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五章 咫尺一步

第四百八十五章 咫尺一步

“我生在一个相当荒诞的年代,当时就连气候啊环境啊之类的问题都能被拿来当作政治筹码,用以打压异己…”语气虽老,但说话的男人看起来至多也只是四十上下的精壮年纪。

“天候?何以役之?”立于小队前方,漆盔漆甲漆剑鞘,看起来明显比周遭一众精锐武士要年轻许多的少将军回头问道。

“他们会整个联盟,会议,然后列出一大堆,呃…确实是那么回事的气象数据,然后把环境变化的原因全扣到灵工厂的运作排放上。”中年人挠了挠夹杂着白发的鬓角继续说道:

“接着大国就会呼吁大家减少排放,领头羊当然该以身作则…不过问题就是他们早就已经跨过需要靠灵工厂来维持基础工业的阶段了。”

“原来如此。”少将军点了点头:“然此代五州天下归一,再无分疆祸乱。些许小术皆已无碍江河湍流,先生缘何而出此言?”

“可别老把我当成什么先生,先生的,我只是教了你点没用的小东西而已。”中年人颇为苦闷地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的标准语说得越来越好了…”

“これからの計画のために。”少将军面无表情地简单回道,语气却并无疏远之意。

看来桑原人都挺爱扮酷的…

当然了,结合此人的长相与气质,他会摆出这副冷脸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为了计划而学习啊…”中年人也点了点头:“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虽然时代变了,但人类还是那批人类,阴谋阳谋不可不防。”

“烦请先生指教。”少将军恭敬一拜。

“没什么可指教的,实践永远是第一,很快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中年人缓缓转头,越过明灭星火,望向远方的燃烧高城:

“当那城池陷落,当那旧国倾覆,桑原也该迎来崭新的时代了吧…?”

少将军一语不发,与他一起静静望向当年的桑原首府,后来的大流放地…天京城。

“明,我活得够久了,我之前在星烁州见证那场战役的时候一直在想…”中年人疲惫说道:

“这要么是人类自我毁灭的终末浩劫,要么就是从此不再需要战争的盛世开端。毕竟那画面实在是太惨烈了,如我这般的存在都会在噩梦中见到那副地狱景象。”

“向こうもそう思ってくれればなぁ。”少将军冷着脸平淡回道。

对面要是也这么想就好了。

“ん…“向こう”か…”中年人沉吟一阵。

要说五州是“对面”,这话确实也没错,桑原岛自古至今就是割离于“天下”之外的外域。

若想接触,若想相融,若想推开彼此之间紧闭千年的厚重大门…那就必须得战斗。

这中间是不是有点逻辑误谬了?任谁来想都不合理的事却一次又一次的发生在了现实中,最后竟成了常理与惯例。

该骂起头的,还是该骂跟风的?

中年人摇了摇头,俗话说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他西渡桑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培植一支反政府武装,也不是为了塑造一股反雷行风潮,更不是为了那些可有可无的虚荣感而操纵政坛。

他只是对一片土地绝望了,所以才会来到另一座大地继续燃烧心底的激情。

他希望世界能变得更好。

可事情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了。

火,血,孩子们还是成了战士。

他也成了人们眼中最大的赢家。

谋神之名…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无论你的心思如何单纯,人们都只会把你当作一个下三滥的狗头军师加以揣摩分析。

“先生,明衷心在此祈求您,请与吾等共同见证此方天涯之新时代!”似乎是感觉已经做好了开场铺垫,那被称作“明”的少将军长吸一气,缓缓转过身来对着中年人倾身一拜。

他跪,周围的一众武士也都跟着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叽里呱啦地嚷嚷起了吵人的桑原语,宛如一排排专属于少将军的复读机。

中年人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少将军长跪不起。

中年人还是只会摇头。

“起来吧,明,你不是该跪于人前的种,莫要让我失望了。”中年人轻叹说道:“我也有家,时候到了,我得回“对面”一趟了。”

少将军依旧如磐石般一动不动。

“我得回去看看,那人已经出世了,都快要长大成人了…土间老师一直在等的人。”中年人从撂屁股的大石头上“嘿咻”一声站起身来,掸了掸土追加解释道:

“于桑原,我终归只是个继承遗志的外来者。既然此地“鼠患”已息,那我也该去追寻我最感兴趣的答案了…我对那人很感兴趣,你不会是打算宁愿违背我的意志还要强留我吧?”

