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
想到这里,桐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身处在一间狭小但洁净的等待室里,恰到好处的室温让他一丝不挂的身体仍然感到舒适。
我会成为西都的士兵,和我昔日的敌人并肩战斗?桐笙感到非常为难,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袁渡的用意。冥冥之中,桐笙感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在这里出现巨大的转折。
“你就是桐笙澜?”
“我是,你是……”
“你在东都军队服役的期间,有没有负过伤?”
“……”
“不一定是要枪伤,只要是弹片造成的肌体伤害,都可以。”
“我在部队开赴战场的途中,车子被你们的大炮轰飞了。”
“可以具体一点吗,具体是哪一次战斗?这对我们评估你的身体机能状况有很大影响。”
“我不记得了……真的,但是我现在快好了,就在背上,这里。”
桐笙背过身去,那里有一记深紫色的疤痕。
医务人员拿着手电,专注地检查着桐笙的伤势:“唔。东都这边没有将你身体里的弹片取出来,但它似乎很契合你的肌肉纹理……应该暂且没有大碍。”
“是吗?那么我的身体达标吗?”桐笙急切地询问。
“嗯。”医务人员轻声肯定着,在桐笙的体检报告上盖了印章:“出门右手边拿好衣物后,请前往动员处报道。”
“谢谢。”
桐笙披上衣服,顺手将袁渡前天塞在自己口袋里的名片丢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狡猾的家伙。桐笙在心中愤恨的骂了一句,眼前又浮现出了袁渡彬彬有礼的装饰下那副欠揍的面孔。自从他和这位不讨好的少尉见面起,桐笙就感到非常的疑惑:为什么你选中的人,是我?
桐笙澜,没爹没娘的混小子。没有强壮的体魄和可嘉的勇气,战场的陈灰把他的脸熏蚀得如同发霉的土豆,被随意巡游的袁少尉一眼看中,付诸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这是无心插柳吗?还是有更大的阴谋?
桐笙最感到惊讶的还是袁渡在数万俘虏中精准地掌握着桐笙的身世。以西都人的身份加入东都的军队,这在人人自危的战争年代,必然会以国罪的罪名处死。袁渡不但没有这样做,还一度强迫桐笙重回西都的阵营,西都的部队有这么缺人吗?
最后,桐笙还是和袁渡达成了协议。袁渡暗藏不露地道:“这支队伍的任务,绝不是和东都军队厮杀。它具有更为伟大的使命。”说这句话时,桐笙刚从死亡的威胁中缓过神来,他一声不吭地吸着袁渡为他点燃的烟斗,目不转睛地盯着袁渡。说到“使命”二字时,桐笙分明从袁渡的脸上看见一阵来去匆匆的羡意。桐笙丢掉了烟枪,不住地咳嗽着。
袁渡一如既往地诡笑着:“我又忘了,小娃娃还不是抽烟的时候。”他拿回了烟斗,先是犹豫了一会,然后径自走回办公桌前,强行将一张名片塞进了桐笙的口袋里。
临行的时候,桐笙望着袁渡浓郁的笑容,实在是不明白这是任务完成的表现,还是一以贯之的送别礼仪。只是,那种奇怪的笑容,分明有一种后会有期的意思。
只是,无论如何,桐笙都要面临一方崭新的天地了。
动员处照例办理手续,军服也正常发放。桐笙甚至没有照照镜子,就被拖上了即刻出发的卡车。桐笙发现,这一行卡车车身覆盖着油黑的尼龙绒布。办理出入手续都异常的迅速。补充油量的时候直接就越过了前方正常排队的车辆,
一副亟待出发之势。
桐笙疲惫的迈进可供兵员休憩的车厢,他听见不远处的战俘营那里有人在高声叫唤。桐笙朝那里观望而去,却看见袁渡带领自己的士兵朝车队这里挥舞着鲜艳的彩带,像是在为英雄送别。桐笙隐约听到有人高呼他的名字,他虽然很喜欢这种形式,但因为袁渡,也因为困顿,他实在是不想做出回应。
