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源丰包子
你不得不笑着夸他。
你也不得不哭着骂他。
因为有的时候,令狐轻就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
距离无星带还有一百里地,二人一马车已经在小道上缓缓驶来。
他们还不知道那片沙漠的存在,因而并不担心。
无星带的确很恐怖,就像是一片狂风骤雨的海面,倘若要穿过它,就要收紧桅杆,正好船舵,在雷霆之间穿梭。
一声霹雳。
树叶唰唰地抖动,一瞬间只剩下杂音。
令狐轻叹道:“希望华玉青不要醒了。”
——如果华玉青醒了,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然后坐起来。
——如果华玉青坐起来,他很有可能就会摔下车。
——这是第几步?如果是第八步,华玉青用不着半个时辰,就会死在路上。
令狐轻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甚至很有可能。
马车虽然不快,可是马车里面足够黑。
华玉青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任何人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只要人睡着了,你就一定不能确定这一件事。
华玉青只不过睡得太长。
令狐冲经常回头去看,生怕一双笑眼就看着自己。
树叶还在抖。
可突然之间,车已冲破矮树林,直直地向远方的长街行去。
一条直达天边的街,周围满是青草和稀树,甚至在很远的地方,还坐着一家包子铺。
第三十九次回头。
令狐轻吐了口气。
华玉青还没醒,而且他还安稳地躺在车上,绝不会掉下去。
只不过——令狐轻搞不懂一件事,就是华玉青的右手。
他的右手,已经不知何时,放在了布毯子外面。
令狐轻还分明地记着,每天的子时,他都会用毯子裹紧华玉青的人,然后封死他的手阳明大肠经。
这一招还是杜蛇教给他的。
对付活人的确不容易,但对付病人呢?
更何况,是一个晕倒的人?
可是,晕倒的人有晕倒的好处。
比如——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苏醒,就因为你不可能永远注视着他,忍住这一种荒凉和无聊。
比如——就在现在!
第四十次回头,令狐轻的脖子还没转到头,就已被封住了气脉。
就连马车都晃动一下,向着偏远的地方驶去。
令狐轻几乎窒息道:“你...”
华玉青听见声音,大惊:“是你!”
令狐轻苦笑:“不是我,还能是谁...”
华玉青叹道:“你早点说多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说罢,手指轻抚,已解开穴道。
令狐轻喘了几口,方才把气喘匀:“华玉青,你小心点!”
华玉青笑道:“你让我小心点?”
令狐轻一挥缰绳,几匹马登时调转马头,向正道上拉去。
令狐轻道:“看见没有?你要是下手重一点,人都摔死了。”
华玉青微笑道:“这我不管,谁让你——”
令狐轻问道:“什么?”
华玉青“嘶”了一声,道:“对了,让你什么?”
令狐轻道:“让我什么?”
华玉青怔了一下,随即问道:“我在哪?”
令狐轻顿了顿道:“你在...这条街上。”
华玉青冷笑:“废话!”
令狐轻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大概是河南。”
华玉青道:“到了河南么?”
令狐轻思索片刻,道:“如果前面那家包子铺有胡辣汤,这里就算是河南,好不好?”
华玉青摇头:“不好,不好。长明赌坊那里就有卖胡辣汤的。”
令狐轻道:“那——我们直接去问。”
华玉青道:“好!”
令狐轻突然道:“可是有一点你要知道。”
华玉青问道:“哪一点?”
令狐轻道:“你不能走!”
华玉青吃吃地道:“我...我不能走?”
令狐轻道:“你是不是睡傻了?八步毒和李寻崖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华玉青道:“我记得,所以这到底在哪?”
令狐轻脸一沉:“去找药的路上。”
华玉青道:“什么?”
令狐轻道:“忘了是哪一天,有人给了我一封信。”他把怀里的信递给华玉青。
华玉青读完,竟叹道:“这是李寻崖的笔迹吗?”
令狐轻道:“难道不是?”
华玉青苦笑:“在此之前,你要知道他会不会写字。”
令狐轻道:“难道不会?”
华玉青怔了怔:“在此之前,他先要会识字。不过,这封信也可能是别人替他写的。”
令狐轻道:“我们就是信了,于是兵分两路,杜蛇赵鹰还有熊瞎子去云南找药,一旦找到,就会回来,遇到我们。”
华玉青道:“倒是个好主意。”
令狐轻道:“这主意不错吧?”
华玉青笑道:“不错是不错,可是李寻崖为什么不把药送过来呢?”
令狐轻苦笑道:“我猜,他也是有难言之隐。”
华玉青道:“姑且这样想吧。狐狸,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
令狐轻一愣:“什么意思?”
