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0金试弘羊
夜半时分,桑氏府邸偏房中。
桑弘羊蹲坐在温暖的火盆旁,两只小手依旧紧紧抱着鎏金色小暖炉,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啊~~’的享受:“剑的要求,大抵就这些。”
江顾捧着墨迹未干的竹简,两鬓多了几粒黄豆大小的汗珠。
“蜀郡的精铁、考工室的匠人、剑梢点缀要采用自楚地珍珠、剑柄选择蓝田的白玉、剑尾流苏要缠绕临淄的紫晶,剑鞘表面的金纹要绘制成狼的模样,最重要的一点要在剑面底端用小字刻上锻造出处。”全都是奢侈品,这是把自己当冤大头了啊!江顾牙关咬得嘎吱作响,忍不住强调,“我记得赌约只是一把剑吧?”
“我刚才说的内容,确实是一把剑上的啊。”桑弘羊小脸上写满了无辜,漆黑的瞳孔在江顾与伯恢身上不断互换,“二位难不成想反悔?”
“恕我直言,若按照这上面的要求,此剑成本将近五万钱。”江顾一头黑线,放下竹简,直言不讳地说道:“伯恢那把剑造价不过三千钱,对赌双方的赌注不公平。”
“觉得贵?”
桑弘羊听闻反倒松了一口气,笑吟吟的。
他作为富商的孩子,穷得只剩下钱了,如果能让隶属少府、专门为皇家铸造器物的考工室亲自铸剑,别说才几万钱,哪怕十万,五十万,眉头也不带皱的,这把剑可是代表了自己新的社会地位!
虽然这话听起来比较夸张,但试想一下,去拜访别人的时候,拿着一把破剑的商贾,与拿着一把皇室出品宝剑的商贾,待遇能一样吗?
他敢肯定,只要这把宝剑到手,自己在低阶官吏眼中的地位,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到时候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市门,掌管洛阳三市秩序的吏卒即便已有三、四十岁,见状,也得恭恭敬敬地笑称一声桑兄,甚至还有可能是桑公呢!
桑弘羊想到这里,当即大大方方地表明态度:“不就差了几万钱嘛,按照我的要求来,所差的价钱…不!铸造这把剑所需要的材料费用,我全出了!不过……”
他说到这,语气忽然一停顿,目光犀利一通扫射,一字一顿强调:“必须保证此剑由洛阳考工室的匠人锻造,如果拿普通铁匠的手艺来糊弄,休怪我桑某人不留情面。”
因为比试的时候签订了契券,桑弘羊的确有放狠话的底气,哪怕官司打到长安,理也站在他这边,再加上江顾与伯恢的衣着不像有钱有势的模样,他说起话来丝毫不怵。
“别的不敢保证,工艺绝对出自考工室。”江顾拍着胸口保证,如今材料都有了,剩下的事请韩嫣帮忙就好。
“那就劳烦二位了,方便的话请留个下榻的地址,铸剑材料明日送到。”桑弘羊哈欠声连连,恋恋不舍地放下暖炉,起身拱手行了一礼,“若无其他的事,我就先行告辞了。”
话音未落,却有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请留步!”江顾起身叫住。
正事还没做,想走?
没门!
江顾坦言道:“深夜叨扰,还有一事。”
“哦?”桑弘羊茫然不解,“请讲。”
“白天人群遮挡导致没能看到阁下比斗时的英姿,实属憾事。”江顾露出一口白牙,莞尔而笑,比划着说道:“趁还未入睡,可否与我比试一场?”
与白天不同,既没有桑氏商队的热情接待,也没有答应比试时候的果断,桑弘羊此时摇摇头,婉言拒绝,“兄长想要比试,天亮去洛阳金市寻我吧,
我现在累了。”
他答应与人比试,更多是为了借助人群效应,给自家商队拉拢客户,这大半夜的,别说人了,连个鬼都拉拢不到,干嘛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妨先听听彩头,再做决定?”江顾提议道。
桑弘羊重新抱起鎏金小暖炉,一句话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态度一览无遗。
江顾见状,生怕对方反悔,不敢耽误时间,先提出一个问题:“阁下可有出仕的打算?”