补给过后,车队迅速地驶离了迈尼尔战俘营。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那里,包括袁渡。桐笙注意到,那天的夕阳非常好看,就像是割裂的喉管喷洒出的血雾,在锦绣一样的长空中荡漾、辗转。车上的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在卡车吵闹的喧嚣中,都在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定的警觉,显然,在这只特殊的部队中,兵员们的来历都相当一致。他们大多是被俘的东都士兵,在袁渡一派的威逼利诱下变节。袁渡所承诺的,真的能够兑现么?桐笙灼灼地想着,他发现,车队正在向东都的抵抗防线行去。最坏的结果就是,袁渡的话都是一派谎言,桐笙所要面对的终究是东都士兵的子弹。
“停车!停!”有人大喊。接着,卡车在漆黑的夜幕中一辆辆地停顿。
“前面怎么不开了?他妈的……”桐笙听见有人在愤愤地咒骂。他摸着无边的黑暗,掀开了车尾的绒布。充满着火药味儿的辛辣空气顿势从他的鼻孔长驱直入,桐笙判断:完蛋,真的回到前线了。
“上方有令,就地分发武器,立即前来领取,速速装备!”命令来自头车,那是一个沙哑但沉重的吼叫声,令桐笙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这样的嗓音,那种仿佛来自亘古的墓穴的声音,让他想起了战壕里狰狞的死尸——竭力地张开大嘴,抓挠胸脯的动作在死亡的一瞬间被永远地定格,他是在声嘶力竭地痛叫,抑或是在滚滚硝烟中吸取那点稀薄的氧气?桐笙不愿多想,此时他率先跳下车厢,桐笙不急于领取武器装备,而是想先熟悉周围的环境。
他的脚像是踩在稀烂的泥巴上,发出一声声扑哧扑哧的声响。桐笙听人讲过,惨烈的战场上,要是脚底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不是真的踩在烂泥上,就是踩在腐烂的尸体上了。果不其然,当一股浓烈的恶臭钻进他的鼻孔,桐笙的胃部止不住地痉挛起来。他快速地跑动起来,来到最后一辆车的车轮下,难受地干呕着。
当他稍微感到好些时,桐笙伸手环顾四周,发现车队停靠的位置,是一条不知名小巷子内。既然车队能在这里停靠,说明西都已然完成了对这里的占领。但这同时也表明,这里离一线也不远了。
要打仗了,你死我活的。
他仍然在心中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袁渡,骂他的轻浮和寡信。可是东都军队的子弹会理解这个身着西都军服的小子的苦衷吗?桐笙只好暂时平复烦乱的心绪,决定去领取武器。
当桐笙走到倒数第三辆汽车的车门旁,他听见了一发枪响。随即而来了,是子弹擦过耳边的呼啸声。桐笙愣了一下,僵直在了原地,凝望着绛紫的夜空发怔。
“全体都有,趴下!”又是嘶哑的喊叫声,短短几十米的车队顿势炸开了锅。桐笙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第二枚子弹打在了他身旁的玻璃车窗上,玻璃碎裂时脆脆的声响让他浑身一震。桐笙深刻地感受着玻璃碎渣溅落在脖颈上时的痛感,双手拼命去撕扯自己的领口。
砰的一生,桐笙军服上的第一个扣子被扯了下来,随着夜晚的冷风灌进他裸露的脖子,桐笙吃惊发觉自己在呐喊,仿佛灵魂从喉头奔涌而出一般呐喊,桐笙的耳朵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响彻夜空的嘶吼声——
“敌袭!!!”
