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祭典之卷

肆 祭典之卷

出了津田村,天气渐渐转好。远处山边的天幕渐渐发白,阴暗的道路明朗起来。

一夜的战斗,贺茂略显疲态,几经辗转来到军营。猫又从昨日黄昏就一直蹲坐在营墙上,眼中满含着对贺茂的担心。

“已经是拂晓时分了,怎么样都该回来了…”

乌圆想到贺茂会死,可是自己却不愿承认这个结果。玄宏的伤势已经在军医照料下包扎完毕,沉稳地睡着。乌圆一看到玄宏就恼怒,不光是因为他无礼的态度,还有对待战斗时轻浮的样子。下午回来时,乌圆将玄宏轻轻放在地上,变了猫形提醒了巡逻的军士,将玄宏搀进营房。

各种事情在猫又脑中交织,时而化作一团,时而折磨自己。甩了甩头,依旧盯着津田村方向的土路。明明自己接受不了最坏的结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其上游离。直到贺茂、鬼使的身影出现在冗长的路尽头,猫又全身瘫软下来,险些跌下营墙。

“放心,我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死在那了。”

“你这家伙还是一样无情啊…”贺茂躺在营房里,乌圆卧在胸膛上打瞌睡。“我还以为我生死未卜,你会担心些。”

“扯淡,我什么时候在乎过你。”

贺茂咳了一声,“恐怕这不是你的真话。”

三日后,从津田村迁出的居民已经悉数回到了村子,贺茂在废宅中随着指点找到了骨女的遗体,将腐朽的骸骨敛在木盒之中,埋在村口的神社下。村民们为了避免生事,一把火将废宅烧干净。

烈火中,骨女和贺茂站在山上,望着这曾经家世显赫的柏纹氏居所。骨女成为式神后,身上的和服从深红色慢慢变为蓝色,眼中的戾气也逐渐消去,变成了女室的娴静和妩媚。

“还是很伤心吧。”贺茂背着手凝视着大火中渐渐消逝的庭院,“毕竟是承载着你记忆的地方。”

“过去的事情不会再回来,”骨女转过头去,盯着山下的火,“我不会再奢求什么,只要守护我珍视的东西。”

玄宏伤势太重,仍然是昏迷状态,贺茂思衬一番,向阴阳寮发了密函,将玄宏暂时安置在军营。那把佩刀也被贺茂自费找锻刀师打磨保养一番,让军官暂时收下。

“好了,如今事毕,我们也该走了。”贺茂此去一行,收了新的式神,在阴阳寮上下流传开来。

式神的收服,说容易,也不容易。式神对象只能是妖鬼,将恶鬼击败,还要看恶鬼自己的意愿,必须是恶鬼同意,阴阳师才能授式神令。式神令听着堂而皇之,实则十分被动。相对,如恶鬼实力强大,式神令便也愈困难。骨女被收服,同时也证明了贺茂不俗的实力。自此,阴阳寮中对贺茂的质疑又少了几分。

回了阴阳寮,贺茂写了书给福冈,告知了些骨女事件的经历,也交代了玄宏的情况。事情处理妥当后,有了几日清闲,便回了贺茂家。

门口的家仆远远望见贺茂回来,欣喜地上前迎接,“贺茂少爷回来得正是时候,家主回来了!”

“我父亲回来了?”贺茂喜出望外,脸上却毫无波澜。“回来了就回来了,省得一天云游四方不理家事。”

“家主正在中屋处理家事,我就不多打扰了。”

中庭的檐廊上,贺茂不动声色地走着。晚秋的气候已经渐渐变冷,冰凉的木板踏上去稍有不适。下午的阳光换了位置,照在庭院里,樱树反射着扎眼的光。中屋点起了灯,父亲就在旁侧阅读着书卷和信件。

“回来了?”

“嗯。”

贺茂沉默着,慢慢坐在父亲身边。趴在肩上的乌圆随即跳下地,在坐垫上打盹。

“听说你收服了骨女,”父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书卷慢慢放回盒中,“这一路艰险,也可怜你了。”

“除鬼本就是阴阳师的职责,我无非早了些时日,况且我是贺茂家的长子,迟早要面对这些。”

“你能理解就好。”父亲穿着蓝色的家服,胡须被窗边映入的阳光染成金色。“阴阳寮那里说你有几日清闲,在家里歇息歇息吧。”父亲将桌上温热的茶递给贺茂。

“你呢?”接过茶杯,贺茂慢慢地啜了一口,“是为了阴阳寮那封书去的吧?”