“出仕?”桑弘羊眉头紧凑,眯着眼睛,“去哪出仕?”
“长安。鄙人家上在长安还算有些威望,如果阁下赢了,我可以加以引荐,帮忙在长安谋一份不错的差事。”
“如果输了呢?”
“阁下如果输了,请跟着我闯荡一年。”江顾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年后,若想回洛阳经商,谨请自便,我绝不阻拦。”
不得不说,出仕两个字,直戳桑弘羊的心脏。
生于洛阳的人,哪个不想效仿苏秦,佩六国相印?哪个不想成为贾谊,被问于宣室之中?他们都有一个出仕治国,被人追捧的梦。
桑弘羊年仅十二,正是幻想最严重的年龄段,这个梦尤为强烈。
他要宝剑,正是为了骑马过洛阳时,全洛阳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与其他人比试,亦是为了借其他商贾的口,把桑弘羊这个名字,传到全国各地。
他也想说出和项羽“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同样震撼人心的话。
他也想走在洛阳县的街道上,被无数人指着介绍:“昔日苏秦,今日桑弘羊。”
虽然如今凭借心算名满洛阳,但桑弘羊很清楚,那群人都把自己当个乐子,与人比试,无论输赢,只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一个趣味罢了,说不上嘲笑,但也算不上尊重,只是饭后闲谈中的存在。
这一切,都源于自己是商贾子弟。
士农工商中的商。
商籍把自己彻底锁死了,注定成为不了苏秦那般受洛阳百姓敬仰的人。
如果自己是士,一切或许都会变得不同。
长安的两千石们都是士,他们每年的俸禄固定,满打满算不过十几金,家族子弟却能腰间佩玉,衣着华丝,享佳肴,左拥右抱……哪来的资金支撑他们如此庞大的开销?
还不是依靠经商!
别的不说,就说那掌管北军以及长安治安的中尉卿宁成,不仅在家乡放贷,还低价收田,高价出租。
虽然汉家政策不允许这种行为,但是,除了陛下之外,又有谁敢管呢?
怕是头一天状告,当天晚上,这份文书就出现在了宁成的案几上,第二天就来一出“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士经商还是士,商经商仍是商。
这操蛋的差别!
桑弘羊也想成为士!
他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江顾提出愿意引荐,答应帮忙在长安谋一份差事,直接把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彻底勾了出来。
桑弘羊咽了口唾沫,努力使自己冷静,想先问清楚:“兄长说的出仕,不会是去署衙做跑腿小卒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叫出仕,那叫被卖了。
长安署衙的小卒本就是由全国各地招募的役卒构成,虽然吃喝待遇好过戍卒、郡卒,但劳累程度,不比这两个差,甚至更累一些,毕竟他们要搬运分发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简牍文书,那个重量堪称天文数字。
“别的不敢保证,若被家上赏识,一个三百石跑不了。”江顾伸出三根手指--中指,无名指,以及小拇指,自信满满地说道,“若能力足够,除了洛阳境内的河南郡太守府,其他地方都可横着走。”
这话并没有夸张的意思,刘彻太子宫中存在大量的职位,甚至最高级别的太子舍人与太子詹事,秩两千石,位上大夫。
说到这里,不得不科普一下,秦汉官僚政治社会有三个支架:
一个是源自周朝的内爵系统--公卿大夫士;
一个是石数为标准的禄秩系统;
一个是二十级军功爵制度。
这三个有对应标准,其中,公卿大夫士系统是核心,其他两个只是它的延伸,汉朝每次大型官制改革,都是以内爵系统为主,调整另外两个。
因而,对汉朝官吏而言,内爵制度可能更深入人心一些。
例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提到“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指的就是他当太史令,秩六百石的时候。
太子宫中虽然没有公卿之位,但却拥有许多管辖太子生活起居、安保工作的细微职位,他们无法插手大汉政务,但因地位的特殊性,尤其是自大汉开国以来,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臣,几乎都在太子宫中担任过职务,这更加让地方官吏重视,哪怕只有三百石,放在洛阳,也要被当成上吏供着,保不准几十年后就是三公九卿。
“这就是在说大话了。”桑弘羊撇撇嘴,“长安尊贵之人众多,官吏任命审查严格,我乃商籍,哪能轻松入仕?即便令家上再有威望,也不可能让商人轻而易举成为三百石。”
“具体细节不便透露。”江顾见鱼儿上钩,笑着重新跪坐,“阁下请放心,咱们可以立契券,若是不成,我愿卖身给桑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拿命赌,这么自信?