华玉青悠悠道:“就是——你为什么突然封住我的穴道,然后裹起来扔在大箱子里。”
令狐轻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道:“那是迫不得已。”
华玉青笑道:“多说无益,不如多给我买半斤包子。”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包子铺不大,只有老板和他儿子两个人。
令狐轻缓缓下车,掀开后面的紫色帘子,让华玉青见一见光。
阳光透过新气,停在榆木柜台上。
空气很混杂,带有古旧松木的香味和东厨的酒香。
一个人如果能一辈子浸泡在这种环境,恐怕也真的值了。
令狐轻推开门板,敲了敲木桌,轻轻笑道:“老板,包子怎么卖?”
久无人答。
令狐轻又道:“老板,老板?”
仍寂静。
令狐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去等。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个声音响起来:“客官,你也不看看,这家包子铺叫什么?”
令狐轻回身,惊了一跳。
面前的汉子,竟然没有胳膊!
他的两条胳膊,是用纯棉花扎起来的条条,完全不随心动。
虽然只有两条腿,可他一样爱干净,爱到每天每一个角落都能擦拭十二遍以上,直到一尘不染。
令狐轻正想去看招牌,却听马车里的华玉青大声笑道:“别看啦,叫源丰包子铺!”
汉子道:“你没来过这里?”
令狐轻惭愧道:“没有。”
汉子微笑道:“这也没关系,只要你肯等一小会儿,我就会出来的。”
令狐轻道:“您是老板吗?”
汉子摇头:“我不是,我是老板的儿子。”
令狐轻道:“告诉老板,做四斤包子,有肉馅就要肉的,没有也罢。”
汉子笑道:“好!”
他回头问道:“爸,四斤肉包子,还够吗?”
苍老的声音答道:“不够,差一斤肉馅。”
汉子道:“好。”
苍老的声音又道:“你好什么好?还不快买!偏让人饿着。”
那汉子嘴里叼着几文钱,买肉馅去了。
华玉青见全是空桌,便挑了一张最靠门的坐下,刚好能看见华玉青的脸。
他趴在马车窗口上,就像是小猫一般沐浴太阳光下。
一件青衣,一双灵巧的手,一对笑眼。
只有这三个词,但也足够描述华玉青的人。
式微式微。
狐不归。狐狸的确还没回去,可是包子已经上来一屉。
笼盖周围冒着白气,一个老人缓缓走出来,将笼屉托着,走到桌前。
老人眯着眼,笑道:“客官,您要的包子,先上了半斤。”
令狐轻谢道:“多谢!”
他看向那老人时,竟在浓厚的面香之中,嗅到一丝腐臭。
这种臭味,和坟场的乞丐,还有烂醉的无家的人身上的气味一样。
令狐轻甚至要晕过去。
老人的裤腿已发硬,如果真的——真的碰到了桌子腿,华玉青立刻就明白要发生什么。
毕竟先前那个笑话,就是他编的。
尽管他真的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三个人。
老人只是笑笑,回到厨房。
令狐轻缓过一阵,朝窗外道:“玉青,几个包子?”
华玉青笑道:“你叫我什么?”
令狐轻道:“玉青。”
华玉青摇头道:“你可以只叫小青,虽然不像个男人的名字。”
令狐轻微笑道:“少说废话,吃几个?”
华玉青道:“半斤包子,少说也有十四五个?”
令狐轻突然笑道:“小青,咱们要不要赌一赌?”
华玉青忍不住道:“我赌有十五个,谁离得近谁就赢!”
华玉青胳膊撑在窗上,手指轻挑长发。倘若不说,-没人知道他是个病人。
令狐轻沉吟片刻,道:“我猜,只有十个。”
华玉青道:“十个太少!”
令狐轻道:“十五个又有些多呢。”
华玉青笑道:“你不如猜十四个。”
令狐轻道:“那样太无聊了。”
华玉青道:“你要觉得无聊,就赶快开开盖子,看看有多少个。”
令狐轻掀开笼盖,数了三遍,总共十二个包子。
华玉青坐在车里,问道:“多少个?”
令狐轻又点了一遍。
华玉青笑道:“你他妈是不是吃了一个?”
令狐轻气道:“总共十二个!”
华玉青道:“如果算上你那个?”
令狐轻转过脸,不去理他。
华玉青笑道:“好狐狸,到底多少个?”
令狐轻自信地道:“就是十二个——”
华玉青道:“给我拿四个尝尝。”
令狐轻道:“好。”
他抓起四个包子,夹在指间,挨个甩将出去。
而就在车内,一片更阴暗,更狭小的空间里,有一个同样灵活的男人,同样用指间夹住。
有些时候,哪怕是一盘包子,也能让人高兴起来。
看着四个包子,有人就会沉思。
有人去想为什么偏偏是这四个,有人去想为什么偏偏是肉包子。
可华玉青什么也没想。
他甚至忽略了一点!
包子里,是否有毒?
他根本不关心,因为他已然中毒!因为他吃包子,仅仅就是为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