆仪仗接踵而至,雪地白茫茫一片,母女俩的身影格外显眼,稍稍放眼一瞧,很容易看见樊姬和夷安公主。
许夫人驻足樊姬跟前,瞥了她和夷安公主一眼,心中甚是反感:“回回都拿女儿做文章,倒显得我们不会生似的!”
樊姬置若罔闻,没有理会许夫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许夫人见她这般傲慢无礼,腹前的手臂咻地往下一甩,懊恼不已:“你虽是公主生母,可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奴婢,既见了我为何不拜?”
鲁氏、常氏跟在后面围观,正赶上许夫人一出热闹,鲁氏见樊姬被许夫人侮辱,不免联想到自身的境遇,比樊姬也好不到哪里去,故羞赧不语。
常氏啼笑出声,挖苦许夫人:“奴婢以为宫中上下皆敬重少使,才称您一声夫人,没想到并非人人都这么有心啊?”
许夫人听到常氏在讽刺自己,急忙扭头瞪了她一眼,不过没把常氏吓到,倒把她身后的鲁氏吓得唯唯诺诺。
鲁氏攥了攥常氏的衣袖,旁观着孤零零的樊姬,顿生怜悯:“樊姬着了凉,不太清醒,夫人还是不要同她见识吧?”
许夫人忽觉颜面扫地,不但没有原谅樊姬,反而更加痛恨,当着夷安公主的面恶语辱骂:“贱婢果真是贱婢,殊不知尊卑有别!”
左童下车便听到许夫人一番言论,哂笑而来:“怪道今天格外的冷,原来是猴子在山间充大王啊!”
许夫人转头一看来人是左童,内心更加烦躁:一个爹妈不识的牧犬女,看把她能耐的!于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恨意,当场讥讽:“长使此言差矣,猴子岂敢在山间充大王?不过嘛猴有猴道,狗有狗道,俗话说好狗不挡道!”
左童被她翻出老底来又恨又急,撸起袖子指着许夫人开嗓吼骂:“嚣张的泥腿子,看我今天撕烂你的嘴!”
“我倒要好好教训教训你,有娘生没娘养的泼皮!”许夫人不甘示弱,撸起袖子和左童针锋相对。
左童怒火攻心,上去就抓许夫人的脸,许夫人逮着左童的秀发使劲地薅,两人扭打在一起,引来嫔妃与一众宫娥、黄门围观。
邢夫人眼尖,还没下车便注意到椒房殿外乱哄哄的景象,外边围满人跟着起哄,她急忙下车走进人群中察看,左童与许夫人互相殴打,旋即目光严厉地看着围观的常氏和鲁氏,厉声申斥:“你们愣着做甚?还不快把人分开?”
常氏与鲁氏被邢夫人瞅的害怕,诚惶诚恐地挤进去劝架,邢夫人又唤来椒房殿外值守的黄门,大家伙齐心协力将殴打的两人分开。
李妍赶来一探究竟,只见左童一头秀发乱成鸡窝,许夫人脸上遍布爪痕,两人喘着粗气,互相干瞪着眼,没分出个胜负,谁也不服气谁。
邢夫人厌恶地匝了樊姬一眼,本想数落她几句,忽听长御出来传话只好作罢。
众妃齐聚殿内,卫皇后升座受礼,接着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将左童和许夫人双双训诫一遍:“二位身为后宫嫔妃,理应谦让守礼,为后宫女子做出表率,怎能不顾体面大打出手?”
左童认定许夫人理亏在先,故强势辩白:“适才许夫人言及尊卑,责怪樊姬见她不拜,可她见我何曾拜过?”
许夫人一张脸被抓花,几条红印子根本遮不住,不只是疼得厉害,还是自觉理亏怕被问责,一时间跪在地上鬼哭狼嚎,卫皇后疲惫地抚了抚额,见她脸上一片淤青红肿,只好息事宁人:“许夫人伤势要紧,先行回宫让太医好好诊治。”
“多谢娘娘,妾身告退。”许夫人收了哭声,转身准备撤离现场,走在左童身边顿了顿,冲她得意地吐了吐舌。
左童气得肺炸,就这样放她走,不了了之?想当初自己不过偷偷溜了回狗,惨遭笞刑,怎么到了许夫人这儿就不讲宫规了?于是冲着卫皇后大声嚷嚷:“皇后娘娘这不公平!”
中宫詹事陈掌狠厉地瞪了左童一眼,她心存畏惧,扁了扁嘴,不敢再犟下去,委屈巴交地回到自己的席上。
长御领着二皇子刘闳入殿给卫皇后请安,二皇子被傅母抱走,李妷伨带着子女来给卫皇后请安。
卫皇后受礼后浅浅一笑,赞道:“二公主出落得亭亭玉立。”
李妷伨不愿领情,淡淡回应:“皇后娘娘谬赞,二公主焉能比得过长公主?”