桑弘羊错愕片刻,不由得高看江顾一眼,不过一想到对方能让考工室制作兵器,一下子释然了。
或许,对方真的有这个实力。
桑弘羊生怕对方反悔,赶紧从偏室的书架上拿下两枚竹简,熟练地制作起契券。
大晚上的,署衙早就关门了,只能先凑合弄一个,明日再去补一份。
做完之后,他邀请江顾签字,顺便按了个手印。
一式二份,桑弘羊小心翼翼收起来属于自己的那份,接着,暖炉又抱起来了,“兄长想怎么比?现在没有商队会计,比心算的话,不太容易出题。”
“说实话,对于商贾而言,心算快慢并不重要,凡是数字问题,都能雇佣会计解决。”江顾道,“我认为,行商者,最重要的是商业手段。”
“听这意思,是想跟我比经商?”桑弘羊感觉受到了挑衅,怒极反笑,“兄长可知?我五岁就读完了《管子》,六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处理商业中的事务,至今接触商道已有六年!”
“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这六年来的成果吧!”江顾伸出一只手晃了晃,“为期五天!五天之内,你在不运用桑氏一族的物资、钱财的情况下,赚取一百万钱!只要能做到,吾立刻向家上举荐,如果做不到,则请阁下跟随我一年。”
“燧长,你这是在难为人吧?”伯恢在一旁都听懵逼了,嘴巴长大的足够塞下一个苹果,“范蠡在世都做不到这点。”
别说赚一百万钱,五天赚一百钱都不容易,更别说还不让人家依靠家族势力。
江顾也知道这个条件过于苛刻,但为了激发桑弘羊的潜力,当次坏人也值了。
这年头,想要举荐人才,必须要跟家上解释此人多么厉害。
伍子胥一天之内七荐孙子,最终还是靠《孙子兵法》打动了吴王;景监三荐商鞅,最终靠的是商鞅的春秋霸道之法;杨得意举荐司马相如,靠的依旧是其在赋上的天资。
举荐桑弘羊同理。
江顾不是诸葛亮,更没有诸葛亮在蜀汉的那般威望,不可能光靠嘴皮子说说,就让人认为桑弘羊是个人才。
同样,刘彻不是傻子,不可能听信他人一面之词。举荐?可以!不过必须说出点成绩来。
江顾考虑到司马迁评价:“民不用赋而天下用饶”,决定从商业经营下手,让刘彻看到桑弘羊在这方面的价值,而那个一百万钱嘛,只是随口说说,给个压力,才有动力。
不过,这个压力可能有些大。
桑弘羊听完,小脸瞬间垮了,瞪着眼睛,双手死死按着怀中暖炉。
玩自己呢?
这算什么比试!
给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着实过分。
除非拉一支人马进攻洛阳仓廪,不然老天爷来了都没用。
“兄长过分了吧?”桑弘羊声音中仿佛缠绕着冰霜。
“怎么,没信心?”
桑弘羊呵呵一笑,懒得回答。
既然对方出比试内容的时候不讲理,那自己也没必要讲理了。
他也伸出一只手,晃了晃,学着江顾,有模有样地说道:“为期五天!五天之内,兄长在不借助家上力量的前提下,将我桑氏在洛阳金市仓库的三千石铁全部以盈利的状态卖出去。只要能做到,一年内,我甘愿做牛做马,如果做不到,则请兄长按照契约,卖身给我桑氏吧。”
“那就这么定了!”江顾深感压力,不过还是拍拍手,应下来了,“留出两天时间作为缓冲,比试大后天正式开始,如何?”
“可!”
桑弘羊哼了一声,瞳孔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刚才做出了一个决定,那群游侠要的“安稳费”,先不给了!
他倒要看看,江顾在游侠骚扰的情况下,如何卖出三千石铁!(铁价一千三百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