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桑氏弘羊

第23章:桑氏弘羊

日入时分,天色渐黄。

江顾原本是倚着一棵歪脖的老槐树,兴趣盎然地眺望伯恢与桑弘羊的比试现场。

可能是桑氏商队早已对挑战司空见惯,不仅免费为挑战者提供算筹、笔墨等辅助计算的工具,甚至为了保证公平性,还专门从另外一支规模较大的商队中请了个两鬓斑白的老会计。

据老会计同行的商队众人说,其来自巴郡,年轻的时候曾跟随县中的计吏去郡中上计过,不仅满腹经纶,而且是出了名的严谨可靠。最终,由此人出题,二人分别计算的比赛模式,就这么定了下来。

在出题的时候,老会计考虑到二人数学能力可能不低,为了增加难度,专门挑了几个前往巴郡上计时遇到的数学问题,当然,他又担心题目过难,恐二人一个都答不出来有失颜面,在开始的时候先贴心的出了两道混合运算,协助热热身。

这里不得不插一句题外话,古人的数学能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不要想着凭一道鸡兔同笼,就碾压古代的数学家。

承先秦数学发展源流,被两汉数学家删补增减的《九章算术》中,早就提到过“面”,即无理数的存在,里面还有方程术即线性方程组解法、损益术即列方程的方法、以及方程术消元必须用到的正负术……

成书在公元前100年左右,也就是汉武帝晚期的《周髀算经》中,甚至还提到了勾股定理的计算方法,其中针对斜边的计算仅用了一句‘开方除之’,可见当时的数学界早就已经有开方的标准计算模式,不需要专门进行解释。

回到秦汉时期,用方程、无理数、勾股定理等方法忽悠大人物怕是不成了,甚至,还可能会被北平侯张苍、周公旦后人联合打假,把这场抄袭的“大案”捅到长安去。

到时候为了弄清楚真实情况,廷尉署绝对会一直查到祖宗十八代,就连小时候干过自己却早已忘了的坏事,都能被扒拉出来,接着就是酷吏轮番审问的环节……一番折腾过后,怕不是穿越的身份都能招了。

如果用比较复杂的应用题忽悠普通人或者小地主呢?别傻了,肯定也不行!

且不说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买卖东西用加减乘就够了,压根碰不到计算复杂的数学难题,忽悠了也没用;真正有计算需求的小地主,往往会花重金去县里计吏处抄一份《算术书》供人学习,上面传承许久的应用题比想象中难得多,在数学考试中,经常会作为选择题最后一道,或者填空题最后一道出现。

非数学专业学生认知中的复杂应用题,能难得过这种压轴题?别自信出完题,被人看后贻笑大方,最后臭名远扬。

镜头拉回比试现场,不出意外,对数学有一定了解的伯恢、桑弘羊,面临热身题时,分别快速解答了出来,都没有用算筹,其中一道一百以内的任意乘法,二人更是在脑海中幻想出一幅《算表》,花费十来息的时间,齐刷刷口算了出来。

不过,这种场面仅仅维持了片刻工夫,说到底,伯恢终究不是专门浸淫在计算之道上的人。

随着老会计出题难度增加,以及题目更加偏向于实际中的应用题,场中不出意外地出现了伯恢满头大汗翻算筹计算、桑弘羊简单书写两三笔便随口应答的绝对碾压场面。

江顾饶有兴致地观看二人的对决,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不知是哪个无聊的人走漏了风声,洛阳心算神童被外地人挑战的消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传了出去,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手头不着急的工作,从牛马市四面八方涌来。

衣衫褴褛的马夫、腰挂酒囊的游侠、大腹便便的商贾……五花八门的人,渐渐把桑氏商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当然不是来观摩数学问题的,绝大多数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理,乃至为了在接下来半个月,有一个能在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

这个娱乐缺乏的年头,知道趣闻多的人,往往更受欢迎,甚至还会被其他人用崇拜的目光相待。

设想一下,同在酒肆畅饮,他人还在讨论十几年前景帝拍死吴王太子的老掉牙新闻,你突然来了一句“昨日桑弘羊被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蛋挑战,大胜之”,哪个话题更受欢迎,一看便知,碰上大方的听众,或许酒钱都省了。

在此社会风气之下,桑氏商队附近聚集了百十号人,除了事先早就到了,且站在前三圈的吃瓜群众能看到现场的情况外,站中间的人只能从前方围观者的讨论声中听个响,至于更后面的,全都急得抓耳挠腮直跺脚。

当然,也有几个晚到却看到热闹的人,他们大多都是商队老板。这群人为了在过两天的贸易中说一个拉近双方距离的新鲜事儿,或是谈论一个紧跟潮流的话题,不惜斥巨资从人群中买出一条路。

