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雁门之行
平城县驿站内,伯恢怀疑自己还没睡醒,想起家乡流传的传统验梦方法,他毅然决然举起满是皱纹的巴掌,对自己的粗糙黝黑的脸猛抽一下。
啪!
倏而,头晕目眩,接着脸上传来的火辣辣痛顶得头皮发麻,眼角还涌出两滴热泪。
反应这么强烈,不是做梦!
伯恢含恨抚摸带有硕大巴掌印的侧脸,看着正坐在案几前酌饮清酒的江顾,语气中尽是难以置信:“燧长,你要去长安了?”
“没错。”江顾点点头,“贵人屈身相请,吾当舍命相报。”
“案件怎么办?”
“公孙牛已经落网。”江顾看着坐立不安的伯恢,笑着说道:“至于杜喜,仲赤兄已经安排专人处理,相信不出半月就会有一个结果,离开前应该能完成第四部的任务。”
“这样啊…”
伯恢咬着嘴唇,突然长呼一口气,像是看开了,径直走上前拿起一只空酒樽,斟满酒平举道:
“吾本是一粗人,不懂什么长篇大论的道理,燧长既然被贵人赏识,前途自当无量,几年之后,或许能秩三百石,担一县之长…此酒,先提前敬君!”
说罢,樽中酒水被一饮而尽。
“燧长安心去便是,第十九燧有吾坐镇,出不了岔子!”伯恢摇晃酒樽,借着酒意说道:“话说,君走了,吾也有机会担任燧长之职呢,一个月可是有六百钱……如果长安不好待,君想回十九燧,吾随时扫榻…扫草席以待,燧长之职,到时定奉还原主。”
江顾听着长篇大论,看着脸色绯红,仰头生怕眼泪掉下来的伯恢,笑着摇摇头:“君想法不错,不过恐非所愿。”
伯恢愣了一下。
“汝与公孙牛拼杀数十回合不落下风的事,被仲赤转告给韩王孙了。”江顾不急不慢地从袖口中抽出一卷竹简,放在案几上,又随手拍了拍,“韩王孙想请汝担任家中护卫,俸禄每月两千钱。当然,汝想去十九燧担任燧长,此事权当没有发生。”
啪!
还没等江顾反应过来,伯恢一把抢过竹简,其脸上的悲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傻笑的模样。
这份得到韩嫣授意,仲赤亲笔撰写的竹简中,不仅提到了俸禄,还提到了待遇:包吃住,薪酬月结,除了年假之外,还有病假、探亲假的相关规定,甚至因救主受伤,还有厚重的赏赐。比吃不饱穿不暖的燧手工作,这份差事不知好了多少倍。
此刻,伯恢真正体会到有钱人家招工的大手笔,一月的俸禄,竟顶的上帮右北平大户人家服一年的兵役,都说长安人有钱,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伯恢笑到兴奋之处,浑身一颤一颤的,伤口有些开裂,又痛的滋滋冒汗,不得不老实起来,“燧长,这韩王孙是何人?竟然能出得起每月两千钱的俸禄。难道,他就是贵人?”
“其身份尊贵不假,但并非吾效忠的贵人。”江顾担心说透会拉远二人间的距离,含糊不清糊弄过去,“不过,咱们这几日在驿站的吃喝用度,都是他出的钱。背后嚼人口舌,不是君子之道,汝若想知道他的身份,去了长安,慢慢打听也不迟。”
“嗯。”伯恢觉得有理,小心翼翼收起竹简,转而又问,“吾都有两千钱的俸禄……燧长,他们给你开了多少的俸禄?”
“呃……”这个问题把江顾难住了,不由得拖着长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先前光想着出谋划策,忘了问待遇,
好像把自己免费卖了。
戍边赚得钱粮都寄回了家中,如今浑身上下满打满算不过三十钱,都不够买一石粮食的,真要到了长安,吃住怎么安排?
