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新来的班主任是一位很独特的教师。他不像地理老师那样无动于衷。上地理课时,只要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你要听课或者睡觉都是悉听尊便的。
地理老师是一个老头,看上去已经一把年纪了,光滑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掩着几撮发丝,行动很慢,说话也很慢,已经几近告老还乡了,他才不管你呢。
班主任是一位语文教师,上他的课时就不一样了。你不能开小差,甚至也别想有什么轻佻懒散的想法。他虽然个子不算高,但长得很壮,拥有很健硕的肱二头肌和宽宽的肩背骨架,这样的身形似乎能够抵抗一头老虎。不过他倒是处处显得有几分温柔和克制,这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的缘故吧。他很少说废话,做什么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只是有些时候,其动机非常令人费解。
例如,他总是爱冒充心理学教授的身份给我们做各种各样的心理学测试。有一次他上班会课时——只要是班会课,他就会装出一副心理学教授的样子——给我们发了一份调查问卷。里面的内容古怪极了,问题几乎都是隐私性的。
“你是否有过失眠的症状?”
我想象着这些问话经由班主任吴伟文的口中说出来。此刻他摆着一副看透人心的混账模样盯着我,让我忐忑不安。
有一次我想着一个兴奋的问题想了很久,整整半夜没睡着。这样算不算失眠?症状又是什么意思?是我感觉自己病了吗。如果失眠是一种病,那么我承认我有过这种症状。接着我写下了我的答案。
“是的。”我写道。
“你是否有过自杀的念头?”他又问我。
不知道怎么了,这让我想起了跳楼。我总是听说很多自杀的人都是跳楼而死的,我从没有听过现在还有什么自残而死或者上吊而死。我猜测,人们之所以经常选择跳楼是因为,在你跳下去直到死亡之前,会经历一个非常刺激的过程。也就是说,死之前会经历一种很兴奋的状态。但我从来不爱好这玩意儿。我的意思是,我有中度的畏高反应。因此,我是不会跳下去的。即使吴伟文要送我一程,我也不干。可是你假如说,这世上有一种无过程的自杀呢?意思是,你会无缘无故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问题似乎是问:你是否有过,想让自己无缘无故消失的念头?
“是的。”我又写道。
吴伟文又继续了试验。
“你是否有过躁动不安,失去专注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候?”
“是的。”我写道。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有一种逐渐步入某种圈套的感觉。似乎他很想听到我说:“是的!”
“你经常撒慌吗,是否很喜欢撒谎?或者说,撒谎对你来说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
“撒谎”这个词总让我想到宗教。就好像我现在是一个生活过得很混账的仆人,在穿着牧师长袍的吴伟文面前说,“我有罪了,神父!我向你坦白我的罪行,愿主宽恕我,愿主聆听我的真诚忏悔!”