江顾浑身上下的资产加起来,买袋粟米都不够,更别说模仿这些大手笔的人了,只好躺在树下,听着远处的叽叽喳喳,盼望伯恢早点结束。

不得不说,洛阳的经济确实繁荣。这群看热闹的,大多都是跟着商队从全国各地来到洛阳进行经商活动的人,都操着一口晦涩难懂的方言,尤其是从闽越之地来的人,邻村之间竟然都听不懂对方说的话。

在密密麻麻“加密”方言的攻击中,江顾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浓郁的困意袭来。

说实话,本来他还能再坚持一阵子的,但不知是哪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竟然在三米外的树下栓了一头老黄牛,明明来的时候还没有,不用想,那厮绝对也凑上去看热闹了!

耳边萦绕的哞哞声实在催人犯困,再加上闲着没事可做,江顾变沉的上眼皮,跟下眼皮疯狂掐架,仅仅喝半樽酒的功夫,歪脖老槐树下就传来他轻微的呼吸声。

……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惨白的月亮被云半遮半掩,牛马市中的商队也走得七七八八,只有零星几个还在互相谈论价钱,希望再做成这最后一笔买卖。

江顾倚着树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接着肚皮沉甸甸的,像是被东西压住一般。

“燧长,醒醒。”

江顾在呼唤声中缓慢睁开眼。

只见伯恢正一脸失落地蹲在一旁,拿起树枝在地上反复画着圈圈,看来输给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让他的自信心受到不小的打击。

“结果怎么样?”江顾明知故问道。

“我收回之前的轻视之言,桑弘羊在计算方面的能力实至名归。”伯恢算是彻底服了气,“除了最初两道明显放水的题目,后面一共出了十三道实际问题,我虽然做对几道,但与他全部回答,正确且每道题花费时间不超过半刻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云泥。”

“现在相信他有调度大军辎重的潜力了吧?”江顾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自己肚子上的两百多枚四铢钱,一本正色说道:“你二人刚才比试的不过是较为复杂的数学问题,并非他更加擅长的商业领域。论经商头脑,放眼整个大汉朝,能出其右者不多。”

“您都这么夸赞他的经商能力了。”伯恢迟疑说道,“他会甘心舍弃偌大家业,随我等前往局势不明朗的长安吗?”

“士农工商,像这般富裕的人,追求的早就不是钱财。”江顾作为穷鬼,说出自己对富豪商贾心理的揣测:“他们的钱财已经够多了,买几个奴隶进行压榨,一年到头赚得钱顶得上五口之家数十年的财富积累,在此之下,他们追求的是名,追求的是能够保住家产的身份,即便长安凶险万分,为了守住基业,也心甘情愿拼一把。”

伯恢作为土生土长的大汉人,极易理解这一番话。

汉家朝廷继承了秦对商人的鄙夷态度,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手,迁商贾至关中给汉家皇帝守陵墓的操作,甚至当皇家手头紧的时候,还会收割羊肉。

就像是前大汉首富邓通,简直就是汉文帝留下的新手大礼包,景帝继位不到一年,就随便找了个理由罚抄其全部家产。

从另一个角度看,长安能打赢七国之乱,邓通也算功不可没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伯恢抱剑起身,趁机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片,“可是在您睡觉的功夫,桑弘羊已经领着商队回去了,只留下这枚索要一把长剑的契券,他要求一个月内把剑送到桑府,否则就去洛阳县衙状告咱们欺骗。”

江顾倒也不着急,慢悠悠问道:“知道桑府的大概位置吗?”

“契券上写了。”伯恢递过去,“不过因为洛阳是陪都的缘故,宵禁比平城县更严,即便是位于城外的里,也会有役卒巡逻,如果进不去桑府,咱们就得在里中空地过夜了。”

“不怕,到时候就说是来询问长剑制作的细节,对缀饰的要求。”

江顾丝毫不慌,大半夜的,送钱可能被拒,谈生意可能被拒,但是涉及宝剑,反而会被人客客气气地请进去。没办法,自先秦开始,中原大地好剑之风就长盛不衰,尤其洛阳这片土地上许多著名的人物都有佩剑而行的习惯。

实际上,果真所料想这般,位于洛阳东北郊“三河里”的桑氏府邸内,江顾二人赶在宵禁之前,被管事隆重地邀请了进去。

不过虽然进去了,据桑府管事说,想要见到桑弘羊,恐怕要等到后半夜。

原来,桑氏家主这段时间外出经商了,洛阳本家的重担全落在了桑弘羊一个人的身上。

按照桑氏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当家人每日宵禁后必须将今日经营所得一一核对,查漏补缺,再列出明日的经营计划。因而这段时间,一般不见客,若非江顾二人是为宝剑打造之事而来,恐怕连桑府大门都进不了。