江顾没有去过长安,但敢肯定,作为大汉目前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此地的开销绝对不便宜,或许,在长安西市吃一碗粟米花的四铢钱,能在东郡买一斗了。
不过,说是身无分文,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心,跟着刘彻混,肯定饿不着,看看韩嫣就明白了,放眼整个长安的三陵少年,有几个得到司马迁“苦饥寒、逐金丸”的类似评价?
“没有俸禄?”伯恢眼神古怪追问道。
“当然有……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
韩嫣给伯恢安排了去处,即将的长安之行少了一份离别时悲情,多了一份热闹。
因刘彻尚为太子手中并无实际权力,想从边燧征调人手充实太子宫依旧避免不了走常规手续,这就导致一行人还必须去一趟雁门郡。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着押送公孙牛的车队一同出发,等到了雁门太守所在的雁门关,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
由于刘彻此次出关的理由是探望代王,不方便暴露身份,就让韩嫣借弓高侯的名头,联系了雁门长史,一个叫赵季的环眼书生。此人是郅都副手,虽然秩仅六百石,但却是实打实的掌权人物。
如今的长史,全称是将兵长史,可不是东汉末年的文职,他们在危难之际,有资格领兵出征。著名成语投笔从戎的主角班超,担任的就是长史之职。
当然,赵季再怎么掌权,威慑力也比不过列侯家族,他埋头办公时,得知列侯之孙拜见,立刻撂下手头的工作,火急火燎地跑出去,笑着相迎。
“阁下是弓高侯之孙?哎呀,果然是一表人才,不愧是姬姓、韩王之后,气质和我们这群大老粗就是不一样。敢问弓高侯可否安好?……安好就好!想当初老将军领兵断绝吴楚粮道的英姿是何等非凡。听闻阁下家中有人担任太子伴读?啊!原来就是先生!是太子安排先生来雁门的吗?哎呀,瞧我,人都糊涂了,快,快请进来说话,外面天冷,吾前两天刚弄了马奶酒,请务必赏脸品尝。”
“刘十?名字颇……啊,竟是宗室子弟!快,同进,同进…敢问阁下是哪位宗室之后?代王!吾雁门曾亦是代地,阁下来此,亦是回家了,来人,赶紧把我藏在榻下的好酒拿出来,不要吝啬,全都拿出来。”
“江顾?哦…欢迎欢迎,一起进来吧。尔等几个傻苍头(奴隶)愣着做甚,赶紧给这位客人准备热汤(白开水),再安排护卫兄弟们吃饭。”
赵季指挥着属下忙里忙外,大概一刻之后,把一行人领到长史府最大的一个房间赴宴,屋中案几上摆满羊肉、马肉,甚至还有几头小蒜,边上放了几坛外层还附有土渣的酒,同时,他考虑到众人骑马而来,脚肯定冻得痛,又不忘差人准备温布以用来擦拭回温,避免生了冻疮。
“诸位贵客来我长史府所为何事?哦,原来是要两个人,好说,一份文书的事罢了,不麻烦。不过,吾提前说好,郅都将军治军严明,此二人想要离开,最好缴纳些许钱财,这样万一被人检举,吾亦有一个回禀将军的理由……”
刘十,也就是刘彻,二话不说,让韩嫣付钱。
赵季瞅着案几上的那块金饼,像是盛开的菊花,高兴的脸上褶子都凑到一块,一句话的事,加上郅都两个字,价格就是不一样,直接净赚万钱,顶得上半年俸禄了。郅都当年担任中尉卿时的若云若雨,依旧像一团阴云笼罩在这群列侯宗室子弟的心头啊。
江顾捧着手中的热汤,呡了口,身子暖乎乎的,刘彻见状,亦没有饮这所谓的马奶酒,也问人要了碗热汤,韩嫣亦如此。
这番举动搞得赵季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却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减,心里权当是长安人喝不惯,毕竟关中濒临蜀地,喝的都是蜀郡美酒,兴许是马奶的味道太冲了吧。
“诸君来此,除了要两个人,还有其他事情吗?”赵季小心翼翼地询问,随后便得到押送公孙牛的答复,“哦…先前武州塞确实传来文书,称所辖有人贩卖女子,已派人去捉拿…诸君能拿到考核甲等之士,属实不简单…哦?跑了一个,无妨,吾收到奏报,主谋之人乃公孙牛,有此人,定能审出线索,届时可把盘踞雁门的贩卖势力一网打尽,如此功劳,过后必赏,诸君可否方便留个地址,到时吾也好让人送过去。”
“长史好意我等心领了。”江顾可不想因为自己,让刘彻、韩嫣招惹上一个不熟悉的人,直接开口回绝,“拿贼本就是分内之事,何须赏赐?此事休要再提。”
赵季在心里一通暗骂,不过脸上却是笑吟吟的,点头,挨个敬酒。
待酒水过三巡,众人吃喝差不多的时候,门外却进来一个皂衣小吏。
赵季不爽地瞪了一眼,“没看见吾在招待贵客吗?”
