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庙
北梁与僵楚之间,隔有若百里荒无人烟的野地。
野地里,一片昏天黑地,染尽了墨汁的山林间,偶有寒鸦嘶鸣。
某座不知名的小山丘上,有一座破庙里,却隐隐泛着火光。
少年郎披着一身单薄的白衣,盘着腿坐在火堆前伸出双手不断翻覆,满脸都映着炙热的红光。
自从过了稷山长城至此,陈鹿灵越发觉得天寒地冻,连坐在火旁取暖,都无法抵御从破了好多大洞的木窗外吹进来的寒风瑟瑟,那些不断随着吹进来的冷风而飘进庙里的散雪,却好似都落入了自己的骨髓里。
好冷。
他有些懊悔,为何当初不多穿些存温的衣物来。
而此时,几根湿冷的粗柴在火团里滋滋作响。也许是火堆上架着已烤有几块焦处的马腿肉飘散出阵阵的肉香,使得少年郎不禁呼出一口热气来,直勾勾地看着那马腿上逐渐冒出的肉油随着底下的薪柴同样也在滋滋作响。
他咽下一大口的口水,并摸了摸怀间的包裹。
一摸,好硬,一定不好吃。
还是那冒着热气的马腿肉好香,好香……
陈鹿灵看得实在忍不住了,当下便要去取。
“万物有灵,马儿既舍身为我,应先祷告其灵魄,祝念其往生极乐,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一尊残破半身的佛像前,跪着一个青衫布衣,腰系青色葫芦的秃子,却正是那日弄阳城里的颜如玉。
颜如玉双手合十,尽管身前佛像残破,蛛网落遍,依旧拜了三拜。起身后这才侧过身子对已撕下一大块马肉的陈鹿灵说道:“你既说不吃,为何又吃?”
“我佛慈悲,不会让我饿肚子的。这赤焰马反正也进不了北梁,进我肚子倒也合适。”
陈鹿灵毫不客气地又咬下一大片肉丝,满嘴流油,好不滋味。一边大口吞着一边又艰难地张嘴说着:“也有人说要杀我,却又不杀。”
颜如玉看在眼底,见那少年郎全无方才可怜于赤焰马死在自己掌下时的心疼模样,此刻却是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他顿时觉得此子有教无类,不免摇了摇头,闭目念经,继续为死在自己手里的生灵将之超度。
“快吃吧,快吃吧,还念啥经啊,也不晓得你跟初意姐说了什么,别说我不给初意姐面儿,再不吃我就要吃完了。”
陈鹿灵吃得正香,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嘲弄道:“杀了就杀了,还非要为它念经祷告,吃了不就好?婆婆妈妈的个死秃子,初意姐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玩意儿?”
话音还未落,却见佛前一落叶,微颤。
转瞬间,一叶如飞刀破空。
陈鹿灵手里还抓着温烫的马肉块,面前,几根发丝缓缓落于肉糜处。
飞叶,悬在鼻梁间。
他呆呆地嚼了嚼嘴里的残肉,已是味同嚼蜡。
终于,叶落。
渐渐飘入了火团里,化为一缕炊烟。
“我答应了她不杀你,可没说过不伤你。”
……
……
“如玉哥,你为何去而复返,又不杀我了?”
破庙里,已然饱腹的陈鹿灵为某人取来一小块正好能拿住的马骨肉。递之于人后,讪笑着走到其身侧。攥拳而手起,手落而肩侧,也不待其人回话,便又道:“哥,你的武功挺好的啊。”
颜如玉轻抿了一口马肉后,感受肩上传来的鼓锤感,连眼皮都未抬起一些,只是说道:“你大可一试。
”
“我怎么可能……”
陈鹿灵边说边将右手由拳转勾二指,侧手便要去取秃子喉间的突起。
他记得初意姐说过,人的一颗头颅里最脆弱的地方不是双眼,而恰恰是喉间软骨处。
破其一点,便教人难以匀息至死。
若一击即中,顷刻间,少年郎便会要了此人的性命。
而少年郎始终不明白,在这个世间里,总有一种东西是他从未触及的领域。
小手轻点喉间,却无法再动弹。
忽然,陈鹿灵不知被何物弹飞于佛像间。
顿时砸在堆满灰尘的供桌上,于残破佛像前,沾落无数蛛丝。
“你很聪明,但聪明过了头。”
陈鹿灵咬着牙吃力地爬将起来,直到双脚落于地面,而他的眼里却没有愤恨,只流露了一丝失望与肯定。失望的是他面前的人已明显远不足初意姐,肯定的是现在的他才确定这秃子确实不再杀他。
“我其实从未离开,只是远远地躲着观望。那日夜里的大火瞧见了,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我一直在看着你,观察你,试图了解你。而有些事情本来想不通,可后来发现不是想不通,只是我不敢去想明白。正如你所说,我佛慈悲。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佛说,放下即是解脱,但冤冤相报何时了……”
陈鹿灵听着那人的言辞,只是先拍了拍怀里有些脏乱的包裹,忍着身上的疼痛,走到火堆旁。
庙里,散雪依旧飘零。
风声呼啸。
他捡起一根尚在燃烧的柴火,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对着那人。
“从前有座弄阳城,你也去过。城里一边是杀我的人,一边是护我的人,可为何不是你死也不是我亡?而是你我避寒立身之处?”
“你来寻我,无非要个答案,便让我来告诉你。”
燃着的薪柴被丢出,落入了蛛网。
呼——
烈火刹那扑闪,佛像已被焚身。
“为何连无人之地都有破庙,无心之人都有观音!”
“天下要这无情之佛何用!”
二人的周遭,火龙升腾。
颜如玉许久未言语,倒是将那手里的马骨肉啃了个干净,他侧过身,从少年郎的眼底里终于看到了答案。
他将骨头丢进火里,又注视了一眼裹着烈火的佛像,将双手合十,尽管沾满了肉油。
腰间葫芦腾空而起,位于人前。
颜如玉拢双脚盘坐,悬于浮空。
这是——坐化了?
陈鹿灵刚从记忆里的业障苏醒过来,满脸困惑的看着面前奇异的景象。
是谁烧了庙?这个人怎么飞起来了?
我方才是怎么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