闻听此言,少将军终于站了起来。

“请您在此歇息片刻,车辇稍后便至。”眼见对方去意已决,少将军终归还是服了软:“至少送行之事便由我辈来…”

“不用了。”中年人颇为随意地甩了甩手,接着拍了拍自己的两条大腿咧嘴笑道:

“我用这玩意儿就行了,习惯了。去做你该做的吧,别再跟这伤春悲秋了…咫尺天涯过客来来往往,又有几人能留于眼,几人能留于心呢?”

少将军踌躇许久,迟迟不肯动身。

“明,你是个武士。”中年人严肃说道:“拔出你的刀,守护你必须守护的东西。这是你的道,也是所有人之所以愿意追随你跨越死地的理由…临到最后,莫要让我瞧不起你了。”

武家教育嘛,不讲二言。

少将军闻言一怔,沉默了约莫三秒钟之后方才深吸一气,唤起左右起立备战。

施礼,拔刀,冲向燃烧城池。少将军与一众精锐武者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留恋,或者该说…他们尽量没有表现出半点犹豫。

与精神领袖的分离是一方面,与往昔天下的诀别也是一方面。离家远行之前,谁又能提前知晓自己便是那个新时代的开拓者呢?

中年人也转身了,对后面的现世地狱,对往昔的种种怀恋…他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明是个好孩子,从各方面来讲都是完人,除了那难以捉摸的冷漠表情之外。他是个正直高尚又充满同理心的温柔强者,但同时又堕落成了会不惜焚杀妻儿以求上位的极恶国贼。

天下城里住着他的妻子,桑原国的公主…还有他本人并不知晓的亲生骨肉。

他说过,这只是一场政治联姻,那女人不过是用来渗透政府核心的手段。但他不知道那女子一直在深深地爱着他,他也不知晓自己其实也一直深深地爱着那女子。

布下火攻之策时,他在无意间颤抖的指尖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世人皆求无情,可又有几人能够真正无情?哪怕是恶鬼也没有例外。

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

一人之理想便是他人之噩梦,等价代换便是世间最基础,最通用的生存法则。

这便是人类的极限。

这事该怪我吗?我教了他生存之法,教了他如何利用地形围猎野猪山雀,教了他如何在与他人相处时尽量不失礼数…

我向他陈述了历代先贤的远大理想,向他描绘了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我告诉他远方的风景很美,我告诉他日月皆有暗面…

我教了他很多,却唯独没教他杀人。更没教他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雄的混账逻辑。

他自己悟出来了,就这么简单,无须多余的指导。所谓名师出高徒,往往都是因为真正的名师总是拥有发掘高徒的眼力。

不过这一次…我失败了。

我当初只是暗自发誓,要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唯独这一次,我没偷偷掺杂半点想要培养窃国大盗的卑劣心思。

我用最平淡的语句去指导,最中立的态度去分析,最隐晦的方式去教习…结果他还是变成了我最熟悉的模样,一如我经手过的那些曾经天真无暇的叛军领袖。

他甚至成了其中最优秀的那个。

是人的问题,还是世道的问题?

“行くのか?”漫步至竹林深处,渐远烽火喊杀的浊世喧嚣,暗处忽有掠影浮动。

你要走了吗?

“有意思,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中年人努了努嘴:“还真是天翻地覆了…三轮家,上坂家,金崎家全都在一朝垮台。不过风水只是轮流转了一圈,人还是那批老熟人…接下来就该是你们新井家的时代了吧?”

“……”那道影子没有回话,搞得就跟桑原人的日常交流方式都是心电感应似的。

“要处理的问题可多了去了,毕竟这回你们干的可不是先前那些挟天子之类的小把戏。不止是政坛军略,民间舆论也要吵翻天咯…”中年人对着空气耸了耸肩: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来杀我的?还是舍不得我才特地跑来送行的?要我说…”

“あの子は?”声音不知是从何而来,总之对方姑且算是相当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那孩子呢?