“猜的不错,”父亲站起身,披上罩衣,“幕府军对皇室的威胁已经不容小觑了,如果那帮草莽真的用妖来和皇室对抗,影响可就不小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暂时还没发现幕府有用妖的迹象,巫师也没什么大动作,大概是在麻痹我们。日后,阴阳寮里的人会越来越多的,战争近在眼前,皇室比谁都要着急。”

二人正聊着天,贺茂双肩突然被拍了一下,疼得贺茂向前一挪,回头看到身后高大的人影。虽然是男人的样子,却留着长发,赤红色发丝中夹杂着些许黄色,额处生着两只血红色的双角,紫红色的眸子里神采飞扬,壮实的身上佩戴着一枚酒壶样的火红朱玉。

“酒吞?!”贺茂惊喜地站起来,“好久不见啊!”

酒吞是父亲的第四位式神,是父亲在修行时收服的式神,在鬼中很出名,也是实力不俗的家伙。当年父亲行至丹州,听闻恶鬼伤人,独自一人进入山中和群鬼厮杀,最后同赶来的武士收服了酒吞,后来又改正了他好色的毛病。

父亲和酒吞都喜欢酒,便渐渐发展成父亲式神里和父亲关系最好的鬼。贺茂自小就认识酒吞和乌圆,酒吞对于自己和弟弟贺茂川就如同兄长一样,外人毛骨悚然的名字,被贺茂从小叫到大。

爽朗的笑声响彻整个屋舍,“是啊,自从和你父亲天南海北地跑,就再没见过你几次了。”酒吞欣喜地上下打量贺茂,“从小看着你长大,分别了还偶尔想起你,总算是能回来见你一面了!”

寒暄片刻,贺茂注意到父亲和酒吞正欲外出。“父亲,你要去哪?”

“没什么大事儿,”父亲回头向贺茂笑了一下,便径直打开拉门走出去。酒吞紧随其后,回头向贺茂说道:“我和你父亲去趟阴阳寮,晚上就回来,到时候我们再好好玩玩!”

酒吞回头便走,突然一头撞在门框上,疼得呲牙咧嘴。“长这么高也不是啥好处啊……”捂着头弯下腰,三两步跑了出去。

贺茂笑出声来,惊醒了一旁的乌圆。乌圆等着溜圆的眼,扒着衣服趴在贺茂肩上,“他们走了?”

“说是去阴阳寮。”贺茂紧随其后出了门,“骨女和座敷干什么呢?”

“不知道,在庭院里吧。”

太阳渐渐落了,庭院里的阴影处也越来越大。夕阳如同悬在樱树树梢,骨女安静地坐在书案前,座敷则在草丛间追着飞蛾,一会钻入草丛,一会跳上石栏。虽然晚秋时分,庭院的草地已经呈现出落败之色,但座敷的嬉戏还是把草丛踩得七零八落。

乌圆化了人形去教训座敷,贺茂走到樱树之下,坐在骨女对面。

“这里环境可好?”

“这里远离尘世,环境绝佳,实是不可多得之所。”骨女发呆被打断,笑着和贺茂搭话。

“我看你刚才分神,可是还有心愿未了?”

“倒不是这方面,”骨女拢起头发,纤细的手指插好发簪。“我与尘世久而隔绝,未免有些不自在,我怕这样下去,会失去我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坚持自己就好了。”

骨女望向贺茂,有些不可置信。

“人世间春秋几载,尘世不过沧海一粟。”贺茂将折扇放在书案上,“时间长了,自然会明白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乌圆揪着挣扎的座敷回来后,贺茂换了身衣服,眼下京都正是秋之祭,祭典上人妖混杂,去游玩一番也未尝不可。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京都城里。此时的京都城内张灯结彩,大放珠华。

秋之祭的灯笼琳琅满目,烛火在各色纸架下燃烧着,装点着整个平安京,如同夜空中的星斗。楼阁之间挂着的彩绳和画作不计其数,沿街叫卖的小贩比平日里还要多,连不常见的一些祭典点心也摆了出来。

行人摩肩接踵,各色和服和家服、盔甲如同璀璨的花卷一样从京都城门一直延续到中门,楼阁全部亮着灯,似乎在这个晚上京都之中没有一个休息的人。

麦茶和杂煮的蒸汽悠悠飘荡着,食客围得水泄不通,乃至一枚马蹄都插不进去。贺茂来到京都时,正是祭典最繁华的时刻,虽然离花火会还有些时间,人们却早已三两成群,买了各色烟花,在城门旁燃放着,一朵朵炸裂而起的火花十分扎眼。神社旁,无论是富家的少爷,还是商人的子女,排起了长队祈福,一枚枚样式别致的贝壳透入钱箱,巨大的铃铛也叮叮当当地响着,从未停止。