她言语总是轻慢,卫皇后不想和她絮叨,想起卫长公主的婚事,有些焦头烂额。
邢夫人恭维道:“三皇子和四皇子英俊潇洒,可谓人中龙凤,八子真是好福气。”
李妷伨耸了耸肩,没有回应邢夫人,回到席位关心起外头的樊姬:“听闻樊姬和夷安公主一大早便来拜见皇后娘娘,如此煞费苦心令妾身无地自容。”
卫皇后本就对樊姬一事拿捏不定,听李妷伨提及赶紧顺坡下驴:“难为八子慈母之心,怜悯樊姬母女,既如此,请樊姬和公主入殿一叙。”
宫妃左右交耳,颇有微词,李妷伨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到脚,敢怒不敢言故铁着脸。詹事陈掌出殿传话,樊姬和夷安公主入殿请安,眼睫发丝都蒙上一层霜白。
左童才刚因为樊姬和许夫人起了争执,正愁没地方撒气,又来个李妷伨在眼前瞎晃,再一瞅她身边的儿女,母猪下崽一生生一窝,气的鼻孔直冒热气:“皇后娘娘虽说只有一个儿子,可陛下十分看重将他立为太子,可不像有些人,生那么多儿子愣是没一个瞧得上眼!”
嫔妃皆默不作声,想笑又没脸笑,大家眼神各异,彼此交错。
卫皇后担心引来阋墙之祸,忙和气谦逊地笑道:“诸皇子俱为天之骄子,据儿不过是沾了他舅舅的光而已。”
左童忽然一激灵,索性将李妷伨兄长李贞的丑事抖出来,宣之于众:“要我说还是皇后娘娘的家人了得,大将军威震匈奴立下赫赫战功,为人处事依旧持正守节,断不会做出残害百姓之事。话说回来,八子难道就没有好好劝过兄长?身为广汉郡守不为民做主,反倒残害百姓,真是天理不容!”
李妷伨脸色一阵苍白,恨恨地睨了左童一眼,然后目光微转直勾勾地盯住尹婕妤,兄弟拉垮的又何止自己一个!想当初尹婕妤娘家兄弟遭到清算一副狼狈的熊样,就不信她能忘记?
李妷伨似笑非笑地看向众人:“皇后娘娘兄弟固然争气,只可惜我和诸位姐妹却没有这么争气的兄弟,如长使所说天理不容,我等还活着做甚?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尹婕妤被她盯得花容失色,根本抬不起头来。
李妍不由想起弟弟李季的抱怨,心中五味杂陈。
邢夫人眉眼冷淡,默不吱声。
一瞬间气氛凝重,表面寂静,暗地里波澜翻涌,左童和李妷伨唇枪舌剑,致使这场相聚不欢而散。
李妍午睡后开始准备晚上的宴会,心急火燎地去沐浴更衣,并换上新织的绛紫花卉流云曲裾,外罩珍珠绿松石云肩,素色枝蔓蔽膝用长带束于腰间,不论远观或者近看,尽显雍容华贵的气质。
李妍移步妆台缓缓坐定,捋了捋水气蒙蒙的碎发,想起刘彻还在等待自己,不知道他会不会等得不耐烦,故扭头去问吴丙:“陛下等了多久?他可急了?”
吴丙笑道:“陛下在简室读书,夫人不必着急。”
李妍听罢放宽心去慢悠悠地捯饬自己,手执绵燕支勾绘黛眉,轻点面脂再涂抹唇脂,对着星云纹菱花镜一照,只见镜中面如芙蓉,清丽优雅,于是心喜转身,告诉篦头宫娥,自己想梳理的发式。
宫娥执篦为她梳理云髻,青丝分成两股,用素色丝绦束发,挽成双环,似两只蜿蜒纤细的灵蛇,俗称“灵蛇双环髻”,最后再用几朵小绢花点缀在鬓发两侧。
简室大门敞开,刘彻在里头专心致志地研究学问,看得如痴如醉,浑然未觉李妍的到来。
她绕到他身后,伸手轻轻蒙住他的眼,捏着嗓子笑问:“陛下猜猜妾身是谁?”
刘彻一把抓住她的手,回首相望:“夫人进来,朕竟不知?”
李妍伸手环住他的脖,柔美的身体依偎着他的胸膛,两眼望向他手中书简,好奇道:“陛下在看什么书?”