“孩子?”中年人一挑眉毛:“你说的是谁家的孩子?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孩…哈哈,罢了,既然去意已决,此地的风云际会也与我无关了。”

“公主殿下将他托付给了我,我又将他托付给了魍魉,而魍魉又将他托付给了鬼角众…真是个应劫而生的小倒霉蛋,还在襁褓里便要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了。”他平淡说道。

“……”影子没走,也没说话。

“这样啊,看来你们还算是有点良心…或者说是有更深的计略藏在迷雾背后呢?呵,也是,忍宗讲的就是一手扑朔迷离。”对方没有立刻动身前去杀人,这倒是让中年人的心情好了很多:

“既然愿意留,那便听我多说几句吧?明不知道那孩子的存在,公主也没有为他取名…但临别时她说的一句话却触动了我。”

“……”暗影不语。

“她说:尽管不切实际,但她还是希望这孩子能够茁壮成长…在生命的旅途中寻找到只属于自己的意义。”中年人的眼神温和了许多:

“她没多说什么,当然,时间也不允许。但你不觉得这就是世间最温暖的祝福了么?一位母亲对即将分别的孩子的衷心祝福…”

“意味(Imi)…”忍者轻声复述道。

“是啊,意义(Imi)…作为最初的中转人,我想我也是有资格为他赋名的。”中年人一边抬腿迈步继续走向竹林深处,一边耸肩说道:

“我承认不管在干什么的时候,我都习惯塞些个人色彩进去。不过这回我还算收敛了,只是在那孩子的包巾里塞了张小纸条。”

暗影仍未现身。

“忌(Imi)…大忌大讳,天下至煞,万邪不侵的“忌”!既然生于修罗炼狱,那便成为足以吞噬苍天的最强大的鬼吧!!”他放声笑道:

“魍魉能以妖身存续至今,不入神社,论才智也只怕是桑原无双了…他是个聪明人,自然该知晓我是在试图传达什么。至于姓…恐怕也只有那位英雄的姓能担起这份祈愿了吧?”

语毕,两人沉默许久。

“間宮…忌…”深影轻吟。

间宫忌。

唰啦,林中忽现异响,不知是风吹竹叶,还是远方城墙倒塌的余波震荡至此。中年人没有多行仔细感受,只是突然发觉周遭的景致似乎一下子便空旷了许多。

“啊?喂!喂…你还在吗?”抱起膀子挤了挤眉毛,颇感寂寥的中年人十分不耐烦地嘟囔道:“这就走了?去你大爷的笼川结社…”

“我还在呢。”林中传来轻微声响。

好吧,你的标准语说得也越来越好了,看来雷行与桑原之间的碰撞已经是不可截停的了。真期待啊,下一场人间炼狱…

“呃…我讨厌忍者。”中年人无奈叹气,接着抬起头来微耸耳廓兀自说道:“翩莱伽已经过去了?真是性急的家伙…你说说,野兽们明明活了那么久却没有半点长进,那人类若是求得最终极的长生便能超越它们么?”

竹林中没有回应。

这回他是真的离开了,新井家的少主可是很忙的。孩子的尿布要换,老人的茶叶要晒,新政权的各项条款也要紧急开会讨论…

“我觉着悬,对于思维如此狭隘的蝼蚁蠕虫之辈而言,漫长的生命只会消磨他们的激情。莫说常人了,就连我都…”中年人摇了摇头:

“你认为呢?我觉得生存就意味着折磨,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责任。饶是登天仙人亦有承受压力的极限,双源换了一批又一批,世界肉眼可见地越变越烂,吾等仍未可知将来过去…”

没有回应,林子里都没已经人在了,当然不会再有半点回应了。

今日之前,那忍者还是会耐着性子听听他那云山雾罩的牢骚话的,毕竟这也是监视任务中最重要的一环。但此刻,外来者已经失去了他存在的作用,盯梢工作也该宣告圆满结束了。

中年人明白得很,可他并不介意,他早就已经习惯对着影子胡讲一通了。漫长到足以跨越人性的孤寂自然需要排解,那影中人在与不在,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是否需要修辞的区别而已。

边走边说,中年人的步子越迈越大,步伐越来越快。转瞬之间,庸碌凡人便已无法观察到他的姿态与去向了。

接下来他会去哪呢?没人知道。

不过…呵呵,我们都知晓答案,是不是?

中年人也笑了,离开桑原,接下来该北进风来了…那片他曾发誓永世不踏半步穷山恶水。不过呢,在他无比漫长的记忆湍流中,打破誓言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小插曲而已。

人才需要道德。

弱者才需要道德。

制定何为道德的存在…当然不需要遵守那些作茧自缚的繁文缛节。

更何况,当初立誓的对象已经不在了。

那人化成了片片飞雪,融进了这场灰蒙蒙的末世霜降。尽管往日的绝境死斗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得捏上一把冷汗,但…比起游离在这座漫溢混沌的小池塘里,他还是更怀念当年时光。

那段与天海五杰鏖战不休的“苦”日子。

风从何处来?饶是谋神也猜不出…但风往往会从北境吹起,又注定去往东方。

雪花乘着呼啸狂风,无言见证每一场爱恨情仇与生离死别。雪本无罪,那么因雪灾而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人们就是有罪的么?