贺茂一行人进了城,一路兜兜转转来到神社前。乌圆为了方便,变作猫又,几人慢慢来到神社里。贺茂净手后,看到求签之处人不多,便招呼了几人求签。抱着签桶的巫女干脆地把签桶递给贺茂,两人对视了一眼,贺茂认出了这个清秀的巫女。

“藤田?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的神社人手不够,宫司大人来派我帮忙,毕竟每年祭典都是最忙碌的时候嘛……”巫女边解释边努力回想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是谁,一时又记不起来,不免有些尴尬。“诶…?你是…”

不等贺茂搭话,巫女突然茅塞顿开一般,欣喜地抓住贺茂的手,微凉的手掌抓住贺茂的手背,触感既舒服又有些微妙。“你是那个去阴阳寮司职的术师!我记得你!”

“记得我就好。”贺茂回敬了一个笑容,又低头看着藤田的双手。藤田才发觉失礼,忙抽回双手拍了拍,白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少女的红晕,幽绿色的瞳孔不知所措地瞟着四周,气氛比刚才还要僵硬了。贺茂一头黑线,两人气氛微妙起来。

眼见事态严重,座敷、骨女、猫又三人现了形打起圆场,“好了好了,赶快求签吧。”

藤田听到说话声,抬起头看到面无生气的一男一女和小孩,吓得“哇啊!!!”一声叫了起来,惊动了后边求签的人。

“这这这这是什么啊!”藤田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冒,倒在椅子上大口呼吸着,骨女发觉三人闯祸了,向贺茂使了个眼色,随后硬拉着座敷和猫又走开。贺茂头上暴起青筋,这大概是他生来最尴尬的一次经历了,大概百年过去都不会忘吧。

“抱歉,吓到你了,这几位是我的式神。”贺茂眼见兜不住了,只能如实说明。

“原来如此啊—”这时藤田也缓过劲来,自己毕竟是巫女,邪祟倒也见得多,只是这么多妖鬼齐刷刷出现,自己又毫无防备,难免反应过激。藤田连连道歉,“实在是对不起,刚才失礼了。”贺茂平时十分厌恶毛燥的下人,可对这个冒冒失失的巫女却一点怒意也没有,心中觉得奇怪,但也很快忘却了此事。“好了,求签吧,后面的人们该等急了。”

藤田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请。”

贺茂轻轻晃了两下签桶,一枚乌棕色的竹签掉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来为你解签吧!”

贺茂礼貌地将竹签递给藤田,藤田细细端详着。“不愧是阴阳师耶!中吉!”

贺茂此时也被藤田的声音渲染了,激动地问藤田,“那么解签呢?”

“斩雾破竹,云销雨霁,翻云覆日,自得清明!”藤田高兴地给贺茂讲解着,“意思就是你以后的生涯经历会扫清一切障碍,一往无前的!”

贺茂长舒一口气,正想问些什么,又被后面的声音打断了“哟!咱们家阿权好运气啊!”

来人竟是酒吞,-贺茂一头黑线,刚才三个人已经把藤田吓没魂了,酒吞这一句话藤田怕不是要当场昏死过去。刚想安慰两句,藤田早已瘫倒在桌上。

“贺茂的式神…好…厉…害……啊……”

猫又叫来了神社里的巫女照顾藤田,一行人匆匆走开。贺茂没好气地一折扇打在酒吞胸膛上,“诶!很痛啊!”

“你刚才干嘛?!”

“我?”酒吞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刚才什么也没干啊?遇见你就过来打招呼了嘛。”

贺茂一看酒吞大大咧咧的就来气,可转念一想,藤田受惊吓之事今天也不知道,索性作罢。

“你怎么一个人来的?他呢?”

“啊,我们回去之后听说你去祭典了,我约他出来找你玩,那个老顽固说太吵了,让我自个来找你,顺便给他带点酒回去。”

“好吧……”贺茂还挂记着刚才的藤田,朝着神社那边发呆。

“你小子愣什么神啊!”酒吞调侃着,“该不会是对人家巫女姑娘有意思吧?”

猫又嗤笑出声来,因为熟知贺茂的脾气,向前紧走两步,干咳了一声。“随你们怎么想。”贺茂还朝着神社的方向张望着。

“真是的,不管你了,走!我们玩去!”酒吞和众人自顾自走向了人群,“刚才我看到有绘马和捞金鱼,一会就赶不上了!”

贺茂回过神来,酒吞和众人已经向前走去,渐渐融入人群之中。

“诶?等等我啊!”

贺茂哭笑不得,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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