刘彻伸了伸手,将书简露给她看,目光闪烁着笑意。
“春秋公羊?”李妍念出书名,不解何意。
刘彻凝望着她道:“春秋分三传,一曰《春秋左氏传》,二曰《春秋公羊传》,三曰《春秋榖梁传》。先帝在位时,公羊高撰春秋经文是为《公羊》,其要义贵在赏善罚恶,见善能赏,见恶能罚,使民知善而为,知恶不可为、亦不敢为。董公大雅之才,先帝时曾以善治《春秋经》置为博士,划春秋十二公为‘所见世、所闻世、所传闻世’。”
“何为‘所见世、所闻世、所传闻世’?”李妍明媚的双眸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刘彻徐徐道来:“所见者,谓昭定襄,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故内其国而外诸夏;所闻者,谓隐桓庄闵僖,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着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他的声音愈加厚重,目光也变得无比深邃,一双眼仿佛对世事洞若观火。
如公羊微言之义,一个国家要历经三世才能升太平,然而太平之世真能长长久久吗?太平世后又将进入何世?亦或者太平衰微,此三世又将循环往复?
浩瀚的黑暗中,好似闪现一缕萤火,渺小的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刘彻自觉能够捕捉到治世之奥妙,却深感无奈不能将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万事万物都被命运之神主宰着,王者和国家似乎也不例外,天人之际究竟该如何参透?
李妍依偎在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对已知的探索,对未知的渴望,他内心迫切地想掌握治世法门,实现太平盛世。她目光微移,细心发现刘彻手里的春秋经,书简保留着明显的御批痕迹,他用朱笔圈出里面三句:“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拨乱世,反诸正”,“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
前面一句中提到的“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即春秋三世;而中间那句“拨乱世,反诸正”也不难理解,至于最后一句“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李妍却不能理解:“妾斗胆敢问陛下,何为春秋之义?”
刘彻温柔地揉了揉她的环髻,语调铿锵:“春秋微言之义,无外乎赏善罚恶,阐述世所迁异的道理,此乃治世之要务也。何以治理人世?尊祖爱亲,劝子事父,推臣事君,故孔子有言‘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此二学者,圣人之极致!”
说到圣人,李妍不禁想起鸿儒学舍的董仲舒,此人谈吐不俗,举止儒雅,学问造诣极高,不知为何朝廷没有重用。
“妾有幸见过董公,深以为他可担得起圣人二字。”
刘彻没有反驳,低头喘了口气,表情微微凝重,从案几前摆放的书简中迅速倒腾,找出董仲舒的杰作拿给她看。
李妍接过书简粗略看过,被满篇的尧舜和仁义给绕晕,不过董公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故含笑虚劝:“董公对陛下寄予厚望,一心奉劝陛下推行王道,早日成为尧舜之君,陛下可不能枉费他一片至诚之心啊?”
刘彻脸有些绷不住,目光有些杂乱,那些张口闭口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人,真要摊上大事砸在自己头上,有冤无处诉的时候,看他们还要不要仁义!自己这些年来严厉打击豪强宗室,为此饱受朝野诟病,董仲舒也好,昭平君也罢,这些都不能撼动自己的意志!
对于董仲舒,他惜之恨之,一代鸿儒,博学多识,却不思惩恶扬善,整日里要仁要义。
刘彻讪讪数声,怒极反笑:“礼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论大道之行,圣贤如三王,皆以礼治世。岂不知汤伐夏桀,周武灭商,诸侯并起,天下纷乱,岂有礼治太平可言?礼分贵贱、别强弱,徒使苟利者日趋骄纵,侵田霸产为祸一方,贫寒者无出头之日,惶惶屈辱中了度残生,朕甚悯之。做皇帝难,做个平民百姓更难,国家的法度若不能一视同仁,百姓便会效法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到那时天地失色,山河破碎,哀鸿遍野。苟利国家与黔首,朕必一以贯之!”
他的话一字一句重重砸落她的心弦,连贯起来仿佛自成大丈夫慷慨之歌,李妍听得心口怦跳,遥想当年大哥栽在常山郡都尉吴克羣手中,自己投告无门,险些羊入虎口便心有余悸,夏御房被主簿赵有权暗害,年纪轻轻便丧命,可是害死她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更无悔过之心。往事回首惟有触目惊心,只有自己淋过雨,才会知道天晴的可贵,关起门来的事情可以用仁义和情理去调解,可是对待为非作歹之人决不能心慈手软。
李妍起身向他深深福礼,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妾在市井流离,士宦皆惧廷尉,可见心中存有畏惧,才不敢胡作非为。陛下外攘匈奴,谋求长治久安;内防豪强,严惩作奸犯科之流,使天下百姓陈冤得雪,公明彰显于世,如此壮举,何谈比不上尧舜之君啊?”
李妍由衷叹服,内心有些雀跃,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思路清晰,章法有度,极具魄力,勇敢地实现心中宏伟的蓝图,她发自内心地敬佩他,仰慕他。
“说得好,夫人。”刘彻眼里布满柔波,喉咙微微蠕动,看着她充满爱意的眼神无比心动,忽而欢喜,忽而紧张无比。
美丽多情的她,善解人意的她,值得拥有自己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