小吏单膝跪地,捧着一卷竹简:“好叫长史知晓,门外有支商贾替人送来了一批犯人,称是逃跑罪犯杜喜以及其亲眷,此信随犯人一同送来。”
“啊?”江顾、刘彻、韩嫣,面面相觑,手中装热汤用的空碗忽然变得沉重,都不由自主地放到案几上。仲赤还在安排人捉拿,这边怎么就有人捉到了?
赵季亦心头一震,酒也顾不上喝了,挥挥手,即刻让人宣读书信内容,皂衣小吏如实照做,等念完最后一个文字,在场众人当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写信之人自称白叔车,称受江顾之托注意往来于武州塞与平城县的人。
叔车在信中说,他前两日晚上准备关门歇息的时候,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打着哆嗦过来投宿,自称遇到了狼群,逃跑之时丢了很多东西,包括“传”、“信”,希望借住一晚还愿意支付重金。
由于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是个矮胖子,形象与武州塞捉拿的逃犯格外相像,叔车就留了个心眼儿,夜晚没有入睡,而是偷听这群人的窃窃私语。
当叔车看到这群人分成两波入睡,其中一波暗自啜泣后,心中便有了答案,为了答案无误,他灵机一动,在次日一早送别众人之时,面朝背影大喊一声“公孙牛”,见众人齐刷刷回头,便知晓他们乃逃犯家眷,于是提剑而上,与众人一战,在费九牛二虎之力后,将所有人生擒。
“两鬓斑白犹能冲锋陷阵。”刘彻既惊讶,又痛惜,“如此勇猛之士,只是客舍一舍人?”
“家上。-”江顾轻唤,本来刘彻打算让江顾称呼自己阿彘,但被后者拒绝了,等成了皇帝,再喊阿彘不合适,于是在商量之后,就改成了家上这个听起来较为亲切的称呼:“此人年轻时走南闯北,知道甚多,我与伯恢正是按照他说的方法,找到公孙牛与杜喜藏身之处。其非常推崇游侠,还自称,当年世人都称他小朱家。”
“小朱家?”韩嫣听到这个称呼,仿佛想起来什么,沉吟道:“家父曾说过,自朱家、剧孟后,游侠之中,再无名传天下者,名声最甚不过传于一地。像家父韩孺之于关中,郭解之于河内,代地一白姓游侠,梁韩无辟、阳翟薛兄,以及被诛杀灭的济南瞷氏、陈周庸。若非,此人就是代地白姓游侠?”
“极有可能。”江顾点头同意这个观点,叔车对罪犯心理如此熟悉,不是大盗,就是大侠,如今能把罪犯捉拿送来,显然更有可能是后者。
“唉,游侠崇尚自由,此人恐怕难以招揽。”刘彻叹了口气,无奈地吃了几口菜。
“家上何必忧愁?伯恢身手与之相比,亦不遑多让,欠缺的只是名声。”江顾笑道,“只需稍加培养,他日定是名传天下的大侠。”
“培养大侠。”刘彻目光炯炯,养成之心大动,此言仿佛帮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历代君王,貌似还没有人培育出名震天下的游侠,当然,在刘彻眼里,专诸刺王僚不算,那时候培育专诸的只是公子,而非君王。
若培育出顶尖游侠,在这方面,他可谓是古往今来君王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