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反

策反

“我们会在海岸上设立防线,我们会在田野上架好机枪,我们会争夺每一座山丘,每一扇窗户。我们会在沙滩上搏斗,我们会在房屋里搏斗……我们绝不投降,我们决不妥协……”

耳边再度传来了扩音喇叭嘶哑的声音,让桐笙颤栗的幅度愈加剧烈。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紧张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地想象着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瞬间,那个以军人的无畏姿态坦然地拥抱死亡,收获荣耀、赞誉和由衷哀悼的瞬间。

然而,这种英雄悲剧式的空想在黑洞洞的枪口前不复存在,桐笙凝视着那个随时可以让自己鲜血淋漓的黑洞,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拿出那颗承载着同归于尽的巨大使命的那颗手榴弹。

“东都的小伙子,实在是差点火候。”持枪的士兵嗤笑着,拉动了枪栓。浮士德党人特有的浮夸军帽遮住了一双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睛。枪头顶在了桐笙汗如雨下的脖颈上,枪口里像是传来了厉鬼的嘶叫。

你真他妈的懦弱,桐笙澜。

桐笙在心中狠狠的骂了一句,然后举起了双手。

“我们绝不投降……我们绝不妥协……”

喇叭还在向着东都更纵深的战线悠悠的传声,桐笙和他一个排的弟兄们呆滞地举着双手,在西都士兵的押送下,离开了支撑整个迈迦防线的最后一栋楼房。晦暗的天空上飘动着西都飞机空头下的最后通牒,有好多张肆意降落在士兵们的头顶上。

排长长明撤下了遮住视线的那张,盯着上面凄厉的文字默不作声。“我们投降了,是不是意味着迈迦已经失守?”有人小心询问正在押送自己的那位趾高气昂的敌军上尉,低声下气的模样无不展示着一个失败者内心的羸弱。

西都上尉瞥了一眼问话的战俘,咧开嘴道:“我亲爱的东都朋友,于此同时,被攻破的可不仅仅是迈迦这座下三滥的小城,你很快就能看见钢铁洪流冲破你们曾引以为傲的首都……”“狗日的话真多!”长明撕碎了那张“最后通牒”,嗷嗷地扑向了西都上尉。一阵火并的枪声过后,上尉掏出手帕,嫌弃地擦了擦脸颊上的血渍。

“被俘虏了还他妈不老实,警卫排,给我严加看管!”

上尉低头瞧着已经动弹不得的长明排长,掏出了手枪,扣动扳机。几具残破不堪的尸体被丢弃在公路旁的泥泞中。

桐笙摘下自己的钢盔,盖在长明死不瞑目的头颅上。

也有人掏出口袋里的十字架,轻轻地放在道路两侧的杂草堆中。“主让我们四肢健全,主使我们呼吸自如,主渡我们越过苦难,主引我们走向光明……”桐笙的耳边萦绕着战友们虔诚又惶恐的祷告,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和眼皮竟越发的称重,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的艰难。

终于桐笙倒下了,他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在敌人气急败坏的叫骂中沉沉睡去。

喇叭一直在响:“我们会在沙滩上搏斗,我们会在房屋里搏斗……我们绝不投降……”

东都迈尼尔临时战俘营。

占地九万平方米的巨型帐篷突兀地坐落在迈迦和尼尔堡的交界处——一望无际的迈尼尔平原,在深秋的萧萧冷风中宛如一座巨大的山脉。这个曾是东都战略防守的前瞻性要地,已沦为一处充斥着暴虐与野蛮的地狱。

一列满载东都战俘的闷罐列车驶入了站台。桐笙疲惫地倚靠在车门的一侧,打开车门的一瞬,一股混合着腐朽霉味和呛人机油味的空气直钻进他的鼻孔。

桐笙十分难受地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军装笔挺的西都士兵手持枪械,他们驱散牲畜般押解着一车一车的战俘。车站里难闻的空气让本就一路颠簸的东都士兵们感到极其恶心,骇人的干呕声一时间不绝于耳。数万名战俘将并不宽敞的车站挤地满满当当,他们昔日捍卫国土的热情此时却荡然无存,对生的眷恋迫使他们不得不以这种麻木的步伐,行尸走肉般迈向那个允许苟活的地方。

桐笙直属的团在包围迈迦的外围阵地战中被歼灭;所在的营在惨烈的巷战中伤亡殆尽;缩编而成的连队随后又被陆续的俘虏,同一排的战友在迈迦城郊各自分散。一觉醒来,抬着担架的都是些素未谋面的弟兄,无论是部队番号,还是被俘地点,都大相径庭。

桐笙环顾四周,十五岁的他在浩荡的人流中是那么单薄和渺小。除了攒动的人头和角楼上森严的戒备,桐笙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股硕大在车站的安检口顿时分崩离析。小股的人流又在西都士兵的驱赶下混乱地涌向四面八方。霎时,东都的几万大军,风一样地吹散了。

……

一天后。

桐笙没有像牲畜一样押禁在锈蚀的铁窗里,他此刻身无寸缕地立定在战俘营的特殊等待室里,仔细回味着数小时前离奇的经历——

“小伙子,你出列!”桐笙从迷离的神伤中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着笔挺黑色军服的西都军官正示意自己走出来。他站了出来,没有失败者畏缩的神情,也没有对仇人满腔的愤慨。西都军官惊讶地打量这个坦然的少年,他甚至认为这是被战争吓傻了的表现,于是他加重了口气,以军官浑厚且严厉的嗓音果断的刺探道:“你为什么不向我敬礼?”