每个时代都有人会思考这个问题,每个时代的人都能得出不同的答案,尤其是死在东境战场的无数璀璨群星。

他们看到了炮火,看到了无上的力量,看到了极致的善与恶,看到了他人,看到了自己…那么,在临终时刻,他们又会开始琢磨哪些深奥至极的人生真理呢?

大多数人都在恍惚中想起了父母家人,想起了孩子与朋友,想起了一生中最闪亮的荣耀与最难以忘怀的悔恨。大多数人都有空去欣赏总结自己精彩人生的走马灯,但她没有。

她还有一份愿望没来得及说出口。

在此之前,她是从来不会去祈求什么的。洗沙子民皆敬神,但绝不会求神…沙海从不会回应任何人的要求,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挣。

可这一次,她拜向了泱泱上苍。

怀中生息渐逝的黑猫白狼会笑话自己吗?她不太确定。小黑猫耷拉着小舌头,极尽虚弱地喘着若有若无的微弱气息,大白狼的情况则更糟一点…毕竟它个头大,消耗也大。

自己呢?油尽灯枯。

她已经无力继续供养腹中那已然显怀,却还未完全成型的人类胚胎了。

现实是无情的,死亡是平等的。

“我向你祈求…”她望向窟外星夜,燃烧着仅存的最后一丝生机发出了沙哑的声响。

没人理应受到眷顾,没人能够美梦成真。

“不管你…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你不该反抗命运。

“如果你不是瞎子,不是聋子…”

人最需要学习的便是“接受”二字。

“只要你但凡还有半点良知…”

自古以来悲号抨击苍天无情的不幸者简直是数不胜数,又有几人真正得到答复了呢?

“那便让我的孩子活下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牙也咬得越来越松了。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会将他变为何物…修罗也好饿鬼也罢。让他活下来,他是无辜的,他是这世间最无辜的人…”

没人是无辜的,当血肉凝结,灵识生芽,其人命数便已定型。退一万步讲,在这即将迎来崩溃的末世前夕,令婴孩们胎死腹中不才是所谓“幽幽上苍”对他们施以仁慈的体现么?

“求求你…”她默念着。

我不能答应你。

“求求你…”祈祷已成机械复读。

没人能帮得了你。

“求求你…”希望与绝望只有一线之隔。

既然他不该出生,那便顺应命运吧。

“求求你…”

她依然在咬牙强撑。

精神是会遗传在血脉当中的。

“求求你…”

哪怕是卑微至极祈求之言,从她口中说出时也像是强硬至极的宣战演讲。

“求求你…”

为什么她要继续反抗下去?因为她是母亲?因为她嫁进了江北杨家的门?

“求求你…”

我理解不了的存在并不多,她便是其中一个…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的意志?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人们埋头跨过无光的荒野?

有了火光,文明方才得以建立。

按理来讲,身处于绝望深暗中的人类理所当然该是脆弱的,该是无比恐惧的。

“求求你…”

为什么…当人类将他们的贪婪发挥到极致时,连完全无情的事物都将为之肃然起敬?

“求…”

远方,不,并不远。

灵涡掀起,天地倾塌,声归于寂静,景归于虚无。世间最为恐怖的两股力量于此对撞,绽开了圣哲冥思一生也无法理解的绚烂花火。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真的是最后一丝力气了…在无风之风中,她睁开了双眼。

她看到了,清澈无垠的璀璨星空。

黑与白的湮灭激撞,却于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将死之人眼中刻下了万丈华彩。

光谱线只有二十五种,这是常识。

但…此刻倒映在她瞳孔中的纯净辉耀却绝非可以轻易用理论概括的无趣事物。

黑白相融的尽头究竟会诞生出什么?

这很重要吗?

闭目轻叹,她笑了。

无论如何,她赢了。

哪怕是全知全能的存在亦无法掌控所有远超凡尘意料之外的奇迹,只要多等上一秒,再向前迈出小半步…也许一切祈愿都将化作现实。

只是也许。

这就是她的抗争,这就是延续到了毁灭之子胸中的滔天桀骜。

这就是母亲带给孩子的礼物。

生命,以及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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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神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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