桑氏书房中,年仅十二的桑弘羊提笔在记账竹简上勾勾画画,呈现出一派老成的模样,他座位的右侧,是家族在牛马市的负责人。

“家上。”牛马市负责人毕恭毕敬,他这里没有称呼“少主”,只因秦汉时期,这个词指的是年轻的君主,或者是宗室女子,万万不能用来称呼宦官权贵的子弟,商贾子弟更不用说,一旦用了,恐怕第二天就得被人打上门,“今日您被人挑战的消息放出去后,看热闹的商贾中,有四人与家族签订了契券,有七人明确表示有合作意向,不过要求我们将价格再降低两成。”

桑弘羊抬头,双唇紧闭,挑了挑眉:“合作数量比上一次少了许多啊。”

“时值深冬,又刚刚过完年,这段时间以来洛阳经商的商贾少了许多,合作数量少属于正常情况。”

“也对。”桑弘羊认可了这个理由,看着手中的账目,又道:“那几个人不是想把价格降低两成吗?答应他们,不过先放出消息:快开春了,从明天开始,母马价格上调三成,优良雄马价格上调五成,然后在涨价后的基础上,给他们降低两成。”

“唯。”牛马市负责人心领神会,顺手又递了一份竹简过去,“最近几年灾害频发,全国各地粟米减产严重,是否提前囤一些,以便喂养马匹。”

“家族仓库里还有多少粟米?”

“还有四千石左右。”

“明天开始,逐渐补仓到两万石。”

“是否有点多?”

“家族去辽东收粮的商队传回消息,辽东稻米价格上浮,据说是因为北疆出现了缺粮的情况。按照你说的灾害经验,今年很可能又是一个灾荒年……多囤些吧,总比到时没粮食喂养牲畜好得多。”

桑弘羊沉声,但有些不放心,特别额外叮嘱:

“不过记住,每次补仓不要超过一千石,一次性补得太多难免使洛阳粮价发生波动,被官府盯上就麻烦大了。”

牛马市负责人知道被官府格外关注的严峻性,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又道:“补仓大概需要六十万钱,这笔资金从何处抽调?”

“从金市项目中出吧。”桑弘羊口中的金市指的是洛阳西市,是专门从事金属交易的市场,洛阳作为全国冶铁中心之一,铁器行业尤为发达,桑氏也从中分了一杯羹,“你安排人与那边接洽,最近所得的利润不要往家族送了,分散下去,到乡里收粮。”

牛马市负责人应了一声,“家上,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过两日又要缴‘安稳费’了,那群游侠这次索要四万钱。”牛马市负责人低着头,支支吾吾,“虽然贵了些,但好歹能买一个平稳的经商环境……是否把钱给他们送过去?”

桑弘羊脸色难看,像吃了苍蝇似的,重重放下毛笔,双手揉着太阳穴,头痛至极。

安稳费,看似好听,实际上是洛阳当地盘踞已久的游侠,想出来的收费名目。

游侠这个群体,非常古怪。

有的人能被公卿们奉为座上宾,享受财酒佳人;有的人则混迹在底层,食不果腹;有的人讲究仗义,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偷盗;有的人为了勒索钱财,不惜拉帮结派,专挑老实人下手。

很明显,桑氏碰到的游侠群体明显属于拉帮结派这一种。

这群人虽说势力不大,但是对付起来,格外麻烦,简直就像个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不理会吧,他们会主动到你面前闹事,生意没法做;找人铲除吧,洛阳境内,最能打的就是这群人,他们哪能自己铲除自己?

最好的方法是找官府处理。

可是,这群人能够在当地盘踞这么多年,背后肯定也站着某位大人物,商贾不惹官吏,是重农抑商以来,商贾间流传的不成文规定,桑氏也不想引火烧身,只好每次都按照其要求,将“安稳费”送过去。

本以为这群贪心的家伙拿到钱,态度会有所改善,不曾想最近半年来,越要越多,让人不胜其烦。

“家上?”

“明天先把钱送过去。”桑弘羊仰头看着屋顶的横梁,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深深地无力感,虽是呢喃,却用故意让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汝抓紧时间托家族关系,联系荆楚、齐鲁、燕赵之地的游侠,看看是否有愿意接下刺杀任务的人。”

“兹事重大,是否和其他几个家族商量一下?”

“不必,人多口杂,容易走漏风声,我桑氏不差这点钱。”

牛马市负责人点头,表示自己懂了,为了缓解桑弘羊的悲愤情绪,他又开始讲述另外一些不太紧要的生意上的事,以分散注意力。

桑弘羊怀中抱着个小暖炉,默默聆听,温手过程中,把竹简上的账目逐一提笔处理,待结束时,已是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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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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