桐笙瞥了一眼军官肩上的军衔,他不认识这种东西,也没有因这种严厉的责问而发怔。于是桐笙缄默了一会,嘀咕道:“你们刚刚才避免在街道上被我开枪打死,现在却要我给你敬礼,没必要吧。”

军官狰狞地大笑着,头向后深深地仰去。他拍了拍手示意押送俘虏的士兵将桐笙带走。无论是从自己的下属还是敌人身上,军官都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原始而纯粹的倔强了,当他瞥了一眼桐笙破旧的军装上仓促书写的兵员信息时,“桐笙澜”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捕获了他的注意。

“请跟我来,初生的牛犊。”他饶有兴趣地舔了舔嘴唇,一个计划已经隐约在他的心中酝酿。军官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少年的下场绝不会是窝囊地被执行枪决,恐怕有更宽广的天空为正他徐徐打开。

桐笙痛苦地呼吸着,他意识到自己一时的逞能恐怕招惹来了空前的灾难。不等他作出回应,两只有力的臂膀已经紧箍住他的双肩。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在同行人悲悯而无奈的注视下渐行渐远。穿过一行又一行颓废的队伍,桐笙曾虔诚地期盼过的美好未来像是潮解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倒塌了。

事已至此,桐笙真想放声大哭。

嗅到了上等烟草浓烈的味道时,桐笙再度睁开了双眼。

他看见了脚下地板上雅致的图案,刑场绝不是这样的格调。

同时他也看见刚刚的那位西都军官,正向自己缓缓踱来,制作精良的皮靴在实木的地面上踏出清脆的声音。“看着我,牛犊。”军官蓝紫色的眼眸迸射出犀利的目光,让桐笙感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军官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尽力摆出一副亲和的表情:“我看过了你的资料,你是西都人?”军官的手上挥舞着一份陈旧的档案。桐笙扫了一眼,当看见档案的扉页粘贴着自己小学六年级拍摄的毕业相片时,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好吧别紧张,你还暂时轮不到去焚化炉报道,你只需要平静地回答一些问题,做出一些选择就行了。”军官狡黠地一笑:“我叫袁渡,你现在可以称呼我袁少尉,我以个人名誉担保,我目前还不会处死你。”

听着袁渡之词,桐笙渐渐趋于平静。至少到目前为止,自己还不会被干掉。桐笙一面冷静地在脑中分析着,一面干脆地给出问题的答复:“我的确出生在西都,可这又如何?”

“暂且抛开贵军对你们的思想培训,好歹让我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加入东都阵营?”袁渡不急不慢地继续询问,在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前,他绝不会轻易被桐笙主观的激进言语所影响。“我留意到,你就读于东都设立的福利小学,在此之前可能长期居住于福利院,缺乏父母的指教,你极有可能受到东都当局的政治洗脑……”

“闭嘴!”桐笙冷冰冰地打断袁渡层层递进的分析。“别以为没喝过母乳的人都是麻木的呆瓜。什么思想洗脑,政治宣传……狗屁!你无法理解我内心承载的愿望!”

“我从小就有一个宏大的志向,我想做一个被大家铭记于心的英雄。因此我选择了参军——是的,我漫无目的地参加了东都的军队,但这至少可以让我像一个英雄那样勇敢的战斗,然后:如果我赢了,我将坐在鲜花堆满的车子上,带着满身的伤痕迎接人们的欢呼;如果我死了,就了无遗憾地长眠在地下。”

“我有我内心的准则,这绝不是军队的政治传单能够替代的,我会坚决的执行我所认为的正义,我会为它献出我的一切!可是我不够勇敢,还不够坚韧……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桐笙几乎忘情地嘶喊着,当他结束时,喉头不禁一阵呜咽。

“然而这种肤浅的正义感,真的能催生出你想要的世界吗?”袁渡礼貌地微笑着,他坐在了柔软的皮质座椅上,身后矗立着一座耶稣受难像。几束金黄的日光静谧地照射在耶稣萦绕着苦楚的皱脸上,荡漾出旖旎的光晕。

桐笙持久地睥睨着那尊受难的耶稣。霎时,他从上帝之子痛苦犹存的眼瞳中,看见了烟雨蒙蒙的大草原上创世般的日出。桐笙燥热的心绪仿佛在阵雨的冲刷下波动着恬静的长虹。

他喃喃答道:“我真希望我杀掉的每一个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坏蛋,我也不用为他们而痛哭。可是,战争不会纵容这样的徒劳愿望,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每一个军人的真实想法,”袁渡深有感触地回复道,他已不知何时伫立在桐笙的身旁,一同凝视着慈爱的耶稣。“除了主,谁能为真正的正义而战?我们不过是遵循自私的准则,一直到死罢了。但是现在的你,拥有了一个机会。一个无限接近于你的愿望的机会,你在东都军营里无法得到的,这里却可以赐予你。”

桐笙蓦地抬起头,袁渡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迷茫和犹豫。就快成功了,他诡谲地笑了,这是袁渡这周以来的第四十八例策动对象。

“但也请你不要忘了,目前来看,我仍然拥有绝对的正义,”桐笙严肃的声音打碎了袁渡的臆想:“我很希望你帮助我,但我不能亲手去屠戮我的战友。袁少尉,我现在申请回到战俘营,我哪也不去。”

“你真的小看了我的手段,桐笙澜!”袁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愠色。一把手枪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了桐笙的脑门上,袁渡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将装好烟草的烟斗轻轻地放在烛焰上烘烤着。“你给我记住了,烟草和火药,你只能选择一样!”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桐笙的脸色因恐惧而煞白,他用颤抖的嘴唇模糊不清地问道。

“我要你帮这个世界完成一些任务,请吸口烟冷静一下,桐笙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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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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