但是我写道:“没有,不喜欢。”
我似乎看见吴伟文的脸上有种失望的表情。
“你心里是否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是一个问得很含糊的问题,其真实的答案不在于回答者,而是提问的那个人。关于这些问题,我就不想再说下去了。它们实在是太混账。
虽然吴伟文不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但他给我的印象还是不差的。他对待学生的教育方面认真负责,
用心良苦,经常对我们发表很多独到的见解。私底下,他也为人亲切,对学生尽了本分的关怀和帮助。他不像其他教师那样,将教育仅仅视为一种纯属养家糊口的职业。
数学教师和语文教师是同时被调过来的。这女人长得高高的,似乎拥有一双很漂亮的长腿,但她从来不穿短裤,也不爱好表露。她也很少说废话,一双诚实的眼睛非常温柔,谈吐也温文尔雅,是一个温柔到了极点的女子。班上的人都认为她和语文教师是一对情侣,不过这种事情从未被承认过。这对教师很低调,他们的关系从没有对学生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
有次我走进教导处的办公室,看见他们两个压低声音在闲聊些什么。他们交谈的语调很轻松。期间语文教师得意地笑了一下。这与他在课堂上的表现很不同,此时的他很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温文尔雅的数学教师坐在他的旁边,他们两人的办公桌是紧挨着的。
吴伟文看见我来补交作业时,丝毫也不掩饰那种忘形的姿态。不过他的微笑倒不假。我能想象得到,但凡见到他微笑的异性都会多少为之心动。
我向他走近时,他伸出手臂一手拍向我衣服前面的图案。我当时穿着我表哥穿过的一件前面印有一个手掌图案的旧恤衫,看上去好像两天没洗澡的样子。他随即在嘴里模仿了一声:“啪!”我当即有一种自己是一只该死的苍蝇,被他这只大青蛙捕食的感觉。
“文裕,”他喊了我一声,说道:“你有没有接触过互联网这种东西?”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没有明显的疑问意思,似乎只是一个陈述句。
我家里当时还没有购置电脑,父母认为会影响我的学习,所以我一直没有使用过电脑。我认为这话只不过是很巧妙地分开了我的注意力。
“没有,”我说。同时我注意到,温文尔雅的数学教师也盯着我,她的眼神中有种特别温柔的感情。不过这温柔与我无关。
“你知不知道,透过互联网可以浏览到很多的资讯,一些你平时很少接触到的东西。”吴伟文继续说道。
“我听人这么说过。”我说。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是很局限的,总是计较于眼前。而互联网可以开阔我们的视野。”
“可是,我的父母都认为电脑会影响一个人的专注力,尤其是学生。”
“我并没有说这东西可以万能。那当然了,它有利也有弊。这就取决于我们怎样去使用它,怎样去控制我们的选择。”吴伟文说。
“文裕,待会可以帮我把作业本拿过去吗?”数学教师深情地对我说道。仿佛我这时的脸上就是一副语文教师的嘴脸。
“好的,”我说。
“你有没有看过《蜘蛛侠》?”吴伟文又问道。
“还没有。”
“这部真人版的科幻电影总共有三部。我都看完了。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力量越大,责任越大!”
接着我就在他们俩的注视之下,把作业本拿走。这种滋味怪怪的。是我单手捧起作业本的那点力量吗,还是指热恋中男女之间的那种责任?我一点都搞不明白。反而我觉得有点,自己是他们的一个很听话的信使似的。
我带着作为一个信使的心情回到了教室。没多久,数学教师就过来上课了。为此,我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说的是,每节数学课之前,我都会预先学习了往后几堂课的内容。这些都是我表哥的功劳。他说自己上中学时有一位很了不起的数学教师给他们推荐了一套很了不起的教材,凭着它任何蠢蛋都可以无师自通,然后他就将这套教材推荐给了我。这话一点不假。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在每堂数学课里对答如流,很讨数学教师欢心的原因。而且我的成绩几乎都是第一。当然了,只有数学第一。
这种反常的领悟能力弄得温文尔雅的数学教师不明所以。下课时她又叫我帮她拿试卷到办公室去。她问我,为什么我的数学成绩可以如此优秀,秘诀在哪里。
我告诉她,那是因为我利用了休息的时间来预习了很多的课程,做过很多的习题,并且有一套很好的资料。使得我学习新课时总是快人一步。
“可以将你所说的那套资料拿来给我看看吗?”
“为什么呢?”我立即反问道。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并没有作充分的考虑就贸贸然使心底里那句话冲了出口,失误发生得很快,事后我想掩饰都来不及。
我看见她的脸上染了一片尴尬的红晕,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有好的东西就应该同大家一起分享嘛!”她解释道。
“我见过一些学生,他们头一两年成绩很优秀,但学着学着他们就变了,成绩一路下跌,直到最后,他们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我希望你多点与有经验的同学交流,掌握多些更有效的学习方法,从而提高学习的效率,而不单单只是在数学这一门课程上。这是我对你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