又一颗子弹沉闷地撞击在一名不幸者的颅骨上。桐笙看见一个不知名的人瞬间躺倒在自己的脚跟旁。桐笙的神智在剧烈的喧嚣中反而变得清醒。他从那个人抽搐的手中夺走刚领到的步枪,一头钻进车底。
桐笙大气不出地趴在汽车的底盘之下,惊惧地望着车子两侧一双双迈动着凌乱步伐的军靴,不知所措的双手只好紧紧攥住那把并未上膛的步枪。忽然间,一颗发烫的弹壳崩在了他的脸颊上,立刻就灼伤了桐笙脸上一块不小的皮肤。这一下,桐笙捂着痛得几乎扭曲变形的脸,哀嚎着滚出了车底,不料将一个快速奔行的士兵绊倒在地。
两人同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在混乱中扭打成一团。桐笙在力量上处于劣势——当士兵粗壮的双臂几乎将桐笙的脑袋按进泥泞中时,他听见了桐笙短促又无力的叫唤:“友军!友军!我是友军……”
士兵带着尴尬和歉意收起了那双青筋暴起的手掌,刚准备将桐笙拉起,就被一连串呼啸的乱弹放倒在地。一股黏稠的液体瞬间将桐笙的视线浸染成模糊的殷红,当桐笙三两下抹净眼睑,却看见一副难以瞑目的躯体在自己的身前已然气绝,身上几个黑黑的洞孔流淌着紫红色的脏血。
当他企图将这名阵亡士兵的遗体拖到一边时,一张位于尸体右肩的字条映入了桐笙的眼帘——那是一张被鲜血浸透的纸张,能够辨识的只有开头的两个字:桐笙。桐笙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右肩看去,却发现一张布制的白条被牢固地缝合在自己的肩头,上面整齐地印刷着“桐笙澜”。与此同时,一张卡片从遗体的口袋中掉落而出,近处的火光一闪即逝,桐笙顿势辨认出,这正是袁渡前天硬塞给自己的名片。桐笙望着这个与自己长相相去甚远的面孔,大脑一片混乱。
桐笙呆滞地取下士兵头上的钢盔,胡乱地扣在自己的头上,然后从车底掏出步枪,踉跄地挪向正面一间破烂的小屋。一脚踹开房门,桐笙快步爬上二楼,他趴在破碎的落地窗口向子弹射来的方向眺望,视线又一次模糊了。
真是地狱般的景象啊,桐笙感慨。他看见不知道从何处烧起的火舌已经直窜向一辆辆汽车的车轮,那些刚刚获得自由的东都战俘们此刻又在生死中挣扎,混乱的兵员已经失去了战斗的意志,桐笙揪心地看着他们努力地攀上周围的房檐,然后再次被击落。
桐笙生平第一次看见人血的小溪涓涓地流进发臭的水沟里。
“倒霉吧,恐怕是西都发现了我们的转移。”桐笙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心中一惊,随即举枪转身,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西都军官虚弱地走上楼梯。他看见桐笙充满敌意的眼神,却径直走向了他的枪口:“你瞒不了我,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桐笙警觉地放下了步枪,但仍与军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端详着这个不速之客:黑色的西都军官常备服装,显示着他少尉的军衔,军装绝非簇新,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可以看出其袖口的磨损痕迹。
不知为何,看着军官这一身打扮,袁渡铮铮的承诺回响在他的耳畔,他不能确定这个人是否携带了威胁自己生命的杀伤武器,但升腾而起的怒火驱使着他铤而走险。桐笙一步跨出,枪托顺势扫过那名军官的胸口,将他击倒在地上,桐笙一把抓住了军官的领口,愤怒地质问:“说好的!都他妈是说好的!为什么我们会来这里?我们不是有更重要的任务吗?怎么还是跑来执行你们未完成的侵略了!啊?”
“这位兄弟,我请你冷静一下,我……”
“你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把你的狗头削下来!”
“你懂个屁!你觉得世界上想要统一大陆的,只有东都和西都吗!?”
面对军官突如其来地怒吼,桐笙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