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问罪
6月24日。
冷清了两个多月之久的县衙,今日忽然热闹了起来。
只不过诡异的是,围站在大堂外的,并不是城中百姓,而是平原县的小吏们。
看着齐齐出现在大堂上的官员,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小吏们颇有些瑟瑟发抖——眼下的情形很明显,这位平日里不显山显水的县令,今天要对自己人开刀了。
…………
“谁是赵英召……上前答话!”斐裁毫无威势地在桌子上磕了磕惊堂木,朝着院子里满满一群皂衣问道。
虽然斐裁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的身子都忍不住抖了抖——混官场的都知道,很多时候,上峰语气越轻柔,问题越严重;要是斐裁火气十足地拍桌子大吼大叫,反倒是可能没什么大事。
“小、小人便是赵英召。”一名三十多岁的小吏哆嗦着走出人群,然后在一众绿袍的注视下,来到了斐裁案前。
斐裁拿起案上的卷宗看了看,漠然问道:“城北铜钱巷那一段的污渠消杀工作是你负责的?”
赵英召额头上冒出冷汗,颤声说道:“是小人在负责。”
斐裁嘴角翘了翘:“这段时间那边的居民都在忙着接单做工……你收了不少免役钱吧?”
赵英召原想狡辩一下,说自己没收多少,但瞧见堂上诸位大人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顿时心里一激灵,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小的该死,小的不该猪油蒙了心窍——那收上来的四万三千钱,小的立即上缴户科。”
斐裁嘿嘿笑了两声,其中却并无多少笑意:“此等轻徭,每户撑死天缴纳100钱就能免役;区区一条巷道就能收上四万三千钱……嘿嘿,赵大人生财有道啊!”
铜钱巷一共就只有两百户左右的居民,就算是全部缴纳了免役钱,也绝对收不上四万三千钱那么多——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是这货借着防疠的名义,采取了叠床架屋的手段,一层又一层地派发出许多莫须有的摊派。
听到斐裁称自己生财有道,赵英召腿都软了,隐蔽地看了某位绿袍大人一眼,立即头如捣蒜:“求县尊法外开恩!小人愿意五倍罚之!”
对于寻常的罪行,隋朝是可以罚钱免罪的,小吏虽然不是官员,但也不是贱户,因此罚钱五倍倒也够了。
但很显然,斐裁此刻并不想法外开恩,轻轻看了他一眼后,轻轻一笑:“知道么,其实只要不太过份,本县并不如何反对诸位利用手中的权力捞点油水……事实上,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东西本县也没想着去改变。”
众人闻言,颇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位县令——自打这位县老爷上任以来,干的全都是从兜里面掏钱的活计,往兜里面揣钱的动作竟然是一个也没有,他们还以为这位县尊在这方面是个有洁癖的人呢。
斐裁懒得去理会众人的眼神,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惊堂木:“赵英召,你此次拿的太过火固然是大罪,但是……你可知道本县为何要撕破脸,在大堂之上点你名?”
中国古代的官场自有一套潜规则,类似于赵英召干的这种事情,有一个算一个,背后全都有着一小张利益输送网络;因此就算主官不满,想要整顿一番,往往也是由下而上、由轻及重地暗中敲打,像斐裁这种直接把人家点出来的行为,着实有些撕破脸。
看着斐裁眼神有意无意地瞅着自己,钱主簿顿时有些坐不住,轻轻一施礼:“明府,莫非其中另有缘由?”
斐裁轻轻一笑,
眼神却森然地盯着赵英召:“嘿嘿,赵英召,拿多拿少暂且放在一旁,关键是……你丫的既然拿了钱,事给人家办好了么!?”
诶??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斐裁冷冷一笑:“铜钱巷首尾一千二百步,污水渠一条、垃圾堆埋处三十四个、小型淤泥塘三个……绝对是城北的消杀重点区域之一。”
“你打着为百姓着想,不耽误他们生计的名义为由,蛊惑他们承摊免役钱……这道也罢了,毕竟现在城中各处开始出现人手短缺,与几千钱的做工报酬比起来,三五百钱的费用倒也忍得下去。”
“可是……既然你收了免役钱,那就该另行组织闲工,把铜钱巷的消杀工作给我做好喽!”
说着,斐裁眼中透漏出一丝杀气:“可你赵英召干了什么?”
“假巴意思地组织了十几号街头闲汉,装模样地拿着石灰在污水渠中洒上一洒就完事了?”
“本官强调的挖泥疏浚呢!?”
“本官强调的分段引流,涸底消杀呢!?”
“本官强调的掘淤一尺,城外掩埋呢!?”
“本官强调的垃圾运走,悉数焚烧呢!?”
“你TMD的做到哪一点了!?”
说到最后,斐裁再也难以抑制胸中的怒火,径直把手中的惊堂木狠狠朝着赵英召砸去。
顿时,赵英召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半寸长的豁口;而他惨叫一声后,竟然是连血迹都不敢擦拭,就这么哆嗦着跪在地上。
见到斐裁竟然不顾体面地发那么大火,这几日一直忙着安顿难民的郑县丞顿时感觉到了不对劲,当即拱手问道:“敢问明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斐裁脸上冷的宛如能够刮出一斤寒霜:“由于铜钱巷消工作杀不得力,外加疏于监督,至使蚊虫滋生,水源也多有被蚊虫污染者;自七日前起,铜钱巷居民便逐渐出现了疟疾患者……截止今日,城中新增疟疾患者已经突破了四百之数,其中竟然有近四成都是来自铜钱巷!”
