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蜘蛛棉
苍黑色的宁静的夜空,赫然出现平地而起的风暴,盘旋着灰蒙蒙的沙。
李寻崖看了看屋外,长叹一声。
与其走出去,不如待在这个阴暗的屋子里。
他和华玉青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他绝对没有华玉青的决心。
这种决心,天底下只有华玉青才有。
也许只是为了喝一杯酒,吃一口肉,就要狂奔几十里路,天亮不罢休。
李寻崖没他这样的勇气,更没他这样的病。
凝视。
李寻崖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
正是没有腿的女人。
女人远远地望着李寻崖,微笑道:“你要走?”
李寻崖摇摇头:“谁走谁是狗。”
女人问道:“你担心我会走?”
李寻崖道:“你虽然说是客栈的老板,可这一点我很难相信的。”
女人咬了咬嘴唇:“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体,能不能走出沙漠?”
李寻崖皱眉道:“也许爬得出去。”
女人轻轻叹了一口:“你的笑话真的不如他。”
李寻崖道:“华玉青?”
女人道:“嗯。”
李寻崖道:“他的笑话的确很好,只不过有些时候很不合适。”
女人眼神忽然严冷起来:“比如什么时候?”
李寻崖道:“比如,我和他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谈起来一家妓院,里面有一个疯女人,经常爬到屋外的窗户上,看别人快活。”
李寻崖接道:“可偏偏有一次,疯女人被另一个疯男人相中了,活生生玩了七天七夜。”
女人问道:“然后呢?”
李寻崖大笑道:“然后,他们决定好了,他们以后的孩子也要学会爬窗户!”
女人冷冷道:“哦!”
李寻崖实在忍不住,蹲下笑道:“你就真的不想笑?”
女人“呵”了几声,道:“如果你就是那个孩子呢?你笑得出来吗?”
李寻崖一怔,脊柱发凉:“那我可能活不了多久。”
窗棂发抖。
天边满排的乌云,遮住了一切光鲜的生命。人的瞳孔在几道霹雳之间不断收缩,可愈是想要看清,就愈发看不清。
沙海似乎泛着黑光,死一般的诡异、祥和。
没有人会管小道上的几颗野草,除了狂风。
风将枯草压得窒息,甚至在黄沙上印出一道痕迹。
窗棂被风吹回。
女人道:“那你想没想过,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摔断了腿,然后四处流浪。”
李寻崖道:“一定会摔倒吗?”
女人冷冷道:“疯女人之所以不摔,因为她并非一出生就爬窗户。而孩子不一样。”
李寻崖低声道:“所以,他说的那个人...”
女人道:“就是我。”
李寻崖道:“可他明明知道这不好笑。”
女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或许他知道,对你而言这真的很好笑。”
李寻崖不安道:“可我现在根本笑不出来了。”
女人淡淡:“那你是否也恨他了?”
李寻崖摇头。
李寻崖道:“你就真的那样恨华玉青?”
女人道:“曾经也许不恨,现在恨了也是没用。”
李寻崖点头:“看来你和他很像。”
女人脸色大变,道:“你说什么?”
她生气的时候,仿佛有一阵阴风吃过去,将唯一一盏红黑色的灯笼刮在地上。
李寻崖吐了吐舌头:“我是说,你们都有两条胳膊两条...”
说到此处,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舌头,腌成舌头干,或者送到京城,做成酥皮点心。
“腿”字没出口,女人竟然也不怒。
她只是假装笑了笑,道:“是啊,我们都是人。”
李寻崖突然道:“老板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道:“你要做什么?”
李寻崖道:“李某就是野草一颗,今天晚上能有人收留,已经运气了。何况方才说错了话,只希望以后能还上恩情。”
女人白了他一眼:“虽然都是人,也分高低贵贱!”
李寻崖道:“不错。”
女人叹道:“我姓岳,岳怜。”
李寻崖道:“好名字!”
岳怜道:“你叫什么?”
李寻崖道:“姓李,李寻崖。”
岳怜忽然道:“我的腿有些痒。”
李寻崖不解道:“痒?”
岳怜道:“你难道不想过来挠一挠?”
李寻崖道:“我为什么要挠?”
岳怜嫣然道:“你过来就知道了。”
李寻崖“嘶”了一声,赶忙过去看。
就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岳怜的四指已然锁住李寻崖的手腕。
不是别的,正是擒拿手。
而且是大落花手。
浮光一般的眼神,在黯淡的月下悄悄地流。
岳怜就这样静默地凝视,凝视着李寻崖惨白的脸。
李寻崖悚然后退,却不挣开:“素红伤!”
岳怜道:“错。”
李寻崖道:“那是什么?”
岳怜道:“是大落花手!”
李寻崖道:“我知道!可是这一招的名字,就叫作素红伤!你是怎么练会的?”
岳怜冷笑道:“这一招是他和我一起创下来的,当时就没有名字。”
李寻崖叹道:“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大落花手,在三年前就成型了。”
岳怜一惊,道:“你说什么?”
李寻崖点点头。
岳怜道:“他骗我?”
李寻崖道:“他很少骗人,也许不是专门骗你。”
岳怜道:“那又是为什么?”
李寻崖道:“他是专门讨你喜欢去。”
岳怜道:“他以为和我一起创下一招,会很招人喜欢么?”
李寻崖沉吟:“小...华玉青这个人,更像是一个诗人。他总用自己有趣的方式,去说出来自己的想法。”
岳怜道:“可我不觉得有趣。”
李寻崖笑道:“所以你们不是一路人。”
岳怜道:“他知道吗?”
李寻崖道:“他一定知道。”
岳怜不说话了。
李寻崖道:“如果真的讨厌他,你总该给一个理由。如果断然去恨一个用心的人,会让他更伤心的。”
岳怜转了转四轮车,背过身,朝着月光。
她轻轻地道:“你回去睡吧,二楼左转第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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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太小,不分天地玄黄,只要有房就是好房。
紫黑色的蜘蛛爬满床头,用蛛网弹出一床棉被。
李寻崖就这样躺下去,等待蛛网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覆盖。
此次来云南,是为了华玉青。
可这路上碰到的人,竟都与他有关。
华玉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别人的感受毫不关心。可你不能就这样说他是个冷血的人。
——他喜欢讲笑话,喜欢朋友,喜欢女人,喜欢喝酒。
——如果反过来,在他的世界里,他更喜欢杀人,更喜欢统治。
于是,庆幸华玉青就是华玉青,一个行着自己正道的人。
李寻崖才想清楚些,便合上眼准备睡觉了。
清早。
醒来之时,蜘蛛已经自觉占领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