说着,斐裁忽然将头扭向了钱主簿:“现在,以城北的铜钱巷、城西的乌梢巷、以及城南的文局街为中心,疟疾不断扩散,据杨医学等医官的推测,城内已经患上疟疾和正处于潜伏期的疟疾患者很可能已经超过了一千人……”
“嘿嘿,以平原县城的规模和人口密度,一旦疟疾患者超过了一千人……大疬即在眼前!”
什么!!??
郑县丞身如雷亟,一下子从马扎上跳了起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自然知道诸如疟疾这种传染病,都是需要有足够的初次感染者基本盘才能形成大规模传播的,而经过医官们的周密计算,对于平原县城来说,一千人就是第一道红线。
眼见着自己等人之前辛辛苦苦做的工作竟然因为区区一个小吏的原因就此付诸东流,郑县丞连当场拔剑斩杀赵英召的心思都有。
老子和县尊大人冒着生命危险,把难度高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难民防疠工作接了过去;
结果现在倒好,条件最乱最差的难民那边没出问题,各种设施齐备的城内倒率先出了问题,而且一出就是大问题——三处大型传播源啊,你们怎么不去死!?
想到这,郑县丞狠狠剜了脸色苍白的钱主簿一眼——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赵英召是谁的人,他自然知晓。
“来人!”接过一名家将捡回来的惊堂木,斐裁重重一拍。
“在!”两名临时充作衙役的家将顿时闪身而出。
“赵英召贪墨在前,私通高句丽在后,故意破坏本县防疠工作在后,大肆在平原县境内传播疟疾,罪无可恕……本县责判其削去民籍,贬为奴户;重杖50后,查没家产,流刑1000里!”斐裁语气里写满冷库。
听到这位县令竟然给赵英召安排上了一个“私通高句丽”的罪名,在场所有人顿时毛骨悚然起来——所谓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罢了,这位县尊,太狠了!
看着赵英召哭天喊地在那喊冤,哪怕是钱主簿也不敢站出来稍稍劝谏一下——与饥荒不同,大型传染病是关系着所有人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的要命之事,再加上那位陛下正筹谋着二次攻伐高句丽,在这个当口你还敢在防疠这一块轻慢放纵,不怀疑你私通高句丽怀疑谁?
这时候要是谁敢出来开脱一下,这位县令大人顺手再把私通高句丽的帽子往你脑袋上一安,哪怕是郑县丞这种二号人物都吃不了兜着走。
………………
“张应,私纳免役钱,放任乌梢巷居民饮用生水,致使疟疾肆虐——现判其剥去所有职务永不录用,杖60,罚钱3万,流刑500里!”
“赵营,巧立名目,私纳贿赂后帮助文局街十余居民隐瞒病情,致使疟疾扩散——现判其剥去所有职务永不录用,杖60,罚钱5万,上枷流刑1000里!”
“陈勇,懈怠于事,违反防疠章程,未将淤泥和垃圾运出城外,而是就近浅埋,致使蚊虫滋生,附近数十百姓感染疟疾——现判其剥去所有职务永不录用,杖30,罚钱7万!”
一口气念了八九个小吏的处罚结果后,原本并不大的县衙前院竟然空了将近一小半,而受刑小吏的惨呼声,更是让所有人脸色发白——这大抵是他们受身以来,见到过的最严重一次惩罚了,但凡被斐裁点了名的,说是家破人亡也毫不为过。
正当众人见到斐裁放下手中的卷宗,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以为今天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这位县令大人忽然轻轻叫道:“钱主簿。”
“属下在!”听见县令大人无悲无喜的语气,钱主簿似乎屁股底下装了个夹子,立即跳了起来。
斐裁看了看这货额头上那层密密麻麻的冷汗,脸上殊无笑意:“钱主簿驭下无方,致使平原县防疠工作出现重大失误,罚钱2万,年终考评为劣,此外……钱主簿平日多有劳累,不若暂且休沐一月,等本官将此事上报朝廷,等吏部有了回文再行决策。”
听到斐裁这话,钱主簿的脸色固然变得煞白,其余几名官员的脸色也难看的可怕。
要知道,隋朝地方官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改变了秦汉以来地方官自聘僚佐的惯例,长官、佐官一律由中央任免,从而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但对应的,县令是没有权力直接任免主簿这种级别佐官的。
既然没有权力直接任免,那么哪怕双方闹得再僵,一般来说,长官也只能通过上奏朝廷的手段,来间接影响佐官的任免,像斐裁这种还没等到吏部的回信,就径直让钱主簿停职的做法,既霸道又坏规矩——对于这种做法,钱主簿完全可以不软不硬地怼上几句后,将他的话当成放屁,一切等到吏部文书下来后再说。
但面对着眼下即将失控的疟疾,钱主簿却着实不敢回怼——这种大型病疠不比其它,自己犯错了之后要是还敢不识时务的话,这货要是在奏折里给自己安插一个“私通高句丽”的罪名,那自己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看着这位平原县的四号人物面色灰败地把乌纱帽取下来捧在腰间,示弱地施了个礼后,脚步踉跄地走出县衙,众人悄悄看向斐裁的眼神里充满敬畏——他们不太相信以斐裁现在的家仆数量和跟王家的关系,城中防疠过程中出现的纰漏他会毫无察觉。
而这位县令明明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却依然装作丝毫不知似的,任由疟疾扩散,那只有一种可能——斐裁是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够彻底把平原县官场变成他一言堂的机会。
拿着城中数万百姓的人命去换这么一个机会……
这位县尊大人,真狠!
………………
等到所有人散去,正急着返回新住庭院的斐裁被郑县丞叫住。
“明府,眼下疟疾已有失控的迹象……我等究竟该如何处理,还请大人明示!”郑县丞的眼里带着一丝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